曾經鮮花般的容顏,如今滿是風霜。那明媚的笑,那大片的花海,已然遠去。
他看著她,仿若隔世的相見,千里煙波,無語凝噎;
她看著他,眼波沉靜,仿佛在看向遙遠的虛空。
終是柳大壯打破了沉默:“凌霄夫人,您可還記得曇河岸邊的那棵垂柳?”
他有很多想說的話,卻是這句話最先擠了出來。
“曇——河——?”這位夫人悠悠地應道。說著,似乎記起了什么,停下了掃地的動作,仰起頭,喃喃道:
“你這棵樹可真好看,就像會發光的綠色瀑布。”
大壯的眼眶濕潤了,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所以,你就是那棵垂柳?”凌霄夫人問。
柳大壯將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似的。
“也就是后來蒲府的那個小廝?”
“沒錯沒錯!”柳大壯更加用力地點了點頭。
“難為你還惦記著我,居然找到了這里來。”凌霄夫人慨嘆道,但是并沒有看著柳大壯,而是在看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我兒子,怎么樣,還好嗎?”說這話時,她將眼光從遠方收了回來,直直地看著盯著柳大壯,面上終于有了一絲波瀾,有不安,有期待。
“放心吧,他現在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小伙子了,叫蒲子川,這次也來了,就在外面等著呢。”柳大壯輕柔地說,并且用手指了指門口。
他故意省略了當年如何送蒲子川回去的事,覺得自己當年確實對孩子有些照顧不周。不過如果時間倒回去的話,他估計還是會那樣做的。
凌霄夫人有些急切地朝門口望去,看見有四個年輕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其中的一個正有些無聊地晃悠著腿,和另外一個在說著什么。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流露出了笑意。
“我就知道,風弋閣是信得過的。”
“您要不要喊他進來見見他?”柳大壯問。
“不了,不見面或許更好。原本連你也不需見的。”
凌霄夫人把眼光從門口移開,又看向了那虛空。
“為何?那不是您拼了命換來的孩子嗎?”
“二十年前,為了一個孱弱的生命,自然義無反顧;如今,二十年陪伴的缺失,再見反而徒生牽念。”
柳大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突然他想起來什么似的,急切地說道:
“現在二十年已過,您可以出風弋閣了!”
凌霄夫人淡淡地搖了搖頭,握緊掃帚繼續掃起地來。
“您——不打算出去嗎?”
“外面的世界于我而言,已是沒有什么牽掛的了,那便是一片虛空,不去也罷。”
柳大壯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
這時,一朵不知從何處飄來的凌霄花,打著轉兒落在了地上。柳大壯的注意力不覺地被吸引。這朵花呈漏斗形,像一個小喇叭,由綠色的花萼托舉著,五片花瓣緊密地挨著,鮮艷的橙紅色,似乎在訴說著曾經怒放的生命和不羈的熱情。
大壯不覺看的癡了。
然而,還未等他贊嘆出來,凌霄夫人的掃帚已經掃過來了,細細密密的竹枝不由分說將其整個覆蓋、踐踏、蹂躪,然后和其他的枯葉雜草灰塵混在一起,送到了一米開外的地方。
大壯“啊”了一聲,跑過去端詳那花。只見原本光滑細膩的花瓣上有了斑斑皺褶,卷曲起來了,黃色的花蕊有的也斷裂脫落了,滿是衰敗凋零。
凌霄夫人停下了掃地的動作,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對柳大壯說,又似乎是在對她自己說:
“有的美,換一個環境,便有可能一文不值,任人踐踏。曾經的驕傲淪為笑話,曾經的矜持毫無意義。”
說完,凌霄夫人垂下眼簾,雙手合十,淡淡地說:
“施主請回吧,貧尼不送了。”
柳大壯還想再說點什么,但見凌霄夫人又繼續開始旁若無人地掃地,張了張嘴,終是沒有發出聲音來。其實,即使凌霄夫人讓他說,他也說不出什么來。
他不太懂凌霄夫人說的是什么意思。
美?確實,凌霄夫人曾經是美的,即使現在也是美的,只不過是不一樣的美。什么情況下,美會一文不值、任人踐踏?既然這樣的話,為什么要把美置于這樣的一種境地?什么樣的美?青春之美?道德之美?亦或是藝術之美?
柳大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長時間。
費勁心思,找了二十年的人,就這樣見了一面便是最終的結局?當然,柳大壯其實本來也并沒有期待著什么,他只是一直以來,心中繃著一根弦,“一定要找到凌霄夫人,一定要找到凌霄夫人”,可是找到之后會怎樣,他還真的沒有怎么想過。
而現在,他一腔的執念和熱情,在云淡風輕的凌霄夫人面前,仿佛被化解了,化成了煙,化成了霧,蒸騰著,飄散著,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而此時,躲在門口偷聽的桃橙,內心也是很復雜。剛剛凌霄夫人朝門外看的時候,只看到了四個人坐在大石頭上,那是因為風麗行拉著桃橙躲到了門邊去聽墻腳。雖然隔了一點距離,聲音有點小,但仔細聽還是能辨認清楚的。
面對這種公然聽墻腳的行為,楊依依只是“噗嗤”輕笑了一下,并沒有阻止,而藤亦箜和蒲子川則顯出一副不屑于同流合污的樣子。風麗行和桃橙自然不去理他們,依舊我行我素。
桃橙此時內心還是很復雜的。一方面,她為柳大壯終于見到了凌霄夫人而感到高興,還想象了一下他們相互擁抱問候的熱鬧場景。另外一方面,凌霄夫人的那一番話也讓她困惑和思考。
美,會凋落,這她是明白的。雖然是十六歲的年紀,可她也見過了生老病死,也曾經感受過那種悲痛的顫動。可是,美,在還沒有凋落之時,如何會一文不值、任人踐踏?是因為缺乏欣賞美的眼睛?那應該是的。有的人以為的美,在其他人眼中并不一定是美,也并不一定會珍惜珍視。就像那潔白的雪花,有的人連對其呼一口氣都不忍,擔心它融化了,而有的人則會毫無憐惜之心地一腳踩踏上去,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個黑黢黢的足印。
在桃橙思索之時,風麗行正在向門里探望,并故意發出“咳咳”的聲音。
這聲音把柳大壯和桃橙從思索狀態中喚醒了過來。于是,柳大壯將雙手放于胸前,認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緩步走了出來。
走出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凌霄夫人掃地的瘦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