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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七)

我必須敘述“另外那個人”到達我們這里的情景,然而我害怕:怕使鬼魂心神不安,也怕別的人。小鎮里那些人,他們與我相處的狀況已經今非昔比了。比如昨天,在登約爾內茨山相遇時,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弗里茨·阿申巴赫竟然沒有回應我的問好。他砍樹回村,我呢,是想上山看看是否還能找到些雞油菌。我把胳膊垂了下來。我停住腳步,轉身沖他說道:“這么說,弗里茨,咱倆不問好啦?”但他連腳步都不放慢,也不回頭,只使勁朝旁邊吐了一口痰,就這樣走了。也許他想事想得忘乎所以,根本沒有看見我,也沒有聽見我說話。但他想些什么呢?想我的事?我沒有發瘋。我沒有變成瘋子。畢竟有迪奧代姆的死!又一次死亡!而且死得蹊蹺,我馬上會談及此事。自從我進了集中營,我就知道狼比羊多。

“另外那個人”是在五月十三日傍晚到達的,到明年春天就一年了。那天天氣溫和,晚霞將一切染成金色。黃昏踮著腳降臨人間,仿佛不愿打擾任何人。小鎮周邊的田野里,更高處的牧場上,起伏著黃白相間的波浪,一望無際。青草幾乎在大片大片的蒲公英花浪下消失了。春風搖曳著花兒,隨自己的情緒輕拂著它們身上的塵土,或讓它們彎下腰去,而在蒲公英上端,一朵緊挨著一朵的浮云成群地向西邊疾行,猛烈地涌進普雷茨山口,最后完全消失在那里。在沒有樹木的高山牧場上,一處處殘留的冬雪還在抵御著最初的溫熱,熱氣舔著那一片片積雪,使它們日漸變薄,不久便會成為一汪汪清亮冰冷的水洼。

大約在五點或五點半時,貢特爾·貝肯菲爾正忙著馬馬虎虎修理一下自己的牧羊窩棚,這時,他遠遠看見布倫科普夫山背面的一條通邊境的公路上走來一隊奇特的輜重,而自從戰爭結束以來,那條公路便從沒有見過人影,誰也不再往那里走,誰也不會想到往那里走。

“那隊人馬走得真夠慢的,”這是他應我的要求說的話,我這樣要求他,是為了能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如實記錄在一個記事本上,我說清楚了,是每一句話。我們是在他家里談話。他給我斟了一杯啤酒。我寫著字。他像咀嚼一樣吸著自己剛卷上的一支煙,煙卷里一半是煙葉,一半是苔蘚,從煙卷里冒出燒牛角一般的臭味,充斥著整個房間。他的老父親待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他的母親早已去世了。老頭喃喃自語,只剩下兩三顆牙齒的嘴里咕嚕咕嚕的,他還不停擺動著他那像椋鳥一般瘦弱的腦袋,那腦袋小得就像教堂里鑲嵌畫上小天使的頭。屋外已開始下雪。初雪,小孩最喜歡的雪,但它新鮮的純白色卻使人睜不開眼。有時,只見雪花像好奇的姑娘,飛到窗邊,有如成百上千只眼睛,朝我們這邊觀看,然后又嚇得摔開臂膀往大街上飄走了。

“慢得像沒有往前走,就好像那老兄單單一個人在運一批花崗巖界石似的。我干脆停下手里的活兒往那里瞅了好一陣,看我是不是在做夢,不,我沒做夢,我真的看見了一點東西,但我還不曉得是啥。一開始我琢磨那是走迷路的牲畜,或者是迷了路的人,要不就是賣啥東西的販子,因為我當時很明白,那走動的總歸跟人有那么點干系。我還記得,我哆嗦了一下,真正的哆嗦,不是冷鬧的,哆嗦,是又想起了戰爭,想起了戰爭時期的公路,那狗娘養的婊子公路、那大糞公路給我們這兒帶來的全是災難和窮困。他,那個人形狀的家伙和他的兩頭牲畜,我當時還不曉得是母牛還是馬,他正好在那條公路上。他只能是從那邊來的,從那些‘同根兄弟’的家那邊來的,那些又蠢又臟、從婊子老娘臭爛肚子里鉆出來的臭小子們家里過來的……你還記得他們對卡托爾都干了些什么嗎,那些該死的臭狗屎堆?”

我點頭表示記得。卡托爾是修補彩陶制品的人。他也是貝肯菲爾的小舅子。當那些“同根兄弟”來到我們小鎮時,他曾希望同他們斗智,但他失敗了。也許我以后會談到那件事。

“我當時又驚訝又好奇,連忙放下手中的工具。我揉揉眼睛,把眼睛瞇縫起來想盡量看得遠些。那簡直像另一個時代的鬼魂顯靈。我驚得張大了嘴。他真算得上是集市上賣藝的人,打扮得怪里怪氣的,如今誰也不那么打扮。他牽著兩頭馬戲團牲口一路碎步小跑著,活像是趕去演雜耍,要不就是剛從木偶戲院走出來。”

如今,馬匹,大家已經在好久以前就把它們宰殺而且吃掉了。自戰爭結束到現在,這里的人從沒有想過再用馬匹干活。大家已經不再希望得到馬匹。他們寧愿使用驢和騾子。牲畜本來就愚蠢之至,在它們身上找不到絲毫人的東西,也從不承載任何記憶。而一看見某人騎馬來到鎮里,大伙兒必然會認為此人一定來自遠方,他必定對我們這個地區一無所知,必定不了解這里曾發生過什么,曾經歷過什么苦難。

認為以馬代步顯得陳腐,這還不夠:從戰爭到現在,大家有點像回歸到了往昔,戰爭播下的一切窮困和苦難都像早春的種子一般發了芽。大家從谷倉里搬出另一個時代的農具,用未曾被摧毀或搶劫的東西加以補充,如缺胳膊斷腿的有篷小推車、草率修理過的大車之類。他們耕地用的還是上個世紀鍛造的犁鏵,翻曬草料用的還是自己的雙臂。所有的人都在往后退,仿佛人類的時間在此打了一個大嗝兒,在人們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讓他們幾乎再從零開始。

那顯圣的幽靈繼續隨著馬匹碎步慢跑著,好像還在東看西看,同時用手討好地撫摩著他坐騎的脖子,還不時與它說話,因為他的嘴唇在動。第二頭牲畜跟第一頭拴在一起。那是一頭老驢,還相當健壯,腿蹄硬朗,行走穩健,不顯衰弱,也不拉下距離,而它的背上馱著三個看上去十分沉重的大箱子,以及各種各樣的口袋,口袋垂在左右兩脅,有如掛在廚房大梁上的一串串蔥頭。

“末了,他終于來到我附近。我瞧著他,就好像他是個守護神,要不就是個魔鬼,我還是個淘氣娃時,老爸為了嚇唬我對我講過,說魔鬼住在背斜谷的洞穴里,和狐貍、鼴鼠為伍,專吃迷路的孩子和小鳥。他摘下帽子,一頂西瓜一樣的滑稽帽子,圓得就像刨過似的,還正兒八經給我行了個禮。他隨后開始從馬上滑下來,那是一頭漂亮的牲畜,毛皮油光锃亮,顯得又高貴又標致。這人順著馬肚子滑下來,又喘粗氣又搓肚子,滾圓滾圓的肚子。站到地上后,他拍拍他那身戲裝上的灰塵,那是一套用天鵝絨和呢絨制作的禮服,衣服上綴的全是裝模作樣離奇古怪的東西,還有深紅色的飾帶。他的臉干脆就是個皮球,臉上的皮膚倒挺平滑,顴骨紅紅的。那頭老驢累得叫了兩聲。馬搖搖脖子算是回應,就在這當口兒,那滑稽強壯的漢子才笑著對我說:‘您生活的這地方漂亮極了,先生,真的,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

“我心想,他這是在嘲笑我。他的兩頭牲畜沒有動彈,過分禮貌,就像它們的主人,它們甚至沒有用嘴唇逗弄一下就長在它們嘴下邊的嫩草,換了別的牲畜早就不客氣了。它們只互相看看,時不時交談一下,用動物的語言。那外來人接著取出一只手表一樣的玩意兒,好像對上面的時間很吃驚,這讓他笑得更歡了,然后朝我們小鎮的方向點點頭,就對我說了一句:‘我必須在入夜前趕到那里……’”

“他沒有說出我們小鎮的名字。他只不過朝那個方向點了點頭,而且他竟沒有等我回答他。他很清楚他要去哪里。他明白著呢!沒錯,這點是最奇怪的,事實上,他并不是在山里迷了路的人,他確確實實是想方設法來我們這里的人,是特地到我們小鎮來的人!”

貝肯菲爾停下來,一口喝盡第五杯啤酒。接著,他愣愣地看著桌上的托盤,托盤上的刻痕和條紋畫出一些神秘的圖形。窗外的雪已經下得很直而且勻稱。照這樣下下去,一夜就能在屋頂和大街上積到一米厚。這樣一來,我們這些早就處于世界邊緣的人會變得更邊緣化。可怕的地方常常就在于此:對某些人來說,獨處只會導致異想天開的思索,胡亂拼湊迂回曲折的設想。精于此道者,我認識不少,他們利用幾個冬日的夜晚便嶄露頭角,成了與眾不同的建筑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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