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八)
書名: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作者名: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本章字數: 3881字更新時間: 2021-09-24 16:05:18
面孔。他們的面孔。難道這又是一個迂回曲折的噩夢,跟那些讓我在沒有地標的世界晃來蕩去的噩夢一樣的夢?難道他跟那些人是一伙,那些將我送進暗無天日的集中營的人?我此刻在哪里?這一切有沒有完的一天?難道地獄就是這樣?我到底做了什么錯事?艾梅莉亞,告訴我這一切……我把你丟在家里了。是的,我把你丟在那里了。我當時不在。我的天使,原諒我,我求求你。你很清楚,他們已經把我帶走,我毫無辦法。把事情講給我聽。告訴我我是誰。告訴我你愛我。別唱小曲了,我懇求你別再哼那個小曲,那小曲讓我頭昏腦漲,讓我心碎。張開你的嘴,讓它說話!我今后什么都能忍受。我什么都能聽進去。我好累呀!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沒有你我的生命會黯淡無光。我知道自己賤如塵土。我多么不中用。
今天晚上我喝多了點。已經是午夜,而且在外面。我什么都不怕了。應該把什么都寫進去。他們可能會來。我等著他們。是的,我等著他們。
在會議大廳里,我念了幾頁,最多十來頁,我在里面記錄了幾個證人說的話,再現了當時的情景。我把視線埋在字里行間,沒有一次抬頭看過面對著我聽我念稿的人們。我不斷從椅子上往下滑,因為坐椅往前傾。至于那小寫字桌,它是那樣矮小,我很難將腿伸到它下面。我坐的姿勢非常不舒服,但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讓我在這寬大的議事廳里像受審一樣感到不自在。
我用毫無生氣的聲音,用心不在焉的聲音念報告。我還沒有從驚愕和酸楚的失望中恢復過來,那是發現我昔日的老師也在那里時出現的驚愕和失望。我的眼睛在讀,但我的思想卻在別處。許多與他有關的回憶蜂擁到我的腦海里,非常久遠的回憶,當時我第一次跨進學校的大門,我看見他的眼睛正停留在我身上,一對冰川樣的藍色大眼睛,很深的冰隙樣的藍色。還有那些難忘的時刻——我曾怎樣留戀那些時刻呀!——那時,每晚放學后他都要把我留下來,他幫助我進步,趕上落下的功課,而且一直又耐心又慈祥地守在我身邊。在那樣的時刻,他的聲音不像在教室里那么嚴肅。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他對我說話那么溫和,修改我的錯誤從不生氣,總是鼓勵我。我還記得,小時候,每當夜里我想念我的父親時,我經常在無意中發現自己看見的父親竟是他的輪廓。我還記得我當時為這個想法感到愉快而欣慰。
剛才我回到家里時,我把掛在墻上的那幾串喇叭蘑菇扯下來扔進了火里,那是利馬特在前幾天我為狐貍之死訪問他時送給我的。
“你瘋了?喇叭蘑菇招你啦?”費多琳問我,她睜開一只眼睛,看見了我的動作。
“喇叭蘑菇?沒招我。但編蘑菇串的手不大干凈。”
她膝蓋上放著一大團毛線和幾根織毛衣的針。
“你說蒂貝爾蕭伊,布羅岱克?!?
蒂貝爾蕭伊是蒂比珀伊當地的神奇語言,費多琳講過好多那地方發生的故事,那語言只在愛爾菲[4]、地精[5]和妖精[6]之間使用,而人類永遠聽不懂。
我什么也沒有回答。我取過一升裝的玻璃燒酒瓶、一個酒杯,然后走進貯藏室。我必須花好長時間清除門上的積雪,而雪還在繼續下。整個夜里都在下雪。風已經停止,雪花卻唯我獨尊,任著性子旋轉飛舞,顯得優美而又讓人難以預料。
在議事大廳,當我讀罷我寫完的那部分報告時,出現了長時間的靜默。就看誰第一個發言了。我這才首次抬眼看看他們??酥Z普夫先生吸吮著他的煙斗,仿佛世界的命運完全取決于那只煙斗。但他只吸進了很小一口煙,這似乎使他格外氣惱。戈布勒好像睡著了。奧施威爾在一個紙頭上記下了點什么。只有利馬特在微笑著端詳我。鎮長重又抬起了頭:
“不錯。很好,布羅岱克。很有趣,寫得不錯。就照這樣寫下去吧?!?
他轉身朝左右兩邊在場的人尋求贊同或授權他們發表意見。首先發難的是戈布勒。
“我原希望聽到更多的東西,布羅岱克。我聽見你打字打得那么歡?!畧蟾妗h沒有結束,但我覺得你好像寫了好多東西……”
我嘗試著掩飾我的憤怒。我嘗試著冷靜地回答問題,不顯得吃驚,也不對所提的問題、甚至不對提問題的人出席此會提出異議。我真想對他說,他最好先關心關心自己老婆屁股上那團火,再考慮我寫得怎么樣!我回答道,對我來說,寫這類報告并非輕車熟路,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語氣和詞匯。綴合每個證人的證詞、塑造當事人準確的形象、把握最后那幾個月發生的事件真相,這些都非常困難。是的,我不停地在打字機上工作,但我困難重重,一再劃掉重寫,一再撕掉,重起爐灶,這說明我進展十分緩慢。
“但我說那些并不是想和你過不去,布羅岱克,那只不過是一點點意見,我很抱歉,”戈布勒說話時裝出很為難的樣子。
奧施威爾顯出對我的辯解很滿意的樣子。他重又向左右的人轉過身去。西格弗里德·克諾普夫似乎很高興,因為他的煙斗又重新呼呼叫起來。他用慈祥的眼光看著煙斗,還用兩個手心撫摩著煙鍋,卻對周圍的人和物毫不在意。
“也許您要提個問題,利馬特老師?”鎮長轉身恭敬地問年邁的教師。我感覺額頭上冒出了汗,就像他在課堂上當著所有同學的面向我提問一樣。利馬特微微一笑,停了片刻,雙手互相搓一搓。
“不,不是提問題,鎮長先生,不如說是提一個意見,一個小意見……我很了解布羅岱克。我非常了解他。從很早以前到現在。我知道,他向來都是全心全意完成我們交給他的任務,但……怎么說呢……他是個幻想家,我說這話沒有惡意,因為我認為幻想是很優良的品質,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應該把一切搞得復雜化,他不應該將幻想和現實混淆起來,把存在過的和沒有發生過的混淆起來……我懇求他注意,我懇求他照原定的路子走下去,不要讓他的想象力主宰他的思想和他的句子?!?
在接下去的幾個鐘頭里,我一直在腦子里翻來覆去琢磨利馬特的那一席話。其中有什么需要我好好理解?我不知道。
“我們不準備留你太久,布羅岱克。我猜想你急著回家?!?
奧施威爾站了起來,我也連忙跟著站起來。我向那幾個人微微點頭致意,然后快步朝門口走去。克諾普夫先生竟選中這個時刻擺脫他昏昏沉沉的狀態。他那老山羊一般的聲音追上了我:
“你那頂軟帽很漂亮,布羅岱克,也一定很暖和。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的軟帽……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轉回身。克諾普夫正用他的羅圈腿一跳一跳地朝我走過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剛戴上的“另外那個人”的帽子上。他現在離我已經很近,便把他那只鉤形的手伸向我的帽子。我感覺他的手指在毛皮上摸來摸去。
“非常獨特,做工好精美呀……太棒了!你頭上戴這樣一頂帽子準定很舒服,尤其在快要到來的大冬天……我真羨慕你,布羅岱克……”
克諾普夫顫抖著撫摩我的帽子。我聞到他嘴里濃濃的煙味,看到他眼里閃爍著極度興奮的光。我突然想到他是否發瘋了。戈布勒這時走了過來。
“你沒有回答問題,布羅岱克,克諾普夫先生剛才問你是誰為你制作了這頂帽子?!?
我在猶豫。在保持沉默和向他甩出幾句像刀尖一般的話語之間猶豫。戈布勒還在等待。利馬特已經走近我們,他把他天鵝絨外衣的翻領緊緊圍住他瘦瘦的脖子。
“戈布勒,”我終于用說知心話的口氣說道,“說來你永遠不會相信,但這卻是純粹的真話。不過我還得求你,這是個秘密,別告訴任何人。好吧,你能想象嗎,這頂軟帽是圣母馬利亞給我縫制,是圣靈給我送來的!”
恩斯特—彼得·利馬特大笑起來??酥Z普夫也笑了。只有戈布勒沉下了臉。他用他那幾乎瞎了的眼睛尋找著我的眼睛,好像想將它們抓破。我把他們幾個扔在那里,自己先抽身走了。
外面還在下雪,一個鐘頭以前“凍舌頭”掃出來的那條小路已經不存在了。鎮上的幾條大街都見不到行人。臨街的山墻上掛的燈籠搖晃著它們的光暈。風又起來了,但刮得很輕,只吹得雪花四處飛舞。我突然感覺身邊有什么動靜。原來是野狗奧恩邁斯特,它正試圖把它冰冷的臉貼到我的長褲上。它對我如此親熱,這使我吃驚。我甚至想到,它是否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當成了“另外那個人”,那是它過去與之格外親熱的唯一的人。
我們倆并排走著,那條狗和我,雪天冷空氣的馨香與陣風送來的壁爐里冷杉的芳香圍繞著我們。在這樣奇怪的散步時刻,我已經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然而,我知道我忽然遠離了那些街道,遠離了我們的小鎮,遠離了那些熟悉而又粗俗的面孔。我同艾梅莉亞走在大街上,手挽著手。她穿一件藍色的呢絨大衣,衣袖滾了邊,領子也有灰兔毛鑲邊。她的頭發,她那非常美麗的頭發卷在一頂小紅帽里。天氣嚴寒。我們倆都感到很冷。那是第二個晚上。我貪婪地注視著她的臉龐,她的每一個動作,她的小手,她的笑容和她的眼睛。
“這么說,您是大學生,先生?”
她的話音非常甜美,甜美的語調滲透在每一句話里,每一句話,無論好壞,都因此而變得很柔和,很有立體感。我們已經繞著湖面在埃爾西散步小道上走了三圈。那里不僅有我們倆,還有別的一對對戀人。跟我們一樣,他們也互相看個沒夠,說話卻很少,常常無緣無故地笑起來,然后再沉默下來。我向烏利·雷特借了一點錢,去小販那里買了一個燙手的油煎雞蛋薄餅,小販在溜冰場旁邊搭了一個小木棚。他在薄餅上額外加了一大勺蜂蜜,遞給我們時說:“給戀人的!”我們笑了,但互相不敢看一眼。我把薄餅給了艾梅莉亞。她接過去,仿佛那是一個寶貝,她把餅掰成兩半,遞一半給我。夜幕正在降臨,隨著黑夜的來臨,冰凍使艾梅莉亞的臉頰變得更紅,使她那對淺褐色眼睛變得更亮。我們吃著雞蛋薄餅。我們互相凝視著。我們的生活剛剛開始。
奧恩邁斯特像嗚咽一般長長地哼了一聲,把我帶回到小鎮上。它再一次貼著我摩擦它的頭,然后小步走開,同時左右搖擺著它的尾巴,仿佛在跟我道別。我用眼睛一直跟隨著他,直到它鉆進沿鐵匠格特作坊堆放的柴禾里。它一定在那里找到了自己過冬的歇腳處。
我當時并不知道狗和我走了多少路。原來我們已經來到了小鎮的盡頭,離教堂和墓地很近。天還一直下著密密麻麻的大雪。森林離那里僅僅三十米,但已經看不清楚林木的邊緣。我是看見教堂才想起了派佩神甫,當我發現亮光來自他的廚房時,便決定去敲他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