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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男子立在市舶使院一角,默然注視著漫長沉悶的水岸線。年長者身材瘦削,緊裹一件舊羊皮大氅,另一人看去年近半百,生得英俊魁梧,身穿打有補丁的褐袍與外褂。酷熱的潮氣凝成微雨,溽濕了二人頭上的黑絨舊帽。雖已將近黃昏,天氣仍十分悶塞,不見一絲清涼晚風。

市舶使院拱門對面的碼頭邊,一只番商的大船泊在稍遠處,十幾名苦力正在卸貨,脊背光裸,背負沉重的大包,緩步走下踏板,口中哼唱著一支悲傷的號子。四名守衛立在門旁,將鐵盔從汗濕的前額推到后面,倚靠在長戟上,無精打采地盯著苦力們一路搬運。

“快看!你我今早下的那只船,如今開過來了!”年長者大聲說道,抬手一指霧氣中森然浮現的一大團黑影。那條番船旁邊泊著其他船只,一片桅桿林立,前方有一條黑色戰船正快速駛入珠江灣,船上銅鑼齊鳴,警告水上的小販趕緊駕舟閃避。

“要是天公作美,他們不日便會到達安南!那里定會有幾場大戰,但是你我只能留在這該死的城里,受命觀望形勢!見鬼,又有一滴水從我的脖子上直流下去。這要命的潮氣,好像出汗還不夠多似的!”旁邊那人惱怒說罷,伸手一拽衣領,緊緊裹住粗壯的脖頸,同時小心遮住套在里面的鎖子甲,胸前還掛有一枚禁軍統領的圓形雙龍金徽,“陶大哥,你可知道這究竟是何意思?”

陶干凄然搖頭,手捻頰上的三根長毫,緩緩答道:“喬老弟,相公并未對我透露過,事情想必十分重大,否則他不會突然離開京城,帶著你我一路急急南下,先是騎馬,然后乘坐軍中快船。廣州定是出了什么亂子,自從今早到達后,我已……”

話音未落,忽聽一聲巨響。原來是兩名苦力將一包貨物掉進了船只與碼頭之間的泥水中。一個纏著白頭巾的大漢從甲板上一躍而下,沖那二人踹了幾腳,又操著番語大喊大叫。市舶使院門前幾名懶洋洋的守衛立時來了精神,一人朝前走去,手持長戟迅速一揮,平拍在兀自叫罵的大食人肩上,口中喝道:“你這狗娘養的,放開我們的人!別忘了你們可是在大唐的地界里!”

大漢握住插在紅腰帶上的刀柄,另有十來個白衣人跳下船來,拔出長長的彎刀。幾名苦力扔下包裹,拔腿跑開,四名守衛平平端著長戟,指向破口大罵的水手。忽聽鐵靴踩在鵝卵石地面上的鏘鏘聲,二十名兵士列隊奔出市舶使院大門,將那些發怒的大食人團團圍住,并用矛尖將其逼退至碼頭邊上,顯見得平日里訓練有素。一個身形高瘦、生著鷹鉤鼻的大食人斜倚船欄,對著眾水手厲聲訓話,滔滔不絕說了半日,眾人方才收刀入鞘,重又登上甲板。幾名苦力繼續搬運貨物,渾似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

“在此城中,不知有多少那般放肆的混賬?”喬泰問道。

“我們在碼頭上見過四條番船,可是如此?還有兩條泊在河灣里,正要開出去。再加上住在岸上的大食人,總有好幾千了。你住的那家破店正好就在蕃坊內!到了晚間,難保不會背后吃上一刀哩!我住的客店也是乏善可陳,不過就在南門外,至少遇事叫喊起來,守衛就可聽見?!?/p>

“你住的客房在哪個方向?”

“二樓一個角落處,照店家的說法,正是眺望碼頭風景的好地方。且罷,我們在此處想是勾留過久?細雨下得愈發綿密,不如找個地方,嘗嘗本地風味?!碧崭烧f罷抬手一指,碼頭那邊隱約可見一座房舍,前方亮著一盞酒肆的紅燈籠。

喬泰低聲說道:“這個自然不在話下!從沒見過這么糟心的地方!況且我還不會說本地話?!?/p>

二人快步走過濕滑的鵝卵石地面,并未留意身后。一個衣衫襤褸的大胡子從碼頭邊的貨倉檐下走出,一路尾隨而行。

碼頭的盡頭處,只見一座橋梁橫跨護城河,直通向歸德門,橋上人來人往,個個身披蓑衣,步履匆匆,忙于料理各自營生。

“竟沒一個人在此逗留閑逛!”喬泰低聲咕噥道。

“正是因此,廣州才會成為南方最為富庶的港口!(1)這就到了!”陶干說罷,掀起打有補丁的門簾。

大堂形似巨穴,十分幽暗,一股大蒜咸魚的氣味撲面而來。低矮的屋梁下懸著幾盞油燈,不停冒出黑煙,閃爍不定的光暈中,數十名客人三五成群圍坐在幾張小桌旁,各自低聲熱議,全不在意這剛剛走入的二人。

窗邊有一張空桌,陶干喬泰上前坐下,跟在后面的大胡子也隨之入內,徑直走到后方破舊的柜臺前。掌柜正在那廂溫酒,將幾只白镴酒壺浸在盛滿滾水的盆內。

陶干向伙計要了兩大壺酒,一口粵語講得十分地道。二人等候時,喬泰將兩肘支在油膩膩的桌面上,郁郁打量四周,低聲說道:“竟有一群這等人物!瞧見那個面貌極丑的矮子了沒?想不出我剛進門時,怎會看漏了那丑八怪!”

陶干扭頭打量,果然有個矮胖男子獨坐在靠近大門的桌旁,一張臉面漆黑扁平,前額低矮,刻著深深幾道皺紋,鼻翼寬闊,濃眉下一雙小眼深陷,兩只汗毛濃密的大手中握著一個空杯。

“唯一一個體面之人,便是你我的鄰座!看去像個正經拳師?!碧崭傻吐曊f罷,揚起下頦一指。只見一個男子獨坐在旁,生得寬肩闊背,穿一件齊整的深藍長袍,腰身窄細,緊系一條黑絳,面貌英俊,膚色黝黑,只是眼皮下垂,看去似有睡意,此時正漫視前方,似是全不在意四周。

一名衣著邋遢的伙計送上兩壺酒水,隨即轉回柜臺,故意不理睬那舉起空杯、示意添酒的矮子。

喬泰呷了一口,面上疑色頓消,驚喜地贊道:“味道居然不壞!”飲完杯中之物,又道,“著實不賴!”說罷一仰脖又灌下一杯。陶干咧嘴一笑,隨之暢飲起來。

柜臺旁的大胡子緊緊盯住二人,心中暗數喝下了幾杯,眼看就要開始第六巡時,正欲離開柜臺,一眼瞧見那矮子,卻又止步不動。拳師模樣的大漢也已偷眼打量大胡子與矮子半晌,此時直坐起來,若有所思地捻著一圈修剪齊整的短須。

喬泰放下空杯,重重一拍陶干枯瘦的肩膀,笑道:“我不喜廣州城和悶熱的鬼天氣,還有這濁氣逼人的酒館,不過酒水真是上佳。無論如何,重又出門辦差倒也不錯。陶大哥,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也早已膩煩了京城。小心些,你的金徽露出來了?!?/p>

喬泰緊一緊外褂的衣領,但是大胡子已將金徽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一笑,又見一個纏著藍頭巾、左眼里有白翳的大食人走到矮子身旁坐下,不禁面色一沉,轉身示意伙計添酒。

“我生來就不是做這勞什子統領的料!”喬泰口中說著,又將兩只空杯斟滿,“居然已有四年光景了!你真該看看給我的床鋪是何模樣!絲枕絲被,上頭還掛著錦帳!讓我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嬌滴滴的小娘兒們!你可知道每天晚上我是怎么過的?我拿了一張蘆席藏在床后,晚間打開鋪在地上,方可躺下美美地睡上一覺!麻煩的是每天早上還得重又卷起,免得被勤務兵看見,簡直豈有此理!”

二人開懷大笑(2),聲震四鄰,皆因心中暢快,竟至渾然不覺。此時店內眾人全都住口收聲,郁郁注視著門口。那矮子怒形于色,正與袖手立在桌旁的伙計理論。拳師從旁觀望一陣,又轉頭盯著柜臺旁的大胡子。

陶干咧嘴笑道:“對我而言,今晚總可去閣樓上安心歇息。客店管事總讓那些年輕丫鬟們四處招搖,不然還得先趕她們走開。那廝滿心巴望著我會買下一女充作小妾哩!”

“為何你不對他明說少弄這些把戲?來來,再干一杯!”

“老弟有所不知,這樣自會省些開銷!那些姑娘并非為了掙錢,而是想釣上我這個有錢的老光棍!”陶干喝完酒水,又道,“幸好你我都無意成家!不像馬榮兄弟!”

“再別提起那廝!自打娶了那對孿生姐妹,四年間已生下六兒二女!本應是樂事一樁,卻弄成做苦力一般!如今他喝醉了酒都不敢進家門。你說……”

喬泰忽然住口不語,驚訝地看著門旁發生的騷亂。那面貌丑陋的矮子與大食人已從座中立起,面紅耳赤,怒氣沖沖,對著伙計叱罵不休,伙計也大聲叫嚷,想要蓋過一頭,其余客人則從旁默然觀望。大食人忽然摸向匕首,矮子連忙拽住他的胳膊,一徑拖出門去?;镉嬕话炎テ鸢佑眠^的酒杯,沖其背影凌空擲去,杯子落在鵝卵石地面上,摔作數瓣。眾人低聲暗贊起來。

“他們不喜歡大食人在此?!眴烫┱f道。

鄰座的大漢轉過頭來,用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話說道:“那兩個并非是大食人。不過這話說得沒錯,我們不喜歡有大食人在此。他們壓根不喝我們的酒水,跑來這里作甚?依其教義,原也不許他們飲酒?!?/p>

喬泰笑道:“那些黑家伙們錯過了人生在世最好的東西!你也同來喝一杯吧!”見那人微微一笑,移座近前,又問道,“你可是從北方而來?”

“非也,我在這廣州城內土生土長,不過常常要外出遠行,總得學會各地方言。我本姓倪,家有出海的商船。二位又是何故到此?”

陶干答道:“只是路過而已。有一京官正經過嶺南,我二人是其中隨員?!?/p>

倪船主定睛打量了喬泰一眼:“我看你更似是行伍中人。”

喬泰隨口說道:“我以前喜歡舞拳弄劍,只為消遣取樂。你對此也有興致?”

“主要是劍術,尤其是大食刀。以前每過一陣,我就要去波斯海上,因此不得不略知一二。想必你也聽說過,那邊有許多海盜。”

“我想不出他們如何耍弄彎刀?!?/p>

“自會令你大吃一驚。”倪船主說罷,便與喬泰熱議起如何使用各種兵器來。陶干在一旁聽得心不在焉,只顧不停斟酒,忽聽倪船主講了一句番話,不禁抬頭問道:“你懂得大食語?”

“用來與人寒暄議事已是足夠。我還會些波斯語,全是拜這生計所賜!”倪船主說罷,對喬泰又道,“我收藏有不少番邦兵器,頗想請你一觀,這便隨我去飲上幾盅,不知意下如何?敝宅就在城東。”

“今晚我二人事務多多,改在明日一早可好?”

倪船主迅速瞥了一眼柜臺旁的大胡子,說道:“一言為定。敢問下榻何處?”

“五仙居,在懷圣寺附近?!?/p>

倪船主開口欲言,尋思一下卻又止住,呷了一口酒水,閑閑問道:“你這位朋友也同住在那里?”見喬泰搖頭,便聳聳肩頭,“且罷,敢說你定能照料自己。早飯過后大約半個時辰,我自會派一乘小轎前去恭迎。”

陶干付過酒賬,二人與倪船主道別。此時天色已然轉晴,河畔微風習習,吹到熱辣的面上,頗覺清爽。碼頭邊一派繁忙景象,小商小販們已各自架起貨攤,一長串五彩燈籠閃閃發亮。河面上泊著許多小舟,首尾相連,點著火把照亮。風中飄來柴草的氣味,水上人家正在燒火做飯。

“我們雇一乘小轎,節度使府離此處甚遠?!碧崭烧f道。

喬泰正對著人群出神打量,聞得此語,并未立即作答,忽然說道:“你可覺出有人在暗中盯梢?”

陶干連忙回頭張望一下,說道:“沒有。不過你一向說得沒錯。相公命我們酉正時分前去回稟,如今尚有半個時辰。我們不妨各走各的,趁機查看是否有人盯梢,我對城中格局究竟還記得幾分,也會自有分曉?!?/p>

“好個主意。我回客棧去換身衣服,然后穿過番坊。若是向東北而行,遲早會走到朝北的大街上去,對不對?”

“若是你老老實實,不去惹是生非,定會如此!不妨瞧一瞧大街上的滴水樓,那可是當地一景。有幾個黃銅水壺,從高到低排成階梯狀,水滴從高處慢慢流下,由壺內的浮箭指明確切時刻,造得著實精妙!”

“我想知道時辰,還用得著這些小玩意兒?”喬泰嗤笑一聲,“只要打量一下日頭,再咂一咂嘴,看口中有多干渴便足矣。天黑和下雨時,單憑口渴就能推定。你我回官署再見!”


(1) 在荷文本中,此處還有一句“若是長此以往,你還來不及聽說,廣州就變得和京城一樣大了”。

(2) 在荷文本中,此處還有“喬泰抬手一拍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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