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揉搓雙眼,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男人似乎從來沒有動過,從昨晚到今早,都在飯桌的同一個位置,但端出的碗碟已經被收拾干凈,擺放在上面的換成了方包和牛奶。
“過來坐吧,等會我們一起出去。”
他的聲音很小,似乎擔心吵醒睡夢中的阿黛拉。
威爾聽話地靠了過去,男人的那雙白眼似動不動,手里拿著一份報紙,明明這就跟樹上長出了豬肉一樣離譜。
但威爾卻坦然地接受了事實,失明人士看報紙不是很正常嗎?等到威爾恍然大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中毒已深。
男人喝了一口牛奶,似乎察覺到了威爾臉上糾結的表情,他毫無表情地說道。
“把我當正常人來看就好了,我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情?”
威爾小聲提醒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您。”
“老了,記性也就差了,你稱呼我愛德華就好。”
“好的,愛德華叔叔。”
“其實我不介意你叫我愛德華哥哥。”
威爾保持沉默沒有搭話,愛德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絲毫沒有自己前后矛盾的覺悟。
“如果昨天晚上,身穿墨綠色制服的人把我們抓走,會怎么樣?”
“你是說治安隊嗎?如果他們在夜晚發現了流落街頭的兒童,會用長矛像驅趕羊群一樣把你們弄去......孤兒所或者福利院,當然,如果找得到你們的父母,送回家是優先選擇。”
什么?...驅趕去福利院或者孤兒所?...您確定這是合理的搭配?
威爾只覺槽點滿滿,但他很明白寄人籬下應該有的素養和態度,因此很乖巧地沒有反駁,愛德華越來越喜歡他的懂事,就像是書籍中寫到的俞伯牙和鐘子期,他也遇到了生命中難覓的“知音”。
愛德華站在門前,從衣帽架上拿下了氈帽,把高領外套拉得老高,幾乎將整張臉擋住,他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換上了城里輕便打扮的威爾,夸贊一聲。
“跟我一樣,是個帥小伙。”
旋即愛德華推開門,帶著威爾走進陰郁天氣籠罩的擁擠街道。
人流依舊和昨天一樣,像潮水般向兩人涌來,渾濁的空氣從威爾的鼻腔進入肺部,他忍不住地咳嗽兩聲,愛德華自認為幽默地說道。
“你昨天不是在垃圾堆旁邊津津有味地吃面包嗎?怎么這樣就受不了了?”
“我知道了,愛德華叔!叔!”
兩人互相斗嘴,原本因為陌生而產生的距離感在不經意間消融殆盡,他們的身高幾乎持平,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并肩而行的兄弟。
“有魔術表演。”愛德華輕笑著說道。
前面不遠處,人們自發地圍繞成圈,好奇的目光就像是聚光燈打在空地的中間,梅林很享受這種被注視的感覺,他熱衷于欣賞魔術表演后,觀眾們大為震驚的表情,這簡直比看猴子吃香蕉還要有趣。
“不要吝嗇你們的注意力,因為它是我用來欺騙的最佳道具。”
梅林說完,便直直地向后躺下,身體像是被扎穿的泡泡,整個人消失不見,只有衣服留在原地,所有人都不由地發出一聲驚嘆,左右觀望,想從別人眼睛里看出背后隱藏的答案,但通通一無所獲。
“魔法?”
威爾被愛德華拉著擠進了人群,看到梅林憑空消失的一幕,他略顯思索,自顧自地嘀咕道。
“這不是魔法,而是單純的魔術。”
愛德華微微仰頭,失明人士看到了斜坡屋頂的背面,藏著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他正不慌不忙地爬上煙囪,從沾滿黑灰的管道鉆進房子。
“你工作要遲到了,還在這里看。”
“明明是你拉我進來的......”
兩人像泥鰍一樣滑了出去,又在錯綜復雜的街道上穿行了一段時間,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一間五金雜貨鋪。
老板是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肚子上的肥肉像是吹脹的氣球,他此時正帶著防護眼鏡,在工作臺上焊接構件,威爾好不容易才看見被他夾在屁股下的椅子,耳邊縈繞起了它痛苦的哀嚎。
愛德華徑直地穿過貨架,打開老舊的木門,走進廁所,他轉過身靜靜地站在原地,后面的威爾一臉疑惑。
“你愣著干嘛?過來。”
“......我還在想你為什么不關門。”
廁所鋪滿了白色的方塊瓷磚,洗手盆和水龍頭被擦拭得干干凈凈,地面沒有殘留的黃色污垢,角落的粗長水管像是蚯蚓一樣,連接處向外凸出。
“看來老板有著不錯的衛生觀念。”威爾暗自想道。
愛德華見他進來,關上木門,彎曲的水龍頭像蘿卜一樣被連根拔起,旋即他按下里面藏著的開關,廁所一百八十度旋轉,同時眼前出現了一條狹長的漆黑的甬道。
威爾雖然不懂,但大受震驚,雙手甚至已經舉起準備鼓掌,愛德華從雜貨鋪順走的電燈亮了起來,兩人沉默地向前走去。
“我可以問一些問題嗎?”威爾鼓起勇氣開口。
“你說。”
“這是什么?”
“電燈。”
“你們做飯不用柴火嗎?”
“有電爐。”
“電爐是什么?”
“廚房臺面的金屬方塊。”
“為什么你的房子沒有壁爐卻這么暖和?”
“有電暖。”
“電暖是什么?”
“掛在墻壁上的發紅光的鐵盒子。”
“電是什么?”
“一種能源。”
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你想上學嗎?”愛德華前進的身形頓了頓,緩緩開口。
“想...”威爾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你表現好的話,我就送你去學校。”
戶外的陽光將兩人吞噬,他們走到了甬道的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不同于任何一處的城區景象,隨處可見的廢鐵殘骸,飛揚一地的黃色塵土,機械迷城沒有下雪。
攤販將貨物擺在地面等待顧客,兇神惡煞的大漢直勾勾地盯著來往的女人,但她們也不是善茬,化上濃妝的媚眼像釘子一樣扎了回去,瘦弱的男子披掛兜帽,在角落吸食香煙,裸露的皮膚上紋有黑色刺青。
人群魚龍混雜,就像是一鍋攪糊的粥,上面飄著青菜和皮蛋,也有肉絲和蔥花,威爾腦子里只能想到這個比喻。
愛德華和威爾剛從甬道口走出,就看見了一雙像老鼠一樣狡黠的小眼睛湊了過來,臉上寫滿了討好,看守的人皮包著骨頭,弱不禁風,兩顆大板牙露在外面,脖子畸形地前伸,手里端著真正意義上的長槍短炮。
“愛德華管事,尼爾老大已經在里面等著您了。”
周圍的人或多或少地注意到了看守的動作,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了過來,只一瞬間,便從蓋頭的氈帽和拉高的衣領上辨認出了愛德華的身份,紛紛招呼同伴,低著頭捂住臉離開。
“知道了。”
愛德華厭惡地擺了擺手,便抬腿從他的身邊邁了過去,猥瑣的看守依舊厚著臉皮朝愛德華的背影彎腰揮別,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自己。
“這里是黑市。”愛德華簡單地解釋了一句。
他帶著威爾在猶如菜市場一樣的黑市里東拐西繞,根本沒有失明人士的感覺,威爾的神情如同木偶般呆愣,路上落滿了一地沒有吸完的香煙,周圍人的目光遮遮掩掩,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為什么他們看到你都像看到了瘟神一樣?”
“因為我的外號叫’清潔工’。”愛德華淡淡地回道。
攤販老老實實地蹲坐在貨物后面,每經過一處,老板就站起身,朝愛德華點頭哈腰,臉上是帶有畏懼的恭敬。
“我們為什么要來這?”男孩好奇地環顧四周。
威爾對于自己身處黑市并不怎么感到害怕,心里更多的是困惑和不解,一方面是因為他沒什么見識,對于黑市的概念沒有定義,另一方面因為愛德華散發著真實存在的,可以感受到的善意。
“上班。”
威爾跟著愛德華鉆進了羊腸小道,兩側的墻壁爬滿青苔,一簇簇雜草從腳底下冒出頭來,里邊的鐵門大大地敞開,像是主人張開了懷抱歡迎客人的到來。
“出來說話。”拉高的衣領里傳出一句話。
光頭的尼爾嬉皮笑臉地帶著手下從鐵門里涌了出來,像捕撈滿的漁網突然破了一個洞,他的人把胡同擠得滿滿當當,但始終不敢越過愛德華面前一條遠遠的,看不見的線。
“稀客啊!管事第一次來東市吧?”
“出乎意料的骯臟。”愛德華不掩嫌棄。
“抱歉,抱歉啊!我一直想著讓手下打掃衛生,把礙眼的東西處理干凈,但手頭的東西太多,一忙,腦袋就忘了。”
尼爾夸張地大笑著,兩只手叉在腰間,絲毫認錯的意思。
“你似乎?不把我當一回事?”
愛德華語氣帶上了疑惑,他確實很好奇對方為什么是這個態度。
這句話就像是火藥桶的引信,一下就把對面的人惹得發毛,紛紛抽出腰間的手槍和砍刀,怒吼著,叫囂道。
“你算老幾?”
“傻狗!誰他媽服過你?”
“我們只認哈里!你個婊子養的!”
......
眼見場面快要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尼爾才慢悠悠地抬起雙手,向下壓低,無奈地跟愛德華解釋道,語氣相當誠懇。
“我是認您這位管事的,但實在是手下的不服,我們這些做老大的,難道就給口飯吃?如果讓他們做事還要強逼,不是壞了根嗎?還希望愛德華管事放過我們這座小廟,西市那邊更歡迎您。”
“原來是哈里這條死了的狗的原因,我還在想為什么還有人像三歲小孩一樣不懂事,滿大街地撒尿拉屎,你以為就我一個人覺得東市臟嗎?我是聽誰的,你想過嗎?”
愛德華漫不經心地說,他扭了扭脖子,開始活動起身體的筋骨,絲毫不在意尼爾逐漸難看起來的臉色,他的臉就像死人一樣蒼白,唇齒發顫地問道。
“是...”
尼爾還沒說完,眼前所見就像放進了滾筒洗衣機一樣旋轉起來,他看見了一具無頭尸體,身上穿著的是?...是我的衣服嗎?...那個人是我?他還沒弄清楚問題的答案,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威爾看到了漫天飛舞的落葉,它們長著人的形狀,葉子的脈絡像街邊售賣的麻花一樣被擰成一團,上面還沾有一層紅色的糖漿,未干的人血濺射在綠色的青苔上,冬日里的它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歡快地呼吸起來。
胡同里就像被絞肉機碾過一樣,躺著橫七豎八的尸體,猩紅的血液濕潤了黃泥,凝結成塊,威爾似乎明白了為什么這里的泥土偏向紅色,但有的人像蟑螂一樣,即使被巨力傾軋而過,依舊頑強地剩下一口氣,用蛆蟲爬行的方式在地上緩慢地挪動,他們竭盡全力地想要遠離那個惡魔,哪怕只有指甲蓋長短的距離,愛德華搖了搖頭,用擰斷脖子的方式,溫柔地給這場屠殺畫上句號,槍械和砍刀絲毫沒有派上用場,就像花瓶一樣只起到了裝飾作用。
他回頭看了一眼威爾,遮住白眼的衣領和氈帽還在往下滴著鮮血。
放羊娃就像是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當場被石化成了雕塑,他的瞳孔縮成一個看不見的小點,雙腿和風中的枯枝一樣抖個不停,唯一慶幸的是膀胱沒有足夠的存量,不然威爾的兩腿之間恐怕會有一片濕跡。
“不能接受嗎?以后會很常見的。”
愛德華根本沒有安慰的意思,他看著眼前的爛攤子,略帶苦惱。
“我應該留下一個人的。”
正巧胡同外路過了一個倒霉蛋,媚俗的妓女被這宛若地獄般的景象嚇得驚聲尖叫,淡黃色的尿液從她的大腿根部流了下來,在黑色的褲襪上留下明顯的痕跡。
“安靜!”
但女人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扯破了嗓子般尖叫,很快,兩眼一花,昏倒在了地上。
威爾這個時候緩過神來,意識到愛德華的善意并不像安娜和菲利普那般純粹,背后必然有存在著某種因素的作用,昨天他讓自己和阿黛拉進屋,也許就是一個機緣巧合的意外,如此的大人物,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怎么可能會突發善意?
他愈發覺得自己天真可笑,竟然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還保留著約德鎮養成的思想觀念,認為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淳樸善良,這就好比想用自己家的鑰匙打開鄰居家的門,從頭到尾都是錯誤的。
威爾強忍住胃部的翻騰,試圖不讓自己嘔吐出來,他顫抖地舉起右手,但在開口的瞬間,血腥味直鉆鼻腔,未消化的牛奶和面包形成的嘔吐物“噗”的一下從嘴巴里涌了出來。
“脆弱得像一只螞蟻。”愛德華不好氣地說道。
威爾扶在墻壁上,他幾乎把胃液都要吐了出來,全身的力氣就像被什么抽走了一樣,只剩下骨架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威爾用盡全力平復下刺激胃部的惡心感和嘔吐感,期間不停地轉移目光,盡可能地忽略血腥的畫面,他再一次顫抖著舉起右手,開口說話,按照愛德華所說,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工作。
“我可以處理。”
話音剛落,他又在原地干嘔起來,愛德華失望地搖頭,就先前和扭斷尼爾他們的脖子前一樣,覺得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