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上冊)
- 汪受寬主編
- 25249字
- 2021-09-18 16:06:37
導?論
一、歷史和學術背景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秦漢皇朝的建立,更奠定了其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基礎。雖然在此后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不乏短暫的分裂,但中國卻始終保持著一種統一的趨勢,并逐步形成了一個人口眾多的、以漢族為主體的多民族共同體。中國的統一之所以能夠得到不斷的鞏固和延續,各民族間之所以能夠得到持續的共同發展和復雜交融,固然與其所處的地理環境以及歷史發展的特點密切相關,但同時也和很早以前就已形成統一的中華民族意識有關。
先秦時期,華夏與蠻夷戎狄不僅在居地上,而且在血緣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秦漢以來的中國歷史,無論漢族還是大大小小的少數民族都有不間斷的種族互動,都為中華民族的發展進步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匈奴、鮮卑、羯、氐、羌、藏、突厥、回鶻、白、彝、契丹、黨項、女真、蒙古、滿等族甚至走到歷史前臺,建立過一些地方乃至全國性的政權,以其民族文化和智慧,在中國多民族國家形成和發展的歷史舞臺上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共同創造了中華民族光輝的歷史篇章。
歷史是客觀存在的人類的過去。歷史學是人們對歷史有意識的記錄、分析、研究和總結。史學史是以歷史學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史學學科,中國史學史的學科概念是梁啟超在1933年出版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提出的。自此,在幾代學者的努力下,中國史學史學科從初創走向繁榮,取得傲人的成績。2006年白壽彝主編的六卷本《中國史學史》出版,標志著中國史學史的研究與學科建設已經登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中華民族在其發展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歷史學成果,留下了珍貴的史學遺產,它們是中華各族創造自己的歷史和共同創造中華歷史的記錄。學術界對中國民族史的研究不僅歷史悠久,而且成就顯著。與興旺發達的中國民族史研究相比,少數民族史學史的研究則顯得滯后。雖然歷史上也有關于民族史學史的研究和撰述,但由于種種原因,僅是一些零散的、片斷的研究和撰述,更談不上形成專門學科[1]。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隨著在唯物史觀指導下的史學史研究的興起和發展,民族史學史的研究亦有所開展。1984年撰寫的多卷本《中國史學史·導論》中,白壽彝先生提出:“單就中國史學史來說,漢文史書浩如煙海,整理出來一條發展的線索,已經很不容易。國內的少數民族,如蒙古、維吾爾、藏族、傣族、白族等,也都有他們的史學,現在我們知道得還很少。把中國史學史寫成一部多民族的中國史學史,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不寫兄弟民族的史學史,中國史學史就不算完整。”[2]1985年第一次全國史學史座談會上,白壽彝指出:“兄弟民族的史學史工程很大,內蒙古、新疆的研究工作有一定成績,可彼此沒有聯系。西南也有一些,云南、貴州是多民族的地區,也要進行這項工作。我們史學史將來要發展成全民族的史學史,應該把少數民族史學史的研究工作作為一項重要科目加以提倡。”[3]他號召學術界從中國史學史研究和學科建設的高度,加強少數民族史學史的研究。白壽彝在其主編的多卷本《中國通史》之《導論》第一章《統一的多民族的歷史》(1989)和《關于中國民族關系史上的幾個問題》(2001)中,高屋建瓴地概述了中國歷史上多民族史的撰述傳統,提出了“各民族共同創造中國歷史的理論、歷史疆域理論、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和中國歷史上民族關系的主流理論”,揭示出民族關系的本質—各民族共同創造中國歷史、締造中華文明,奠定了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的理論基礎。在主編的《中國回回民族史》中,白壽彝委托李松茂執筆撰《甲編序說》,“把過去研究回族史的成果,作一個總的論述,這實際上是濃縮了的回族史學史”[4],為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樹立了榜樣。
白壽彝的號召和示范得到歷史學界和民族學界的積極響應。1989年,施丁在總結中華人民共和國40年史學史研究成果時指出:“對中國古今之史學,如不通,則稱不得中國史學史。對中國各階段之中各族之史學,如不通,則也稱不得中國史學史。故我們對古代史學史要研究,對近代、當代的史學史也要研究;對漢族的史學史要研究,對蒙、藏、回等各族的史學史也要研究。”[5]2005年5月13日,羅賢佑在“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回顧與前瞻”學術研討會上呼吁,目前民族史研究的迫切任務是修撰一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以總結學科的發展,并對未來的研究加以指導[6]。北京師范大學瞿林東教授始終將白壽彝的號召作為自己的治學重點,所著《歷史·現實·人生—史學的沉思》(1994)一書,對“民族史學與民族凝聚力”理論進行了闡釋。其所著《中國史學史綱》[7],著重論述了“遼金史學的民族特色及其對多民族國家歷史文化的認同”,并以數萬字篇幅闡述了“多民族史學的進一步發展—元代史學”,開史學史著述新面。瞿林東2005年提出“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的基地重大項目建設課題,受到教育部的大力支持。2007年9月,其以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名義牽頭,在河北承德舉辦了“中國少數民族史學與歷史學多學科研究方法”學術研討會,編輯出版論文集《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8],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的研究。瞿林東還率先垂范,發表了《白壽彝先生的學術思想和史學成就》(《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02年卷)、《少數民族史學的發展與多民族統一國家觀念的形成》(《河北學刊》2007年第6期)、《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發展的幾個階段》(《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略論魏晉隋唐間的少數民族史學》(《河北學刊》2008年第3、4期)、《斷代史學與民族史學研究的新成果—〈遼金元史學研究〉序》(《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5 期)、《探索民族間的心靈溝通—深入研究中國歷史上歷史文化認同的傳統》(《史學史研究》2010年第4期)、《略說撰寫多民族歷史傳統的階段性特征》(《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4年卷)等論文。
其間,學者對少數民族史學及少數民族史學史的研究漸次展開。陳連開《中國民族史學的基本形勢與發展前景的蠡測》(《云南民族學院學報》1990年第1期),從中國民族史學的成就與潛力、中國民族史學的特點、中國民族史學要進一步適應新的形勢,爭取新的發展等方面,討論了中國民族史學的基本現狀和未來的良好前景。汪受寬、屈直敏《建立全民族的中國史學史》(《蘭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通過梳理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史和少數民族史學及史學史的研究現狀,揭示了中國史學史和少數民族史學的輝煌成就而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極其薄弱的歷史與現狀,進而探討加強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建立全民族的中國史學史的重大意義,并就建構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提出了一些初步設想。汪受寬《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產生與初步發展》(《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1期)對先秦至五代的少數民族史學進行了探討。東人達《試論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學理論研究》2008年第1期)認為,在我國生活的眾多少數民族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民族史學。少數民族史學資料由文字與口傳兩部分組成,口傳史料數量占有明顯優勢。少數民族的歷史觀中普遍包含了樸素的唯物主義因素,有的民族產生了成體系的史學理論。民族史學長期發揮了重要的社會功能,是中國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史金波《中國民族史學史芻議》(《云南社會科學》2014年第6期),提出中國民族史學史是研究中國民族史學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各時期特點以及人們對它的認識、史學成果的社會影響的學問。中國民族史學的特點是,其發展與歷史上各民族的發展所處地位相契合,與民族實力的消長、政權的存廢相關聯;從民族史觀角度看,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民族、不同學養對歷史會有多種多樣的觀點;資料十分豐富,但也十分分散;用少數民族文字記載民族歷史資料。他認為,研究中國民族史學史可以更準確地認識、總結中國民族史研究,從而更有力地促進和發展中國民族史研究,為繁榮中國史學、維護祖國統一和中華民族的團結做出積極貢獻。李珍《近五十年來的中國民族史學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主要從民族史學研究的源流、成果分析和理論探討,對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間的民族史學研究進行了總結。李珍《略論近十年來的中國民族史學研究》(《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0年卷),從文獻整理、綜合性研究、專題研究、少數民族史學研究、民族文化認同等方面,對2001—2010年這十年中國民族史學研究成果進行了總結。李松茂發表《編寫回族史學史的構想》(《史學史研究》1997年第4期),提出回族史學史是研究回族史學本身發展的過程,回族史的姐妹學科首先是回族史學以及中外交通史;還提出研究回族史學必須注意的五個問題。此外,史式《五十年來中華民族史的研究》(《歷史教學》1996年第6期),雷虹霽《中國民族史學與中華民族形成史研究的新思考:二十世紀的學術回顧與理論反思》(《黑龍江民族叢刊》2002年第4期)等,主要對民族史學的現狀與未來發展進行了綜合性的論述。王堯、沈衛榮《試論藏族的史學和藏文史籍》(《史學史研究》1988年第2、3期),孫林《藏族史學發展史綱要》(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王璞《藏族史學思想論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劉鳳強《清代藏學歷史文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貝沙·比拉著、陳弘法譯《蒙古史學史》(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88),M.烏蘭《準噶爾汗國滅亡后的佚名史籍與衛拉特人的歷史記憶》(《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向中銀《試論彝族的重史傳統》(《貴州文史叢刊》1997年第4期)、《中國彝族古代史官制度初探》(《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2期),東人達《彝文古籍與彝族史學理論評述》(《史學史研究》2005年第1期)、《西南彝族史學述要》(瞿林東主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楊富學《回鶻文獻與回鶻文化》(民族出版社,2003),阿地力《維吾爾史學發展研究(八世紀—十七世紀)》(新疆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吾斯曼江·亞庫甫《察合臺文史學名著〈伊米德史〉〈安寧史〉及其史料來源》(《西北民族研究》2009年第6期)、《16至19世紀維吾爾族史學史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淺論波斯文歷史著作〈編年史〉及其結構特點》(《史學史研究》2013年第2期)等,是民族史學的個案研究。王志剛《十六國北朝的史官制度與史學發展》(《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1期),韓杰《元魏史撰修考說》(《思想戰線》1999年第2期),張莉《〈魏書〉在民族史撰述上的成就》(《山西大學學報》2005年第7期),田余慶《〈代歌〉、〈代記〉和北魏國史—國史之獄的史學史考察》(《歷史研究》2001年第1期),金北人《完顏勖與金代女真史學》(《蒲峪學刊》1992年第1期),吳懷祺《金世宗時期的史學和大定之治》(《史學史研究》1996年第2期),何宛英《金代修史制度與史官特點》(《史學史研究》1996年第3期)、《金代史學與金代政治》(《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3期 ),吳鳳霞《遼金元史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喬治忠《清朝官方史學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1995),喬治忠、崔巖《清朝官方史學中的少數民族因素》(《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2008)等,是專論少數民族政權史學的著述。
2005年底,由蘭州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所汪受寬教授牽頭,聯合甘肅、云南、廣西、西藏、內蒙古、遼寧、海南等地的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專家投標申請的“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課題,獲教育部立項資助。在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的指導和支持下,項目組全體成員,通過對民族理論、中國民族史和中國史學史的學習,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明確了指導思想、相關概念、總體框架和撰寫規則,分西部、南方、北方三個研究方向,分工協作,細究古今各少數民族史學個案,綜合探討各時段、各區域少數民族史學狀況,分析少數民族史學的內容、特點、階段、與中央王朝史學及其他民族史學關系等,對中國歷代少數民族史學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研究。十年來,先后發表了近60篇專題論著,完成了25篇博士、碩士學位論文,撰成了300余萬字論著稿。在這一系列成果的基礎上,項目負責人按照史學史的學科規范和課題設計的要求,進行統稿刪改補充,終于完成了這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的成果。項目成果經教育部審查結項,現以“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的書名予以出版。
二、對相關概念和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特點的認識
相關概念的定位,是課題研究的先導。本課題的研究對象是中國少數民族史學,故而首先是民族和中國少數民族的定義。民族的定義,經過幾十年的討論,現在大家都贊同“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展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的認識。同時秉持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國內古今各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和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思想。我們認為,中國的少數民族是指歷史上和現實中主要在國境以內活動的所有非華夏/漢族的民族,故而無論是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戎、狄、蠻、夷、胡、越、匈奴、鮮卑、羯、氐、吐谷渾、突厥、回鶻、黨項、女真、契丹等,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國家民族識別所確定的55個少數民族,我們一律稱之為“民族”,亦即中國的少數民族。
在此,有兩點認識需要說明。第一,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各民族的分化組合十分復雜,而且始終處于動態之中。有的在歷史上曾經頗為強大的民族消亡了,有的以前聲息極微的民族壯大起來,有的幾個古代民族演聚為一個新的民族,有的一個古代民族分化為多個新的民族。即使兩千年間作為人口多數的漢族,也始終處于不斷吸收各少數民族的成分,以及不斷有成員轉變為少數民族的過程。所以,作為我們研究對象的少數民族,都是指特定歷史時期作為整體存在的具體的民族,而且許多古代民族都不一定能找出與其完全對應的當代民族。第二,我們所說的臺灣少數民族,包括14個族群,各族群間的語言、文化、心理有較大差異。
我們理解的民族史學,不僅包括對民族歷史的述說和記錄,也包括對民族歷史的研究和認識。對少數民族史學的研究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各別的,一種是綜合的。所謂各別,就是對各個少數民族的史學分別按照其歷史發展順序進行獨立研究,最后將各個民族的史學發展史研究成果歸集到一起,統名之為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這樣做的好處,是對每個民族的史學發展史有比較明確的闡述,但其內容會與其鄰近民族或其祖民族的史學內容有相當的交叉重疊,且從中很難看出各民族與其他民族史學的交流和影響,看不出該民族史學在不同歷史時期在少數民族史學中的地位,更難以說清作為整體的少數民族史學在中國史學史中的位置。而綜合,就是在對各個民族的史學分別進行獨立研究的同時,注重其與其他民族史學之間的關系,以及其與中國史學總體發展史的關系,依歷史發展的順序,將這些成果有機地拼裝到一起,就成為一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我們是按照后一方法,也就是用史學史的方法來進行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的,以照顧到全體(中華民族、中國史學史)與個別(各少數民族及各個少數民族史學)的有機聯系及相互影響。合之,這是一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分之,這是古今一個個少數民族的史學史。由此,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概念與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的概念有著不可分割、前后遞進的關系,我們的成果—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寫成了一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
由于我國古今少數民族數量較多,歷史發展和文化演進千差萬別,各民族史學的起源和發展參差不齊,各民族文字的產生有早有遲,對民族文字的使用有多有少,許多民族一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才創立本民族的文字,各民族史學的表現形式千差萬別,許多民族歷史上并沒有現代意義的以民族文字撰寫的史學著作,故而很難完全按照以往形成的中國史學史研究的框架和概念對中國少數民族史學進行歸納,更不能限定于某些學者提出的“少數民族史學家、以少數民族語言寫成的史學著作、少數民族所建割據政權的修史機制和修史活動”[9]。我們以為,由于多種原因,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大量存在“他者書寫”的情況,若將他者書寫的史學都排除在外,將無法反映大多數少數民族史學的面貌,那些長期沒有民族文字的少數民族則無史學可述,更難以體現中華各民族共創中國史學史以及各民族史學史的實際。為此,我們將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即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定位為:以中國歷代少數民族為對象,探討對歷史上少數民族發展歷史的觀察、認識、傳說、記述和研究。其歷史傳承者主要是各少數民族的成員,也有其他民族包括漢族的成員,還有民族政權或一統政權的史官、史家;其形態有歷代承循不絕的口述史學,有文字書寫的史著、詩文、碑傳等;記史所用文字有少數民族的本族文字,也有其他民族的文字,尤其是古今各民族通用的漢字。通過研究了解各少數民族的史官、史家與史學成就,綜合研究和宏觀把握少數民族的史學思想、歷史觀念,以及與其他學科,尤其是中國歷史、中國史學史的關系,探索少數民族史學的個性特點、優良傳統,各民族史學在其發展過程中的相互影響和借鑒等,從不同的層次對少數民族史學遺產進行發掘與總結,揭示各民族對中國歷史及中國史學史的貢獻,展示中國史學史多元一統的歷史面貌與特點。
以上認識,來自于我們對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如下特點的理解。
第一,中華大地上古往今來生活著數十百種民族,各民族都有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史學傳統。
各少數民族歷史或長或短,為了生存和發展,他們珍惜自己民族的歷史,尊崇先祖,敬佩民族的英雄人物,注重歷史經驗的總結和借鑒,有意識地以各種方式傳承和記述民族歷史,對歷史和史學有著或淺或深的思考和認識,在不斷學習漢族和周圍其他民族史學的過程中,豐富、發展和構建了各民族獨具特色又與中華其他民族有共通性的史學,共同創構了中華民族的史學史。
例如,藏族是西部羌戎的一支,其歷史記載,最早是發現于敦煌的藏文卷子《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分為《大事記年》、《贊普傳記》、《小邦邦伯家臣及贊普世系》三個卷子。《大事記年》始于狗年(650)終于水兔年(763),是松贊干布至赤松德贊時期的大事編年;《贊普傳記》以止貢贊普上名號開篇,以赤松德贊執政為下限,共有八個部分,各有一個核心事件,可以視為紀事本末體例的史書。這些歷史記載文字雖簡,史料卻很豐富,始終著眼于世俗政治生活,無絲毫佛教痕跡。后來,宗教在藏族史學中的影響日益增大,撰寫出一大批在神學史觀統率下的成熟史著。二十世紀前半期,隨著新思想和新史料的發現,藏族史學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不僅撰述出《白史》、《西藏史大綱》等人文色彩鮮明的史書,而且涌現了大量研究考證性的著述,表明其史學更為近代化。1949年以后,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藏族史學走向繁榮,更撰寫出了《西藏通史—松石寶串》這樣著名的作品。
第二,豐富的口述歷史,是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侗歌中唱道:“古人講,老人談,一代一代往下傳。樹有根,水有源,好聽的話兒有歌篇。沒有文字好記載,侗家無文靠口傳。”[10]中國各少數民族都有豐富的口述歷史,許多民族有專職記錄和傳頌歷史的人員(如彝族“奢哲”,哈薩克族“謝吉列西”,黎族“道公、奧雅”等),他們以神話、史詩、故事、譜系等形式傳承本民族早期乃至后來的歷史和思想,這些口述歷史反映了本民族對宇宙生成、環境自然、種族起源、圖騰崇拜、民族英雄、歷史事件、民族關系、民俗風情等方面的記憶和認識。各少數民族口耳相傳的歷史,有的一直口頭傳承至今,有的為本民族的學者用本民族的文字或漢文記錄下來,有的為歷代中原史書所記錄,這些都是少數民族史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例如,人口極少的獨龍族、赫哲族也有本族講述人類起源、民族英雄、住地遷徙的歷史傳說。鮮卑拓跋族早期游牧北方,“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錄焉”[11]。這些口傳歷史中有被稱為“拓跋史詩”的《真人代歌》,“上敘祖先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凡一百五十章”[12]。哈薩克先民對于人類起源的看法,不局限于神創造了人類的形體,更給予了人類靈魂。土家族、拉祜族、基諾族、黎族、臺灣少數民族等和漢族一樣,都有洪水記憶和兄妹通婚、人類繁衍的傳說。如土家族神話《洪水登天》,講從前有七兄弟(一說五兄弟)抓住了雷公,準備把他烹煮來吃。雷公用計逃回到了天宮,為了懲罰七兄弟,怒降七天傾盆大雨,世上的人都被淹死了,只有羅公、羅娘躲在葫蘆中得以逃生。洪水消退后,兄妹經過幾番周折,根據天意成了親,生下了一個肉坨坨,肉坨坨被剪成了幾塊。這些肉塊摻和著泥巴撒出去就成了土家。鮮卑吐谷渾和蒙古族都有折箭教子的故事。前者見于《魏書·吐谷渾傳》,言吐谷渾國主阿豺有子二十人,長子名緯代。阿豺暴病,臨死召來諸子弟,說要將君位給同母弟慕璝。為了使他們將來能團結起來,“阿豺又謂曰:‘汝等各奉吾一只箭,折之地下。’俄而命母弟慕利延曰:‘汝取一只箭折之。’慕利延折之。又曰:‘汝取十九只箭折之。’延不能折。阿豺曰:‘汝曹知否?單者易折,眾則難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言終而死”[13]。而《蒙古秘史》所載,除了主人公換成阿闌·豁阿和他五個兒子以外,情節基本相同。兩個故事的中心意思是教導后代團結就是力量,團結才能克敵制勝,使家國興旺。此外,回鶻族《烏古斯可汗的傳說》、藏族《格薩爾王傳》、壯族《劉三姐》、柯爾克孜族《瑪納斯》、蒙古族《江格爾》、赫哲族《伊瑪堪》,雖產生于不同時代,卻至今是中華民族歷史文學寶庫中的精品之作。
第三,少數民族文字的史學著述內容豐富、體裁多樣、體量極大,是尚待挖掘的寶藏。
文字是歷史的最佳載體,歷史一旦用文字記載下來,就可能永遠流傳。各少數民族文字的創制,有早有遲,許多民族一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才創立了本民族的文字。民族文字的創立,對民族政治文化和史學的發展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由于有了文字,各民族可以用文獻傳承的手段培養教育所需要的人才,由于有可以記錄、傳播政令的文字體系,相應地記事述史的機構、人員也出現了,從而推動了史學從口傳進步到書記,史書的撰寫和史學思想不斷發展。
傳說產生于四五千年前的彝文,又稱為“爨文”、“韙書”、“蛾鮮文”等,是已知最早出現的少數民族文字,現在老彝文有一萬余字,常用的五百多個。因其為音節文字,各地使用的彝文不盡相同。百越民族在商周時期已經出現了許多幾何印紋陶遺存文字符號,春秋戰國句吳和于越有官方使用的“鳥篆”,雖然這些文字極為簡單,卻真實地記錄了百越民族當時的社會活動,體現出他們自覺地記載歷史意識的萌芽。秦漢至民國,陸續使用過二十余種各民族文字,以分布的地區說,在今新疆和蒙古的,有屬印歐語系的佉盧文、焉耆—龜茲文、于闐文,屬阿爾泰語系的突厥文、回鶻文、察合臺文、維吾爾文和哈薩克文等;在今北方和東北的,有屬阿爾泰語系的女真文、古蒙文、八思巴文和滿文等,以及不明源流的契丹文;在今寧夏、甘肅、青海、西藏的,有屬漢藏語系的藏文、西夏文等;在今西南地區的,有納西東巴文、老彝文、老傣文和白文等。各民族史學的起源和發展參差不齊,各少數民族文字在史學上的使用有多有少,以民族文字記述歷史的方式有宗族譜牒,有碑傳、記事、簿記和公私檔案等,有韻文或散文的歷史著述,有片斷或系統的各種體裁的史書,其數量巨大、內容豐富,大部分尚待挖掘整理。
以彝文撰寫的有綜合性史著《西南彝志》、《彝族源流》,專門史著《洪水泛濫史》、《宇宙人文論》,部族史《德布氏史略》、《阿者后裔遷徙考》,戰爭史《吳三桂入黔記》、《阿者巫撒兵馬記》,制度史《水西傳全集》等。公元六世紀,突厥族創立文字,并以之撰寫了一批本民族英雄人物的碑記。隨后,以回鶻文撰寫了頗多碑銘,還撰寫出《福樂智慧》、《突厥語大詞典》、《真理的入門》等;以白文撰寫出《白古通》系地方民族史書以及《南詔圖志》等;以傣文撰寫出《勐果占壁簡史》、《芒萊法典》、《咋雷蛇曼蛇勐》等重要史書。以維吾爾文撰寫的《拉失德史》、《編年史》、《和卓傳》、《伊米德史》和以蒙古文寫出的《蒙古秘史》、《元典章》、《經世大典》、《蒙古源流》等都是具有世界影響的史學名著。
在中國55個少數民族歷史文庫中,藏文書籍文獻居于首位,有以藏文撰寫的《紅史》、《佛教史花蜜精露》、《佛教史大寶藏論》、《雅隆尊者教法史》、《如意寶樹史》、《西藏王統記》、《西藏王臣記》、《白史》、《漢藏史集》、《青史》、《賢者喜宴》等數量巨大的歷史名著。目前藏族地區各大圖書館、檔案館以及寺院保存的書籍、檔案文獻,其品種和數量之多,令世人矚目。如西藏自治區檔案館現保存有四百多萬件藏文文獻,拉卜楞印書院藏有二十二萬余部文獻典籍,德格印經院共保存有三十余萬塊印版,文字量達2.5億之巨。這些典籍內容豐富,是研究藏族歷史文化和史學的第一手資料。
第四,中國各民族史學同時起步,交互影響和發展,少數民族地方或全國政權等政治實體的建立,是該民族史學發展的巨大動力。
先秦時期,華夏與蠻夷戎狄不僅在居地上,而且在血緣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秦漢以來的中國歷史,無論漢族還是大大小小的少數民族都有不斷的種族互動,都為中華民族的發展進步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匈奴、鮮卑、羯、氐、羌、藏、突厥、回鶻、白、彝、契丹、黨項、女真、蒙古、滿等族甚至走到歷史前臺,建立過一些地方乃至全國性的政權,以其民族文化和智慧,在中國多民族國家形成和發展的歷史舞臺上扮演過重要角色,極大地推動了該民族史學的發展,共同創造了光輝的中國史學史篇章。
各民族一般在建立政權之初即創制了本民族的文字,其君王往往具有很強的歷史意識,注重漢文經史著作翻譯和學習。匈奴族漢開國之君劉淵“幼好學,師事上黨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他曾評論古史說:“吾每觀書傳,常鄙隨(何)、陸(賈)無武,絳(侯周勃)、灌(嬰)無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恥也。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封侯之業,兩公屬太宗而不能開庠序之美,惜哉!”[14]從歷史的研習中,樹立了抓住歷史機遇建功立業的志向。鮮卑族建立的北魏,在中國史學史上第一次設置了皇朝專職修史機構—著作局,成為隋唐史館的前身,是鮮卑族對古代史官制度的重大創新。古突厥族使用的十二生肖紀年法,過去學者對其來源有柔然說、突厥說、西方說等。1975年,湖北云夢縣睡虎地出土竹簡《日書》甲種之《盜者》章,其中就有“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巳,蟲也……午,鹿也……未,馬也……申,環也……”的說辭,證明十二生肖在春秋前后已經存在,古突厥人從中原學來用以作為本族歷史紀年法,是中原文化影響少數民族文化之一例。而十二生肖紀年法這種歷史年代記憶方法,吐蕃人和古突厥人都使用著,又傳給了回紇人和蒙古人,中華各族史學成果的相互影響于此可見。
契丹之后的諸民族,在建立政權之初即創立了本民族的文字,其君王具有很強的歷史意識,注重漢文經史著作的翻譯和學習,如黨項族政權夏國就用西夏文翻譯了《九經正義》、《孟子》、《孝經》、《爾雅》、《四言雜字》、《貞觀政要》(易名為《德事要文》)、《十二國史》、《太宗擇要文》、《德行集》、《類林》等經史書籍。他們借鑒漢族的思想成果和中央皇朝的統治經驗,為其鞏固統治、推動民族文化發展服務,繼承歷代中央皇朝的史學傳統,為民族史學的發展提供了重要條件。蒙古族的元王朝建立以后,主動了解和認識中原的傳統文化制度,并有選擇地進行消化吸收。在史學方面,承襲了中原傳統的史館制度和新帝為先帝纂修實錄、新朝為勝朝修史的傳統。在史館制度的建設上,在承襲的基礎上又有適合蒙古王朝特點的變通。如將前代的翰林院、國史院合并為翰林兼國史院,提高級別,擴大規模,賦予其修史著史以外的更多職能。還另立蒙古翰林院,專門典理蒙古文書制誥,亦協助翰林兼國史院的修史工作。尤其是遼、金、宋“三史”的成功撰修,顯示重視歷史的撰述,以史為鑒,早已成為蒙古族朝野的共識,這是蒙古民族對史學作用認識的巨大進步。
西夏、遼、金、元、清等民族政權重用本民族的史官,參用其他民族尤其是漢族的史官,建立學自歷代中央皇朝并適合其民族特點的修史機構和修史活動,所撰寫的史書多為兼用民族文字和漢字,在以本民族人物為主要記載對象的同時,兼記境內其他民族人物及事跡。其史書的編纂因襲了歷朝的體例,并加以改進,創造出具有民族特色的史書體例。例如滿洲努爾哈赤時期用滿文記錄檔子,并匯編成冊,成為其史學產生的標志。這些民族政權史學所呈現出來的特點以及其在中華文明母體內發展起來的民族史學,是在中國傳統史學發展軌道上的創新,強烈地體現了中國史學史之多元一統、不斷創新的特色。
第五,少數民族史學家在長期的史學實踐中,形成了自己的史學理論體系,有獨具特色的史學理論傳統。
先秦楚人自稱“蠻夷”[15],其屈原《天問》,借楚國神廟內的歷史和神話圖畫,對涉及天、地、人、自然、社會,以及從傳說時代到夏、商、周的歷史加以發問,反映了楚人對自然和歷史認識的進步,對人們認識社會歷史的深刻內涵起著催醒作用。從《史記·匈奴列傳》看,匈奴人對祖先的祭祀及其功烈的記頌,年年代代口耳相傳,對歷代單于及其事跡有較明確的記憶。祖宗崇拜反映了匈奴人重視自身歷史傳承、追思民族發展歷程的歷史觀。古代彝族史學理論極具特色。魏晉南北朝時期彝族史家舉奢哲認識到每個人記錄的歷史從寫法到記錄重點都存在差異,提出歷史撰述五樣,“人物身世明,代數要敘清,時間要弄準” ,“記錄要真實,鑒別要審慎”。[16]這些極具理性的認識,是中國史學史上史書撰寫法則的較早總結。隋唐時的彝族史學家布塔厄籌重視綱目分明的記史方式,強調信史為美,要求文理通達,主張明確史評標準,理清學術源流,是可以與劉知幾并駕齊驅的中國古代史學理論大家。北魏崔浩奉命撰鮮卑《國書》三十卷,因其“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成大案,崔浩遭誅,手下數百人被處死,諸漢族大姓因與其為姻親亦被“盡夷其族”[17]。由此可見鮮卑族史書對先祖“記善不記惡”的歷史觀。公元六七世紀的突厥文碑銘,反映了突厥民族“重兵死,恥病終”[18]的英雄史觀。以回鶻文碑文與唐史記載相比較,可以看出為了構建其君權的合法性,碑文對歷史有所隱瞞和欺騙。碑文不載唐朝對其可汗的封號,顯示回鶻歷史觀念的民族獨立性。《西藏的觀世音》、《拔協》、《布頓佛教史》、《西藏王統記》等藏族政教史或王統史中,佛教史觀在歷史理論的表述中占有主導地位。成熟期的藏族史學,傳記體強調信史的重要,“既無虛構,亦不隱瞞,乃據實而言”[19],教法史從不同角度闡述佛教的歷史,內容更豐富,形成了綜合體、政教體、文獻學體、人物類傳、宗義書等多樣體例,都努力追求歷史真實,使佛教之“義”與歷史之“實”有機地統一起來。大蒙古國是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征服王朝,所統治的地區及屬民不盡相同的歷史與文化背景決定了蒙古族史學是多元兼容的史學共同體。十六世紀藏傳佛教傳入蒙古以后,蒙古族史著把蒙古汗統與印度、西藏王統聯系到一起,形成了“印藏蒙同源論”的歷史認知。維吾爾族史家米爾咱·馬黑麻·海答兒在《拉失德史》中指出,史家寫史不是為了替君王虛美隱惡,而是通過實事求是地敘述往事,使讀史者從中吸取經驗教訓,“使世人趨善而避惡”[20]。明代回族史學家李贄,史識卓越,明確提出“經史一物”說,提高了史學的地位;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對歷史和歷史人物有自己獨特的評價;對傳統史書體例大膽改革,創立“世紀”體,以揭示中國歷史興亡治亂的規律以及時代演變的歷程,其史學理論獨樹一幟,推動了古代史學的發展。
第六,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是各民族史學思想的主題。
民族觀是少數民族史學的自然表露。中國歷史上的各少數民族史學既體現其民族自豪感和獨立性,又強調其為中華民族大家庭成員的文化認同。南方民族歷史傳說中有盤古、伏羲、女媧故事,三苗、炎帝、蚩尤、顓頊、禹的始祖追述,由北方遷到南方的祖居地傳說。匈奴人追述自己的先祖淳維是“夏后氏之苗裔”[21]。慕容鮮卑認為自己是“有熊氏”的后代。拓跋鮮卑認為自己是黃帝的后裔。[22]鮮卑宇文氏稱“出自炎帝神農氏”[23]。柯爾克孜族傳說漢人、突厥人、蒙古人、柯爾克孜人是努赫的孫輩兄弟,還說柯爾克孜是突厥人的后裔,并融入蒙古勒、塔塔爾(韃靼)的成分,反映了柯爾克孜先民對中國各民族兄弟關系的認識。黨項人的傳說中稱:“羌漢彌人同母親,地域相隔語始異。羌地高高遙西隅,邊陲羌區有羌字。”[24]意思是,吐蕃、漢族和黨項都同出一源,只是由于地域的阻隔才使得語言產生差異。羌人所居住的地區與西方遙遙相隔,在邊遠的羌族地區有自己的文字。西漢鄒陽《獄中上梁王書》中有“意合則胡越為昆弟”[25]的民族觀。以上都是古代中華各民族同源共祖的始祖認同觀的反映,是中華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表現。
十六國中諸民族首領所建政權多以漢、夏、秦、涼、燕、蜀、趙、魏等中原王朝或地方郡國名稱命名,表明其所建系對中原王朝統緒的繼承,表現出強烈的正統意識。魏晉南北朝時期,漢族政權的史書《晉書》、《宋書》、《南齊書》將北朝民族斥為“索虜”,而北朝民族政權的史書《魏書》、《北史》又將東晉斥為“僭晉”,將南朝政權諷稱為“島夷”。這種通過撰寫史書來彼此對罵的現象,表明當時存在著尖銳的民族矛盾。但南北各朝互爭正統,又反映出即使北方民族政權的史書也是以華夏正統自居的,說明民族融合的國家一統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即使民族矛盾存在,國家一統的思想和信念卻是根深蒂固的各民族史家的歷史觀。藏族早期的《西藏的觀世音》一書,詳載文成公主作為嫁妝帶去藏地的物品清單,突出由漢地傳到吐蕃的這些知識對藏文化的顯著影響。唐時壯族首領韋敬辦所撰《六合大宅頌》追宗溯祖:“維我宗祧,昔居京兆,流派南邑。”[26]反映壯、漢民族水乳交融的親緣關系。明代納西族土司木公《自述》言:“漢唐宋元世/歷宦豈須夸/腰系黃金重/誠心報國家。”[27]這種家族自豪來源于作為中華子民的認識。海南白沙縣黎族土氏始祖所定子孫輩字派“開—文—建—正—國—家—章—興”,是其強烈家國觀的體現。白族作者李元陽撰《萬歷云南通志》,反映其民族思想為“天下一統”的整體觀、“無間華夷”的民族觀和“愛民撫夷”的羈縻觀。[28]其核心就是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和對“大一統”中央皇朝的認同。針對歐陽修《新五代史》將遼朝列于四夷,契丹遼修國史將“趙氏初起事跡”詳附于后[29],說明與宋朝相比,契丹人建立的才是真正的正統王朝。黨項人的《新集碎金置掌文》,稱“西夏人驍勇,契丹人遲緩,西藏人信佛,漢族人崇儒,回鶻飲酸乳,山狄食蕎餅”[30],用簡潔的文字描述了中華各民族的不同特征,顯示了其中華一家的民族觀。
元朝在修撰《宋》、《遼》、《金》三史時,長期因體例問題爭而不決,在元順帝提出“分史置局,纂修成書”的指示后,都總裁脫脫確定了“三國各與正統,各系其年號”辦法,議者遂息。[31]這一決定不僅突破了以漢族政權為正統的舊史學觀念,符合遼、金、宋三朝互不統屬的歷史狀況,更宣示了蒙元朝是統兼三朝的中華正統皇朝。滿族首領皇太極用所閱漢文正史中的史實,闡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歷史規律,明確少數民族一樣可以主宰天下的道理,為滿族即將取代明朝而獲得天下尋找歷史根據。維吾爾族史家毛拉·穆薩的《伊米德史》,以不少篇幅描述新疆各族對清廷平定阿古柏侵華勢力的期盼,總結道:“可汗(指清朝皇帝)的勝利之軍,從吐魯番出發到喀什噶爾,沿途所經,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沒有一個城鎮向可汗陛下的大軍射過一粒子彈,相反,很多城鎮的好人們還為可汗的大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反映了新疆民族史學中的中華民族向心力和“共御外侮”的排他力。
第七,中國少數民族史學是包括漢族史家在內的中國各民族及其史家共同創造的。
中國歷史上的大部分民族在古代都沒有本民族文字或者民族文字不夠成熟、利用不多,沒有或少有本民族文字的史學著述。以南方少數民族為例,黎族、傈僳族、哈尼族、拉祜族、基諾族、普米族、怒族、獨龍族、阿昌族、景頗族、佤族、布朗族、德昂族、臺灣原住民等都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除了口述歷史以外,其歷史資料都必須從漢文典籍中找尋。苗族、土家族等雖然有文字,但使用不廣,一般苗族、土家族史家的作品都是用漢文完成的。只有彝族、白族、納西族、傣族用本民族的文字記載了本民族的歷史,而且有許多歷史著作存世。
由于諸多原因,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大量存在“他者書寫”的情況。除了近代以來外國學者的調查報告和歷史研究之外,主要是歷代漢族史家的歷史撰述。且不說古代許多民族的史家習慣以漢文寫作民族的歷史,就是主要由漢族史家以漢文撰寫的歷代“正史”及其他史書中也有極為豐富的少數民族歷史記述。雖然其中不乏民族歧視、偏頗或誤記,卻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許多少數民族歷史記憶或記載的缺失、粗糲和不系統。我們要建構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多數還要依靠漢文史書的記載,這是中華各民族在史學上誰也離不開誰的有力證據。
先秦兩漢各民族的歷史記載絕大部分都是由華夏/漢族的史家完成的,即使強大如匈奴者,既無自己的民族文字,亦無本民族的史家和史書,其歷史主要靠《史記》和兩《漢書》的《匈奴列傳》得以保存。先秦兩漢未見百越人以本民族文字撰寫的百越歷史著作。這一時期無論是正史還是其他性質的史書,對百越民族的分布、支系、歷史傳說,以及居住的自然環境、資源物產、社會生產、歷史風俗文化等許多方面有較為豐滿的記載,出現了記載百越民族的專篇,還有《越絕書》、《吳越春秋》等專門的漢文史著,其文字雖介于小說與歷史之間,但也是一種質的飛躍,是百越民族史學發展的一個顯著標志。魏晉南北朝時期十六國北朝政權雖然多由少數民族所建,但各民族都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少數民族出身的史家也不多,其較有分量的史書多為漢族史家所著。
唐宋時期的渤海族曾建渤海國,該族史事主要靠唐文宗使臣張建章所撰《渤海國記》保存下來。唐代產生的壯族方塊字,一般只用于民間抄寫,使用范圍狹窄,古代基本沒有本族史學著作,壯族歷史資料主要來自歷代漢文典籍的相關記載。突厥、回鶻等民族有不少民族文字的碑記和文獻,且采用十二生肖紀年,但倘若不參考同時期的中原史籍的記載,很可能碑銘主人的具體生卒年代都無法搞清。更何況此人在碑文中被掩蓋或忽略的事跡,也只有參考隋唐史書才能補齊。建立遼朝的契丹族,雖然撰有豐富的史籍,卻因其“書禁甚嚴,傳入中國者法皆死”[32],以致后來極少流傳,幸有宋人所撰《契丹國志》等書及元人所撰《遼史》,才使其國其族歷史得以為后人所知。自《史記》開始,歷代漢文史籍多有對柯爾克孜及其先民的記載,由于漢族史學的相對成熟,故而這些記載在構建柯爾克孜族歷史以及研究中央政權和史家的民族思想方面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二十世紀后半期,中國大規模的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全面系統的少數民族歷史文獻整理研究,涵蓋55個民族的《中國少數民族簡史叢書》的撰述出版,如雨后春筍般的民族歷史研究專著和論文,是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重大成就。從事調查、研究和撰述的固然有相當數量的少數民族學者,但更多的是漢族學者,各民族學者通力合作,成就了當代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繁榮。我們完全有理由認定,中國少數民族史學是包括漢族史家在內的中華各民族及其史家共同創造的。
三、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發展的四個階段
我們將上古至二十世紀末的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發展史劃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先秦至南北朝(前3000—580)是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初起的時期。
根據彝族古籍《西南彝志》所載世系推算,該族第一位史家布摩大約生活于中原傳說的五帝時代。彝族先民創制了民族文字—爨字,并用其撰寫“夷經”,很可能是最早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字歷史著述。先秦被稱為荊蠻的楚人,文化和史學非常發達,楚國左史倚相,“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而被稱為“良史”。[33]戰國后期的屈原,撰史詩《天問》,借楚國神廟內的歷史和神話圖畫加以發問,對涉及天、地、人、自然、社會,以及從傳說時代到夏、商、周的歷史提出一百七十三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以自己對歷史的辨析開古代史學新風。兩漢時期的匈奴對本民族的世系、人物、職官、疆域和事件有豐富的記憶,被漢朝史家所記載。東漢明帝時,白狼王唐菆“慕化歸義”,率其種人到東都朝貢,獻詩三章,為《后漢書·西南夷列傳》收載,其中除表示對大漢天子的仰慕及敘述朝奉之程的艱辛外,以較多篇幅敘述了白狼國的地理環境、氣候、人口、生活、生產等,是西南少數民族較早的自述歷史。司馬遷、班固、范曄等中原史家構建了中國少數民族歷史記載的最初框架。十六國時期的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民族統治者多熱心學習漢族歷史,利用漢族學者撰述其國的歷史,培養出撰述本族歷史的羯族、氐族和鮮卑族史家,他們使中國史壇上第一次出現了數十部專記民族政權的史書,豐富了中華史學的寶庫。鮮卑族建立的北魏設著作局,首開皇朝專門機構史館之端,是對古代史官制度的一大貢獻。魏收所撰《魏書》是第一部專記少數民族政權的“正史”,同時期的彝族史家舉奢哲提出歷史撰述原則的“寫法有五樣”,在古代歷史編纂理論中有突出地位。
第二階段,唐宋遼夏金(581—1279)是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全面展開的時期。
隋唐五代時期,少數民族史家在朝廷史官中占有重要地位,唐初多部“正史”的寫作少數民族史家功不可沒。《舊唐書·經籍志》一反“內夏外夷”的民族歷史觀,將魏收撰《魏書》、令狐德棻撰《周書》這兩部少數民族政權的紀傳體史書列入“正史”之中。突厥、回鶻創造了自己的民族文字,以民族文字撰寫出本民族的一些重要碑記或史書,開創了少數民族英雄史學的新篇章。其所使用的十二生肖紀年法和按歷史發生順序記史的方法,豐富了古代民族史學的內容。彝族史家布塔厄籌敢于秉筆直書,針砭時弊,進一步發展了樸素民主的史學思想。著《論詩的寫作》等史著,重視綱目分明的記史方式,強調信史為美,要求文理通達,主張明確史評標準,理清學術源流。布阿洪提出寫史應詳細、真實、清楚、流暢的要求,是古代史學思想的重要表述。提出撰史的法則,“一要抓主根,二要抓題旨,三要寫君長,四要寫平民,五要寫牛羊,六要寫金銀,七要寫地域,八要寫風土,九寫君臣間”[34],見解全面而且高明。《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記載吐蕃王朝贊普的世系和大相史事,有編年體,有紀事本末體,以世俗政治史觀及明示善惡作為其史學主題,顯示藏族史學已站到同時期民族史學的前列。《西藏的觀世音》涉及佛教、王統、圣跡等類,多為后世藏族史書的選材之源。《拔協》是赤松德贊朝的起居注和桑耶寺修建史。白族史家撰述的《白古通記》,是以白文記錄南詔大理史事的編年體史籍。唐相杜佑所撰《通典·邊防門》,分族(國)敘述古今各少數民族的歷史,總結歷代民族政策,是唐代民族史學的要著。
遼、西夏、金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有重大影響的北方政權。契丹國建立之初,契丹人就創制了契丹字,統治者重視本民族歷史的建構,承唐仿宋,建立了完善的史館制度,撰修起居注、日歷、實錄和國史。契丹史著中構建其與中原漢族同源共祖的早期歷史,為本民族政權的合法性在族源上找到依據,并在新修史書中“以趙氏初起事跡,詳附國史”,[35]以報復歐陽修編《(新)五代史》,附契丹遼于“四夷”的做法。元昊創立西夏文以后,以黨項族為主體的西夏史學迅速發展,翰林學士院成為專職修史機構,出現了世代為史官的斡氏家族,撰出了《李氏實錄》、《西夏國譜》、《新集慈孝記》、《貞觀玉鏡統》、《新法》、《亥年新法》、《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等多種體裁的史書,顯示了黨項民族史學的不懈追求和創新。建金國后,女真統治者以史為鑒治理國家,設置了完善的史官制度,撰寫了系統的起居注、實錄,并依中華史學傳統為勝朝修撰《遼史》,撰《大金吊伐錄》輯錄與遼宋的相關文書,撰政書類史著《大金集禮》。趙翼稱贊“金源一代文物,上掩遼而下軼元,非偶然也”[36]。遼、夏、金作為與宋朝相頡頏的民族政權,其史學基于其民族特點并吸收中原皇朝史學成果,開創了中國史學史的新格局。
第三階段,元明清(1206—1911)是中國古代少數民族史學的興盛時期。
元、明、清是中國古代后期前后相繼的一統皇朝。蒙古人和滿洲人建立元、清兩個皇朝前后長達370年的統治,改造了他們自己的民族,也改造了中華民族的整體歷史觀和民族觀,使中國古代史學終于走上了歷史的最高峰。蒙古人入主中原后,集中了各民族的優秀史家,尤其是色目人和漢族史家,承襲傳統的史館制度和新帝為先帝纂修實錄、新朝為勝朝修史的傳統,又有適合蒙古族特點的變通,如另立蒙古翰林院,增加為未登皇位的新皇帝生父撰實錄,摒棄以漢族政權定正朔的統緒觀,為遼、宋、金各自修史。蒙古族在歐亞大陸的地位和影響,又使得蒙古歷史撰述的不僅是蒙古族自身的事,而且也為世界多民族史家關注,造就了蒙古史撰著的高峰。所有這些,都反映出蒙古族是一個開放的、善于包容并接受新事物、新文化的民族,他們創造了融匯諸族國文明,又具有鮮明特色的蒙古族史學,為中國民族史學的進步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朱元璋打著“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旗幟推翻了元朝的統治,但在史學上卻接受了蒙元的史觀,承認元朝的地位,為之修撰“正史”。明朝以主要精力防范北方的蒙古勢力,放松了對其他民族的控制,使得南北方許多民族的史學得到發展。滿洲人入關以后,不斷吸收漢、蒙等民族的優秀文化,調整統治政策,促進了國內各民族經濟、文化的聯系和交流。清康熙、乾隆等皇帝,有很高的文化修養,重視史學對鞏固統治的作用,全面系統地整理中國古代的史學成果,推動清代史學走上中國古代史學的最高峰。滿族統治者實行文字獄,禁毀一切對滿族不利的史書、文字,甚至刪改古史書中的蠻夷戎狄等字詞。史館負責官員多以滿官為首,特別重視滿族史的修撰和遼金元少數民族政權史的撰修,所撰史書送呈皇帝“圣裁”,保證了對官方史學的完全壟斷。這些,既是對入關前滿族史學傳統和制度的繼承和發展,也是滿族史學在官方史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表現。這一階段,在蒙、滿二民族的帶動下,全國各少數民族史學得以飛速發展,藏族史學由復興走向成熟,回族史家的中外交通史、史學思想、回族史和伊斯蘭教史研究獨占鰲頭,維吾爾、哈薩克和柯爾克孜族史學成就獨特,南方各民族史學紛呈奇葩,黎族和臺灣原住民史學初露鋒芒。十九世紀初開始,中國邊疆和民族危機加深,學界掀起邊疆和民族之學研究高潮,以尋求救亡圖存的藥方。他們用文獻搜尋、細密考訂和實地勘查的方法研究邊疆史、民族史和金元史,取得了很大成績,推動了民族史學的進一步發展。
第四階段,二十世紀是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全面開拓、充分發展的時期。
二十世紀前期,在西方進化史觀、民族主義等思潮的影響下,尤其是外敵入侵、民族危亡的嚴峻關頭,中國學者突破傳統的夷夏觀念,倡導民族平等、民族共和、同御外侮,中國民族史學的研究在理論和方法上由傳統向近代轉化,撰寫出多部中國民族史專著,并從事少數民族史的多途探索。大批學者致力于少數民族田野調查,爬梳整理古籍文獻中的民族史料,對中國民族的分類、民族史的分期、民族的起源、名稱以及與他族的關系、歷史沿革及現狀等進行研究,初步構建了中國民族史學體系。翦伯贊、向達、白壽彝、石啟貴、根敦群培、方國瑜、金吉堂、尼合邁德·蒙加尼等少數民族史學家成為民族史學研究的中堅力量。學界對國外學者“南詔泰族王國說”的批判和抗日戰爭中邊疆民族歷史研究的興起,反映了少數民族史學研究不僅是一個學術問題,更是關系國家安全和民族存亡的政治問題。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確立了以馬克思主義歷史觀和社會主義民族觀為指導的民族史學,在科學院系統、民族院校及相關院校、政府部門逐步建立了民族研究機構,對民族理論進行了全面的討論,一些問題形成了比較一致的看法,有力地指導和推動了民族史學研究的開展。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組織大批學者和民族干部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民族識別、民族調查和民族史撰述,摸清了中國五十多個少數民族的情況,積累了民族工作和民族調查研究的經驗,鍛煉和培養了一批民族研究人才和民族工作干部,撰寫一批少數民族的《簡史簡志》和調查報告。1979年全國民族研究工作規劃會議以后,民族史學研究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發展時期,隨后出版的《中國少數民族》、《中國少數民族簡史叢書》、《中國少數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叢書》、《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共數百冊,使中國境內的每一個少數民族和民族自治地方都擁有了自己的史書,是中國史學發展史上前所未有的壯舉。同時,大規模地進行少數民族古籍和文獻的搜集整理出版工作,民族史研究專著和學術論文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對民族史的許多問題進行了探索和討論,大量少數民族出身的青年學者走到了史學研究的前沿,民族史學研究空前繁榮。
黑格爾說:“中國‘歷史作家’的層出不窮,繼續不斷,實為任何民族所不及。”[37]這種傲視世界各民族的史學成就是中華各民族在五千年間共同創造的。
四、項目研究內容的前沿性和創新性、研究方法和學術價值
中國史學史學科的產生至今已近百年,白壽彝先生提出“應該把進行少數民族史學史的研究工作作為一項重要科目加以提倡”,也有三十年,但至今尚沒有一部少數民族史學史問世。近幾十年間,中國少數民族歷史及理論研究取得很大成績,對某些民族的史學和某些民族史家、史著的研究也有不少成果。但從總體上對古往今來的中國少數民族史學進行全面探討綜合研究,撰成一部涵蓋古今數十百個少數民族史學發展史的著述,初步實現白壽彝先生的遺愿,本項目成果是第一家,這無疑是一個前沿性的學術成果。
課題成果的創新性:
1.結構的創新。我們的成果沒有采用一篇篇民族史學研究論文堆積的結構,而是運用史學史的寫法,按時代順序論述自先秦至二十世紀末的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發展史,既闡明了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產生、發展與進步的總體脈絡,又明晰了各少數民族史學對中國史學發展的貢獻及其在中國史學史上的地位,還從橫的方面評述每一時期少數民族史學的階段特點及從縱的方面顯示古今各少數民族的史學成就。少數民族歷史是其史學發展的基礎,而多數讀者對少數民族歷史不太熟悉,故而我們在論述每一個民族史學時,首先以一些篇幅介紹該民族的歷史、現狀和文字。
2.學術視點的創新。在撰寫本成果時,我們既遵循中國史學史的一般做法,又考慮到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不同特點,在學術視點上有不少創新。①各少數民族豐富的口傳史學(歷史故事傳說、民歌、說唱、史詩等),是其史學的重要內容,我們很重視對各民族口傳史學的闡述。②過去我們僅根據已有文字材料的形成時間來界定討論相關史學問題,但有的少數民族(如彝族等)其史學成果是代代相傳而且不斷修訂補充的,其現存文字史料的最終形成時間相對較遲,我們盡量按照學者的推算時間來分析其早期的史學。③由于多種原因,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大量存在“他者書寫”的情況,我們將歷代用民族文字和漢文記載的少數民族歷史或文獻,都視為少數民族的史學,這也是中華各民族過去和現在誰也離不開誰的一個佐證。④突厥、回鶻等民族有用本民族文字撰寫的記人物事跡的碑文,有家族譜牒,我們將其界定為少數民族傳記類的歷史作品加以分析。⑤在論述藏族、回族等民族史學的時候,注意到宗教對其史學的影響,及其宗教史研究。⑥重視闡述近代外國學者和1949年后臺灣學者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及少數民族政權史學研究的觀點與成績。
3.概念的定位和思想的創新。①我們課題組成員既有漢族學者也有相當比例的少數民族學者,在研究本課題時,我們一致認為,要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禁絕大漢族主義和狹隘民族主義,站在當代民族觀和民族政策的高度,從維護中華民族大家庭團結進步的立場出發,去觀察和分析少數民族史學成就,在標題、立論、用詞等各個環節都盡量避免偏頗。②依據2005年中央關于民族理論政策十二條中對民族的定義:“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展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對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蠻、夷、越、戎、番、胡、匈奴、鮮卑、羯、氐、吐谷渾、突厥、回鶻、黨項族等,以及國家民族識別所確定的55個少數民族,我們一律用“民族”的稱呼。③處理歷史上民族史學問題時,我們將歷史上主要在中國領土上活動的民族,包括突厥、蒙古等都視作中國歷史上的民族。④漢文歷史文獻中凡歧視、污蔑性的民族名稱,我們盡可能予以更改,實在不得已時則加括號予以標示。⑤以往學界將拓跋、契丹、女真、滿統治者在建立政權后對漢文化的學習視為被民族“同化”,我們不取其說,實事求是地予以分析。⑥在研究少數民族史學時,我們既闡述各民族史學的差別與特性,也注意各民族史學的相互影響和借鑒,更強調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是中華各民族史學思想的主題。⑦中國少數民族史學是多元一統的中國史學史的重要內容,在充分挖掘和闡述各少數民族對中國史學發展貢獻的同時,注意到建立了政權的民族對中國史學發展的特別貢獻,同時注意歷史上漢文和漢族學者對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的貢獻,揭示中國史學的發展是中華各民族共同奮斗的結果,證實了少數民族和漢族在史學上誰也離不開誰的真理。⑧從被稱為荊蠻的楚史學的梳理和對彝族史家史學思想的研究,以及對拓跋族、契丹族、女真族、蒙古族和滿族史學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少數民族的史學及其史學思想曾經走在中國古代史學的前列,在許多方面對中國史學史有巨大推動。
4.內容的創新。①多年來,學術界對中國古今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很不充分,我們的這部書稿,對五千年中國少數民族史學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研究,是第一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②本成果對很多少數民族史學第一次進行探討,其內容是原創的。如對匈奴族史學、吐谷渾族史學、百越各族史學、壯族史學、白族史學、苗族史學、土家族史學、渤海族史學、黨項族史學、哈薩克族史學、柯爾克孜族史學、黎族史學、臺灣少數民族史學、達斡爾族史學、鄂溫克族史學、納西族史學、裕固族史學、撒拉族史學、東鄉族史學、保安族史學、拉祜族普米族獨龍族阿昌族哈尼族布朗族佤族等族史學,都是課題組成員對該民族史書史學成果多年艱苦爬梳的結晶。③即使已有一定研究基礎的十六國民族史學、北朝史學、彝族史學、藏族史學、蒙古族史學、突厥族史學、回鶻族史學、契丹族史學、女真族史學、蒙古族史學、滿族史學、回族史學、維吾爾族史學等,在參考學術界已有成果的同時,我們也從少數民族史學史的全新學術視角,進行了一些研究,補充了新內容,并歸納總結,從一定角度看這些內容也是原創性的工作。
本課題采用的研究方法。1. 由于研究對象的特殊性和多學科的背景,本項目在運用中國史學史研究基本方法的同時,采用了歷史學、民族學、社會學、宗教學方法相結合的跨學科方法,主要通過對少數民族的歷史觀念、歷史編纂、歷史傳說、民族史家與史著、民族史學批評進行分析總結,揭示少數民族史學的豐富內容與特點,探討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在中國史學史中的地位與作用。2.研究資料的充分采集和利用。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的資料包括:少數民族口傳史、民歌、史詩、說唱,少數民族文字的史書、史論、碑銘、譜牒,地方和少數民族典志、檔案、文書、契約、文物,漢文及其他文字(如西文、日文等)關于少數民族的歷史、記述、調查、問詢和研究,少數民族史學家對本民族的史學或中華各地各時代史學的記載和研究成果等。這些資料雖然豐富,卻極為分散,有些資料從未有人關注或整理搜集過,我們在從事相關個案研究時,盡可能多地搜集包括口述史料、多種文本的史籍和檔案,并與社會調查相結合,充分借鑒和利用國內外已有的各種民族社會調查和民族史研究的成果。3.充分發揮課題組大部分成員生活于多民族地區,對民族歷史和民族問題有較多且清醒的認識,長期從事中國少數民族史學研究及中國史學史研究的優勢,立足于少數民族史學遺產的整理發掘、研究和總結,選擇在歷史上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少數民族為研究對象,既充分利用漢文典籍中對少數民族歷史的記載,更深入發掘少數民族文字的歷史典籍,并研究少數民族史家對中華民族歷史的研究成果,以及少數民族史學與傳統中華史學的相互影響與促進,分地區、分時段和以問題為中心進行研究,通過十年的努力,終于高質量地完成了項目研究任務。
項目成果的學術和社會價值。
1.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發掘資料、總結學科發展,有助于指導和推動民族史的深入研究。中國各少數民族在其發展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史學成果,留下了珍貴的史學遺產,它們是各少數民族創造自己的歷史和共同創造中華歷史的記錄。但是以往對少數民族史學的研究不夠深入,以至于蘊含在各種書籍文獻中的少數民族歷史記載尚未得到很好的利用。本課題以少數民族及少數民族地區的歷史記載和史學發展為研究對象,以探索少數民族史學的起源、形成及其發展為研究目標。一方面對各少數民族史學進行具體的研究,通過這種個案研究了解各少數民族的史學成就;另一方面在一系列個案研究的基礎上,對少數民族史學進行綜合研究和宏觀的把握,探索少數民族史學的特點、優良傳統,各民族史學在其發展過程中的相互影響和借鑒等,從不同的層次對少數民族史學遺產進行發掘與總結,不僅可以為各少數民族的歷史提供更多的經過科學分析的歷史資料,還能開闊民族史學研究的學術視野,指導和推動中國民族歷史研究的深入發展。
2.少數民族史學研究有助于增強民族凝聚力。中國境內各個民族經過長期的血脈相融、文化浸染和經濟交流,形成了親情交替、文化多同、經濟互補、生活相助、利害一致、安危與共、誰也離不開誰的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國史學史是全中華民族的史學史。在中國史學發展的總體框架中系統考察各少數民族史學,揭示少數民族史學的豐富內涵和優良傳統,明晰歷史上各民族歷史記載中多民族同源共祖的歷史追溯,漢族史學與少數民族史學以及各少數民族史學之間在其發展過程中的相互影響、借鑒與幫助,探討歷史上各民族團結一致、共御外侮、同驅侵華外敵等事實記載,以及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和對整個中華文化的認同等觀念的形成,進一步總結繼承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和推進史學的發展,不但有助于人們對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歷史的認識,而且可以增強民族凝聚力,促進中國各民族的團結進步和共同繁榮。
3.少數民族史學研究有助于促進中國史學史學科的建設。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國家,擁有多民族的歷史和史學,中國史學史應該對此有較為全面的反映。白壽彝先生生前論及中國史學史的研究和學科建設時,將少數民族史學作為中國史學史研究的重要內容,提出應該撰寫“全民族的史學史”。在白先生的倡導下,中國史學史研究者充分認識到加強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的重要性,并取得了一些成果。本項目成果對中國古今少數民族的史學進行了較充分的探討和較系統的總結,是第一部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著述,填補了中國史學史中少數民族史學研究的空白,對促進中國史學史的學科建設,構建全民族的中國史學史有重大意義。當然,我們的成果還存在頗多不足,未能對中國少數民族史學進行更加全面的展示,未對少數民族史學的精華進行充分提煉,觀點和論述有考慮不周或提法不準之處;由于學識和時間所限,對各少數民族史學的研究不夠全面深入,存在一些闕失和空白,有些民族的史學未曾涉及。我們希望,以此成果拋磚引玉,推動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的繁榮和深入,經過廣大史學研究者和民族研究者長期艱辛的努力,寫出更為理想的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進而實現“把中國史學史寫成一部多民族的中國史學史”的目標。
4.構建全民族的史學史有助于提高民族素質,促進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通過少數民族史學研究,構建一部全民族的中國史學史,不僅能夠豐富各民族對本民族優秀歷史文化的認知,還能夠豐富中華民族全體成員的民族歷史文化認知,從而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質,加強全國各民族的大團結,維護祖國統一和領土完整,弘揚愛國主義精神。從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中總結的歷史上民族團結互助、文化共榮共進的經驗教訓,還可以為我們多民族國家在處理民族關系和制定民族政策方面提供借鑒和參考,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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