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玄奘秉誠建大會 觀音顯像化金蟬

〔西游真詮〕悟一子曰:醯雞謂甕大,井蛙謂天小。非甕果大、天果小,局于觀也。

篇中復(fù)提“貞觀”二字,以志建會之始,見為女子之貞觀,而非大士之大觀。若太宗之治績,貞觀矣,玄奘則進(jìn);傅奕之奏議,貞觀矣,蕭瑀則進(jìn),要皆貞觀也。即如太宗賜玄奘五彩織錦袈裟,以為極華麗寵渥矣。豈知有佛賜錦襕袈裟、九環(huán)錫杖,為巍巍絢艷之至寶。得菩薩一番贊美,而太宗前踢袈裟,未免削然無色。如太宗命玄奘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便,謂之建大會矣。“菩薩拍著寶臺,厲聲高叫:‘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教法么?’”得菩薩將大乘三藏法指示,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體,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去無來,而玄奘素所得力參講之教法,已只可渾俗和光。何也?觀至美而美者失其美,觀至大而大者失其大也。

菩薩顯出救苦真身,莊嚴(yán)色相,半空中落下簡帖,內(nèi)云“西方有妙文”,“求正果金身”。此西方之妙文,即金丹之正道也。玄奘愿往兩天,號稱“三藏”,已包三藏之真經(jīng)于一體,合三家之五行于一號。“三藏”二字,已是大乘。何謂“三藏”?以經(jīng)數(shù)而言:五千零四十八卷為一藏,共計(jì)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以五行而言:金水一家為一藏,木火一家為一藏,土一家為一藏。以陰陽而言:天為一藏,地為一藏,鬼為一藏。鬼,即二氣之良能,盈天地間皆是也。

此時(shí)已得三藏之名,而未得三藏之實(shí),故謂之“金蟬”。蟬者,鳴不以口,飲而不食,處卑而趨高,物中最清高之品,以喻“清凈無為、真性涵空”之意。金乃百煉不磨、光明融結(jié)之體,以喻性體之虛靈。然性體雖具而命根未固,所謂“巍巍佛堂,其中無佛”也。故玄奘得小乘之法門,只如金蟬之空殼而已。必三家相見之后,方能充實(shí)命基,成真金不壞之體,而得見如來,此大乘教法也。

觀音奉佛旨而來,已于五色錦襕袈裟、九環(huán)寶杖二物,顯示其旨。玄奘受賜,已接得佛旨,了無剩義。袈裟,像五行之?dāng)€簇;九環(huán),像九轉(zhuǎn)之返還,故曰“顯像化金蟬”。不曰度,而曰化,正如時(shí)雨之施一時(shí),甲坼勃然生發(fā)矣。

讀《西游》者,往后看去,無不以為希奇怪誕,疑惑不經(jīng)。不知下文三徒,即三家相見,為藥物也;八十一難,即九九返還,為火候也。夫五行之情狀,九轉(zhuǎn)之神靈,原變幻無定,不可測度。筆墨所到,俱是真實(shí)妙相,庸常至理。其中勇猛精進(jìn),防危慮險(xiǎn),及一切法度細(xì)微之旨,無不畢具。指明“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一句,大是顯露。夙有仙骨者,若能熟讀此書,察識奧妙,即如真人之親授的旨,而錦襕袈裟、九環(huán)寶杖之至寶,可當(dāng)身披執(zhí)矣。

然玄奘必得三徒,而后能拜見如來,其義易明。三徒己了長生之道,命根堅(jiān)固,自是萬劫不壞,何以反以玄奘為師?甚說難曉。蓋仙佛同道:佛曰“丈六金身”,仙曰“修成二人”,俱是有為而至于無為。了命不了性,如寶鏡不磨而無光,非有為之真空;了性不了命,如筑室無基而安柱,是無為之空寂。故有為者,必見性明心,而始能超脫五行,三徒之皈依佛法是也。

無為者,必?cái)€簇五行,而后能超凡入圣,玄奘之收伏三徒是也。三徒未盡者,無為之妙,玄奘有焉,故以為師。玄奘未盡者,有為之妙,三徒有焉,故以為徒。師徒合為一體,便是金丹大道,無上至真之大乘教法。直到上無底船脫殼之后,結(jié)出師徒彼此相濟(jì),兩不相謝本旨。

祖師曰:“人生如泡幻,若沒個(gè)泡幻,大事無由辦;若得大事辦,安用此泡幻?”到上無底船而脫殼,正大事得辦,為金蟬脫殼而化也。全書師以佛子,而命名“玄”;徒皆仙子,而命名“悟”。非悟不玄徹,非玄不悟徹。仙即佛,佛即仙,無二道,無二用也。

〔西游原旨〕上回已言善惡報(bào)應(yīng)分明,而人之不可不為善也明矣。然“善人不踐跡,亦不入于室”,若欲脫苦惱、明生死、超凡世、入圣域,以為天人師,非大乘門戶不能。故此回由人道而及幽冥,自東土而上西天,以演無上至真之妙道也。

李翠蓮借尸還魂,在皇宮亂嚷,不肯服藥;見了劉全,扯住叫“丈夫”。此“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夫妻還鄉(xiāng),見舊家業(yè)兒女俱好,一家團(tuán)圓,樂何如之!相良夫妻賣水,齋僧布施,不肯受不明之財(cái),其曰:“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的快了。”又曰:“就死也不敢受的。”是守死善道,輕富貴而重義氣者也。彼劉全夫妻、相良夫妻,可謂看破世事,在塵出塵,門如市而心如冰,不為世事所動矣。讀至此處,足令頑夫廉,懦夫有立志[1],可為世道人心之一助。在家者尚有如此之高節(jié),而出家者當(dāng)赧然愧死矣。

玄奘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德行高隆,千經(jīng)萬典無所不通,亦可謂看破世事,足任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比一切皮相和尚高出一頭矣。然僅受唐王五彩織金袈裟、毗盧帽,塵世所貴之物,朝夕而服之被之,高臺演教,混俗和光,是不過外貌之飭觀,有其名而無其實(shí),其亦劉全、相良之同類。更何能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zāi),而超越人天哉?

菩薩持佛賜錦襕袈裟、九環(huán)錫杖,贊美許多好處,方是為圣為賢之寶物,作佛成仙之拄杖。袈裟、錫杖之妙義,前解已明,無庸再注。夫袈裟、錫杖,為道之體用,乃金丹有為無為之實(shí)理,是古今圣圣相傳之妙道,若非大賢大德之人,承受不起,擔(dān)當(dāng)不得,雖有萬兩黃金,無處可買。故菩薩道:“他既有德行,貧僧情愿送他,決不要錢。”古人云“至人傳,匪人萬兩金不換”者此也。

夫金丹大道,乃天下稀有之事,非同一切傍門謬妄。得其真者,雖凡夫俗子,立躋圣位。玄奘受佛衣錫杖,道之全體大用無不俱備,羅漢菩薩之職早已有分,自然威儀濟(jì)濟(jì),瑞彩紛紛,較前之唐王所賜混俗和光之衣帽,不啻天淵之隔。古人所謂“附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萊第一峰”,正是此意。當(dāng)斯時(shí)也,被服有衣,執(zhí)持有杖,從此下學(xué)上達(dá),前程有望。倘止以悟?yàn)槭?安于小乘,不圖實(shí)踐力行,以期上進(jìn),如無衣無杖者同,衣杖何貴乎?此玄奘正當(dāng)臺上念經(jīng)談篆宣卷之際,菩薩厲聲高叫道:“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教法么?”又云:“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混俗和光。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夫開壇談經(jīng),乃空性中之小慧,以之度人為善則可,以之修道成圣則難。非若三藏妙典,成己成物,天人合發(fā),能成金剛不壞之體,為佛子已上之事。蓋佛法三藏,乃三家合一之妙道,正教外別傳之深旨。能修持者,度亡度鬼,超脫一切,出生死而逃輪回,真實(shí)不妄。天下修行者,聞此可以猛醒,不為小乘所惑矣。

菩薩指出,佛法三藏“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妙哉!仙翁已將先天下手之訣明明指示于人,不過借菩薩現(xiàn)身說法耳,而人自不知也。“西天”者,真金之本鄉(xiāng);“天竺國”,“天”為“二人”,“竺”為“二個(gè)”,乃真陰真陽相會之地;“雷”所以震動萬物而醒發(fā),“音”而至于“大”,則震動之聲音,不知其聞于幾萬里;“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是無聲無臭大道之歸結(jié)處。三豐云:“須知得內(nèi)外的陰陽,同類的是何物件?必須要依世間法而修出世間。順為凡,逆為仙,一句兒超了千千萬。”蓋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相見,中藏先天之氣,生天生地生人,為仙佛之源頭,天地之根本,是即大西天真金之處,天竺國陰陽之鄉(xiāng),大雷音正覺之旨,佛如來圓成之地。真經(jīng)在此,丹頭在此。欲解百冤之結(jié),消無妄之災(zāi),舍此將誰與歸?正所謂“只此一乘法,余二皆非真”也。

噫!前受袈裟錫杖,已付玄奘佛法矣,何以又教在西天取佛法?蓋前之受衣杖,是頓悟之學(xué);今之取佛法,是實(shí)踐之功。菩薩在空中現(xiàn)身,落下簡帖,教西方取經(jīng),求正果金身,蓋示其“知之尤貴于行之”也。噫!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玄奘直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不到西天,不得真經(jīng),即死也不敢回國”,正“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唐王送紫金缽盂,又賜號“三藏”,是明示人以金丹大道即我佛三藏真經(jīng)教外別傳之真衣缽也。

“寧戀本鄉(xiāng)一撮土,莫愛他鄉(xiāng)萬兩金”,歸根復(fù)命,返本還元,在是矣。此“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像化金蟬”之秘諦。“秉誠”者,至善之所在,無為之功,然不先有為,而不能大會;“顯像”者,明德之所寄,有為之事,若不歸無為,而亦非大會。惟于玄奘處而觀音,于顯像處而秉誠,則化金蟬而大會矣。上句“玄奘秉誠建大會”,以無為入有為;下句“觀音顯像化金蟬”,以有為化無為。有為無為,合而一之,有無不立,方是大而化之。不會而會,會而不會,會之大,化之神,不神之神,入于至神,無上至真之妙道也。

詩曰:

存誠去妄法雖良,究竟難逃生死鄉(xiāng)。

何若金丹微妙訣,超凡入圣了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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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子·盡心下》:“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挕^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