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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鞋里程

王宗仁

見到劉巖是在昨天,可以說很久了,在電視上,在書刊的那些文字里,特別是2008年她遭遇的那次不幸,國人幾乎都知道;但是讀懂劉巖是在今天。幾次和她交談,她都安靜地坐在對面,但我總覺得她的身影仍在舞臺上清醒地旋轉著,那種飄逸自如的神韻,那種嚴謹從容的肢體,傳遞給我們的是體味不盡的可以穿透靈魂的美的境界,讓你的心靈隨著她的舞動合攏、遠去、升華。劉巖創造了舞蹈的美,美輪美奐的力與美的藝術世界,也許我們不曾抵達,但始終在接近的路上。

從見到劉巖那一刻起,我就把她當成難得的一本書去讀。我體驗著、品味著。不要說我們經歷她這樣的慈悲,即使領受這樣的慈悲,也需要自己內心的強大。如果是一個懦弱的人,在讀她時說不準首先就會沮喪。劉巖在感動、教育我們這些身體健全的人。于她,我想說的話很多,關于她從小就把理想埋進舞蹈中等待發芽的那種執著追求;關于她搖著輪椅走進考場,成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唯一的殘疾博士生;關于她為資助孤殘兒童創建的劉巖專項文藝基金會;關于她準備了二十一年,用四年時間寫成的那本書《手之舞之》……很多,很多。可是,我最先想說的是她的父親、母親,父母眼里的劉巖和劉巖眼里的父母。那天下午,我的采訪結束之前,劉巖突發感慨地說:這些年要說我有什么收獲,那就是感情上的收獲,對父親母親的感情。對他們始終不離不棄女兒的感情。我愛他們,他們愛我——這句平時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真正體會到它刻骨銘心的疼愛,還是我摔傷之后。這之前,上學時以致后來走上工作崗位,不管是有意無意,我曾一度忽略了對他們的愛,也忽略了他們對我的愛。這六年來,每每在我需要前進的動力時,總會有一盞燈亮在路口,為我照亮。我才深切體會到,沒有父母的真愛、深愛、疼愛,沒有他們對女兒任性的包容、“壞脾氣”的理解,我是走不出“最深的夜”的,他們是我心中一盞“最亮的燈”……

《最深的夜,最亮的燈》是劉巖摔傷后第一次登臺表演的舞蹈,記載了她的傷痛以及傷痛之后的奮起。

那一天,2008年7月27日,劉巖要在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出的獨舞《絲路》,又一次在鳥巢彩排,飛天,敦煌壁畫上的神話。劉巖是從一萬五千名演員中挑選出來的唯一的獨舞演員。這個節目她已經排練了上千次,并且與移動臺車配合了幾百次,都很順利。這一次,劉巖依然滿懷希望和幸福的心情走進排練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親切。遠山如黛,像她的秀發飄逸,近水凝聚是她的眸子閃光。沒有人意識到鳥巢的某個角落里會隱藏了少有的凋零的落花。劉巖肯定將自己與祖國的山水融為一體,她微笑著從三米的高度飛向另一個高度。其實那個節目只有一分三十七秒,眨眼之間的事。可是就在這個瞬間,她真的不知道時間過了一分多少秒的時候,移動臺車的操縱者提前走動了二秒鐘,嚴格守時的劉巖遲到了,她從三米高空踩空墜落,仰天向后跌落,背部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來自敦煌的消息滾落下馬,壁畫飛天驚呼……

劉巖永生永世都記著這個時辰:7月27日晚8點半。這個時刻本來一步之遙就會成為她舞蹈生涯最光輝的一天,卻變成了最黑、最深、最痛的一天!

可是,當時她什么也不曾記得,并沒有意識到摔下來了,總覺得自己還在舞蹈《絲路》的境界里。她只隱隱地感到左腳好像踩空掉落到臺車上,其他便不知道了。還有,那就是肩負的使命沒有忘記,她摔下來后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明天下午5點到鳥巢排練!”這是工作日程表上安排的時間,她沒有忘。在淡淡的悲傷里,劉巖閃射著光芒。

重癥監護病房,劉巖醒了。她睜開眼睛看了看病床邊的人,親人,朋友,醫護人員,大多數人的眼里含著眼淚。好像經過一個漫長的熬煎,她才見到這些熟悉的臉。他們原以為劉巖不知何時才能睜開眼睛,現在見她醒了,應該慶幸。不管接下來會怎么樣,劉巖還是劉巖。劉巖也在慶幸自己,她用目光掃視了大家一遍之后,抬頭望著窗外。透過玻璃窗,她看到了熟悉的藍天白云。她喜歡藍天,藍天是不會老的,因為它的下面袒露著供人們奔向各個方向的道路。此時,劉巖并沒有注意到護士正給自己護理毫無感覺的下肢,她很自然地用手撥開了散在臉上的一縷頭發。護士看了看她長長的頭發,說:“劉巖,要不把你的頭發編成小辮子吧?”

劉巖爽快答應:“好啊,今天是我第一天住院,那就先編一個,明天編兩個,后天編三個,看看我最后編幾個小辮子才能出院!”

護士曾經多次在電視上看過劉巖跳舞,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女孩。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沒想到她還這么樂觀。護士心里酸酸的,什么也沒說出,默默地整理著儀器。她的兩滴眼淚落到了劉巖的臉上。

劉巖沒有去擦這眼淚,熱熱的,任它留在臉上。

怎么能輕易地擦掉呢?這是善良的護士為她流的眼淚!如果這眼淚僅僅是憐憫,也許劉巖不會把它留在心上。那么又是什么呢?劉巖還要細細品味。

一臉凝重的主治醫生來到病房,對劉巖說:“你摔得很重,脊髓完全性損傷!”稍停又說,“接下來的日子你得坐輪椅了,你癱瘓了!”可以看出他很無奈,不得不這樣說。

“癱瘓?”劉巖那一直倦意著的眼神立即換成驚愕。“癱瘓?”她望著醫生再次這樣問道。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兩個字會與自己有聯系。她真的不愿意聽到這兩個字,她也不會寫這兩個字。

那位護士給劉巖遞上一杯開水,不知能不能沖淡這有些緊張的氣氛。

醫生仍然不得不如實地告訴劉巖:“今后你的生活不能自理了,你熱愛的舞蹈也不得不放棄了!”

“你癱瘓了?”劉巖一直沒有聽懂這幾個字,她也不想聽懂。用她的話說,半年后當她知道自己還可以有所作為時,她才懂得“癱瘓”這兩個字確實不屬于她。

不但劉巖沒有聽懂這幾個字,沒有聽懂或不愿聽懂這幾個字的還有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兩位老人在老家呼和浩特得知女兒摔傷住院的消息是在三天后,當時媽媽握著電話聽筒就暈倒在地上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劉巖摔傷住院了?母親記不得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才爬起來,也不曾記得是乘飛機還是坐火車就火急火燎地趕到了北京。當她來到醫院,坐在女兒的病床前,抱著女兒原本會哭得死去活來的,她卻意外地沒有讓眼淚流出來。在孩子橫遭不幸時,母親的懦弱只會雪上加霜。這,媽媽懂,她用理智控制了感情。這個時刻不能在女兒面前有一絲一毫的懦弱。女兒現在最需要的是力量。媽媽傳遞給女兒的力量最溫馨也最堅強。媽媽沒有哭。她的眼淚是含著微笑的,帶淚的笑才有力量呀!倒是劉巖忍不住哭了。哭夠了,她仰起頭望著媽媽,問:“媽,我能好嗎?”

媽媽的回答十分堅定:“你能好!一定能好!”

說完,怕女兒沒聽懂,媽媽又說了一遍:“孩子,記住媽的話,你能好!”

這時,那位讓劉巖編辮子的護士正好進門,聽見母女倆的對話,她走到劉巖床前說:“劉巖,媽媽說得對,你一定能好!”

劉巖感到身上輕松了好多,好多,心里卻無法平靜。

醫生說,劉巖,你癱瘓了,不能跳舞了;可媽媽卻告訴女兒,孩子,你能好,一定能好!醫生那樣說,媽媽這樣說。聽誰的呢?聽媽媽的。因為她是媽媽,就這一個原因!再說,還有那么多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都和她一起支撐著頭頂的這塊藍天,這天還能塌下來?

當然,醫生說的也沒有錯。如實地把病情說給病人,這是他的責任。

媽媽形影不離地陪伴女兒,不能離開,一分一秒都不離開。吃飯時,母女倆面對面坐著。媽媽的鼻尖對著女兒的嘴唇,久久地這樣親密著。夾起一筷頭飯菜,母女倆共嘗甘苦。劉巖再一次問媽媽:“媽,我能好嗎?”

“能,一定能好!”

這樣的問答,在這對母女之間,在劉巖住院的半年時間里,有數十次,不,上百次也不止。母親給雙腿失去行走功能的女兒送去的不僅是要活下去的勇氣,更多的是要她做許多事情——包括她舍不下的舞蹈——的動力。什么叫母愛?在你困厄時,她打開窗戶;在你無助時,她敞開胸懷;在你遇難時,她付出真誠。當你憂郁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覺得啥都不可以信任時,一回頭,她在。她就是母親,偉大的母愛!

六年后的2012年盛夏,已經不僅重新站在舞臺上,而且在人生的大舞臺上也收獲了可喜成就的劉巖,談起自己的父母時,還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說,父母養育了我,在我人生遭遇挫折時,又是媽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人生遇到這樣那樣的挫折和不幸,并不可怕。在雨過天晴后還可能再有壓力繼續給我們焦渴,這也不怕。只要你有擺脫挫折和不幸的足夠勇氣,黑暗總不會黑得讓人走投無路。劉巖說,今天這個陽光高照的時代沒有虧欠我們,我們沒有理由辜負這個美好時代。“我沒有廢,我還活著,我是有用的人!”她在2013年獲得“五一勞動模范獎章”后的感想里這樣寫著。

出院,劉巖回到家里,很親切,又似乎很陌生。失去家的味道足足半年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靜悄悄地擺在柜子里的舞鞋。舞鞋是她事業的象征,觸景生情,怦一聲心跳,一串音符跳到眼前,她不由得想要舞動起來。可是不行,她現在坐在輪椅上了。她拿起舞鞋,閉上了眼睛,從這雙舞鞋的回聲里尋找丟失的歲月。遙遠嗎?不,好像就在昨天,一切的一切……

樂池的指揮棒,舞臺上的腿,她的肢體跟著音樂旋轉,旋轉:

旋轉到呼和浩特小星星舞蹈團,她和那么多小朋友在學習跳舞,那一群快樂的小鳥們呀!那年她剛過了九歲。一次,狂風暴雨突降,滿地流淌起了小溪,她仍哭著鬧著要去跳舞。媽媽拗不過女兒,只好把她藏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塑料披風里,騎車帶她到了學校。這一次,除了她沒有一個學生來學習,老師很高興地給她上了一堂只有她一個人的舞蹈課。她多驕傲呀,一對一的教學。旋轉到北京舞蹈學院,十八歲的劉巖成功地演出了獨舞《胭脂扣》,這是她的成名舞蹈。在這個舞蹈里她扮演了一個殉情后的鬼魂如花姑娘。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大膽地創造了一些少見的肢體語言,表達鬼魂在追尋昔日情郎時的癡情以及失意。她的獨具個性的舞蹈語言,受到業內專家的高度稱贊,一舉摘取第三屆“荷花杯”全國舞蹈大賽銀獎。旋轉到2007年,她主演的舞劇《筑城記》和《紅河谷》榮獲“文華獎”唯一的雙獎,隨后還獲得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旋轉到那一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上,她與楊麗萍、譚元元合作表演的舞蹈《歲寒三友——松竹梅》,成為當年晚會的一個亮點,因了這個舞蹈,她還得到一個外號“劉一腿”……

劉巖望著舞鞋,心兒在繼續旋轉:

這是奧運會開幕的那天夜晚,她住院的醫院離鳥巢很近,人群狂歡的聲浪都隱隱可以聽到。她卻沒有勇氣打開電視看實況轉播。當滿天絢麗的焰火透過窗簾映在墻上時,她知道那是表演結束了。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這個輝煌的時刻,本來是她傲然揮灑舞姿和放飛夢想的時刻,可是她卻寂寞得關上了電視。劉巖躺在病房里不時摸摸自己麻木的雙腿,心里涌滿痛苦。痛苦呀,有時一千倍地超過死亡……

劉巖的思緒從往事的回憶里拔出,回到現實生活。那雙舞鞋依舊靜靜地擺放在柜里,它寂寞嗎?也許有點。但是,在劉巖的眼里它仍然閃爍著神秘的光芒,它永遠是一個純凈的美的象征。因為它曾經給她帶來過幸福和溫暖。每一個人,任何一個人,在這個時代里都是小小的微粒。她劉巖不是太陽,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但是她樂意點亮心頭的燈,照亮自己,照亮別人,給生活增添一點生動,讓自己這顆微粒飽滿起來……

劉巖把自己穿過的散放在各處的舞鞋,收聚起來,按大小不同的號碼整整齊齊地擺在柜里。舞鞋,記載著她二十六年艱辛、美麗的舞蹈里程。往日的溫馨,隨之充滿小屋。舞鞋,也是時代的小小飽滿微粒。劉巖用卑微的日子,感受世界的茂盛!如果找不到前方的路,她就坐在這些舞鞋前思索。

生活中,一條路堵塞往往意味著另一條路暢通。劉巖的胸襟被舞蹈的旋律填滿,她的思想被舞蹈的光芒照徹。她的心里只有一個旋律:我要跳舞,我能夠以另一種方式重新起舞!她甚至偏執地認為,舞鞋是有生命的。從舞鞋旋轉出的光芒能使人感知世界的明亮和希望。她摔傷以后,人們總是說,劉巖,你是堅強的人。可是在她心里,“堅強”這個詞并不足以總結她所承載的全部。難道她天生內心就那么強大嗎?現在回想起來,讓她強大的是她的夢想——舞蹈。從童年開始,舞蹈不僅磨礪她的身體,更告訴她,一個舞者的人體就是展現生命的美麗!

她不會輕易交出自己的舞鞋,那是她生命的象征。在她摔傷以后,也許一度分不清淚水來自東西南北哪個方向,但是她清醒地知道,她的腿不能停下來。無論何時何地,有了舞蹈,她的生活才能充滿陽光。

輪椅就是劉巖的舞鞋。

這是她摔傷后的第二年,2009年9月6日,北京市殘疾人福利基金會正式成立。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美麗姑娘出現在大會現場,劉巖被聘為形象代言人。國際殘奧委員會主席克雷文先生為她頒發了聘書。也是在這次會上,劉巖表演了她負傷后的第一個舞蹈《最深的夜,最亮的燈》。這是編導量體裁衣專門為摔傷后的劉巖創作的舞蹈。它闡述的題材、表達的意境、延長的愿望,都是劉巖自己。大幕拉開,燈光亮起,音樂激蕩的時刻,劉巖情不自禁地“劃”上舞臺,“跳”了起來。她坐在輪椅上,與另外三個健康的男演員共同演繹“最深的夜,最亮的燈”。在這個十分鐘的舞蹈中,劉巖除了把自己個人的經歷融進去外,還必須讓生活中那些與自己命運相似的人,也能找到屬于他們各自的經歷和愿望。文藝作品總是以一當十。舞蹈也應該有這樣一個永恒的審美價值:體現人性的真善美。劉巖要在這個舞蹈中表現出她所在這個時代的百感交集。若非如此,她的存在能有多少真確?在差不多五個月的排練過程中,她雖然有時堅定,有時徘徊,有時興奮,有時失意,有時還因為身體受傷有過痛苦,但她的內心始終是充實的。

這次演出的觀眾席上,有一位觀眾也許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她的懷里一直抱著一雙舞鞋,她就是劉巖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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