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陜北情

馬愛紅

我不是陜北人，我的祖祖輩輩都是生活在黑土地上的東北人。而在我的生命中，西域的那片黃土高坡——陜北延安卻是令我魂牽夢繞的第二故鄉。我與那片土地結下的深厚情誼是緣于我的一次情感裂變。

直到今天，當我回望1998年春天那個細雨纏綿的早晨，我的靈魂深處仍會不由得顫栗，久久不能平靜。我決定到陜北延安去開熟食店——實際上，在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已經心虛了，畢竟我是個截癱的殘疾人，畢竟延安對我來說不但陌生而且路途艱辛遙遠，后來我才知道那份遙遠和陌生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是怎樣的一次遠行啊，搖著輪椅的我在細雨迷蒙中頻頻回望熟悉的家門和風中搖開的小窗，我的眼淚和雨水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

在乘警的幫助下我踏上了開往大西北的列車，慚愧的是我這個決定的初衷不是為了開發大西北做貢獻而是出于逃避讓我日漸絕望又難以割舍的情感。

我不知道愛對于別人是什么，對于我愛就是血液，血液當是生命中最寶貴的了，而生命的尊嚴以及我倔強的自尊心卻無比頑固地生長在我的靈魂高地，并清晰地鐫刻在我的骨骼上了，這就注定了我的血液充滿掙扎和痛苦。當愛情和自尊心發生沖突時，我無法繼續我的愛情，就像我不能允許我的血液中有雜質;當現實和自我出現圍剿時，我猶如困獸般掙扎、吶喊甚至乞求著，但我仍不能乞求那個已經不再愛我的人為我擦去悲傷的淚水，就像我無法讓我的骨骼化成蘆葦隨風搖蕩一樣。

人，總有最終都無法改變和粉碎的東西，比如說骨頭吧，即使人死了之后焚于爐中，最硬的部分也會留存下來，與人的意志一同安葬，因此才有了“安息”之說吧。

如果不是陜北人的樸實和善良，今天的我大概早已安息在寂寞的黃土高坡了。

愛有時候是致命的，尤其對于我這樣性格激烈加上又是一個被命運捆綁在輪椅上求生的人;愛本遙不可及，可上帝偏偏把她賜予我了，如果不是一種大幸，便是一種殘忍的捉弄。

重生總是在勇敢地死過之后，我無力拯救我那蒼白脆弱的情感世界，我只好選擇逃避，我的逃避方向之所以定格于遙遠的延安，而不是別的什么地方，是由于兩個重要原因:第一是因為我的一個好朋友在那里，她對熟食加工這類生意也很在行，當時根據她在電話中對我的描繪，熟食品對于1998年的延安來說幾乎還屬空白;第二是因為我有點迷信，在我看來延安是紅色革命根據地，是偉人毛澤東生活過奮斗過的地方，我曾在小學課本中讀到過延安寶塔山，這一切均成為令我神往和仰望的原因。我渴望也愿意暗示自己沿著偉人的光輝足跡給自己狹隘的人生來一次革命，希望我的命運能夠由此改變并走向輝煌。年輕加上激情還有愛的絕望，使我有了那樣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遠行。至今，它還在震動我的靈魂并使我一次次午夜夢回……大地上沒有留下我的腳步，但我真切地在1998年的春天開始了我的跋涉，我以生命的絕有方式抵達了我的夢境——有位作家說，生活總是在別處。別處就是有夢和生長希望的地方吧。

列車載著雙腿截癱的我在長達四十八小時之后到達延安。漫長而又備受來自身體疼痛折磨的四十八小時，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過程。至今，臀部和膝蓋的疤痕就是那漫長的四十八小時的印記。而這所有的疼痛在我看見貧瘠的黃土高坡、錯落的窯洞和澎湃的黃河的一瞬間蕩然無存了。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動了!我無法想象在半個世紀前我們偉大的領袖毛澤東是怎么在這樣一片蒼涼的土地上實現了推翻舊中國、引領億萬民眾走向新生的偉大夢想!

就在我靠近夢想的時候，我不知道某種厄運也正在靠攏我……

延安市區在群山的包圍中，在蒼涼壯闊的黃土高原中將其比喻成彈丸之地并不為過，置身于街市中仰望四周光禿禿的山巒和層層疊疊的窯洞，使人有種恍惚感，這一方喧鬧的市井卻仿佛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一般。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獨有的，從景觀到人文，無不體現這種獨有的風韻。我在這里看到的人就和我們在電視中看到的陜北人的風貌沒什么大的區別，尤其是看見那些頭包著白毛巾肩挑著扁擔的陜北老漢用地道的方言吆喝著什么打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離開我生活的東北的家門有多么遙遠了。仰望著和小學課本中一模一樣的寶塔山，我的心中充滿了圣潔與崇高之感。朋友把我推到了山頂，整個延安市便一下子盡收眼底了，干凈而充滿喧鬧的街道，延河橋，延河水，遠處的鐘樓奏響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經過幾天的市場考察，我認為做熟食品生意十分可行，這個市場具有巨大的空間。我很激動，我感覺到我將在這里實現更多的理想……總之，剛到陜北不久，我就愛上了這片土地，我甚至開始打算永遠留在那里奮斗我的事業了。我要告別無望的愛情，斷絕回家的念頭，一直走下去，我相信一個人活著除了愛情，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我們去做。我至今都認為是正確的。

很快，我的熟食品專賣店開張了。如我所期，生意很紅火，每逢節假日，人們會排著長長的隊伍到這里來購貨，似乎他們饑餓了很久，因此對我的食品贊不絕口，每每，我的心中便會洋溢著一絲成就感。一天，一位八十多歲的陜北老漢氣喘吁吁地走進我的店里，他說他走了很遠的路就是為了買到我們店的扒雞。我很感動，馬上讓店員給老人包了兩只扒雞，免費送給他，老人高興得不得了。三個月后，我的店在延安已經家喻戶曉，我的手上有了錢，我決心乘勢而上，占領市場。很快，我在延安的中心街設立了兩個連鎖店。我雇用的員工人數也在增加，其中有個女孩名叫徐寧，因為家窮，她過早地輟學，給人打工供養家中的弟妹求學。我發現徐寧勤奮好學，就讓她白天負責收款，晚上到附近的電腦班去學習。每次我去書店都要選些書給她，她讀過之后會把那些書帶給她的弟弟妹妹們。有一次她帶我去她農村的家，她的家住在窯洞里，讓我驚訝的是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學也是在昏暗的窯洞里，孩子們和老鼠一起在光線昏暗的窯洞里竄來跳去，孩子們所謂的老師只是像徐寧一般大的初中生。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第一次對中國的教育事業產生了憂慮，對陜北的這片土地產生了一種崇高的使命感，我對徐寧說，等我們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在這個村子辦一個像樣的學校，當時我看見徐寧的眼中含著晶瑩的淚珠。

豈知好景不長，人說商場如戰場，這話千真萬確，其殘酷和卑鄙性是我這個僅憑智商和良知做事的文學青年所難想象和防備的。一天，我的店里走進一個從東北來的老鄉，他說他是來延安旅游的，我和店員熱情地招待了他。幾天后，他向我們辭行。我們以為他真的走了，結果沒過幾天，就發現在離我們主店幾米遠的地方新開了一家東北熟食店，店主就是那位已向我們辭別的老鄉。從此這個披著老鄉外衣的狼向我展開了攻勢，一場不見流血的廝殺開始了。沒過幾個月，我不惜重金聘請的熟食加工師傅在“老鄉”使用的種種手段下，終于對我做出了背信棄義的事情，他帶著我店的秘方成了“老鄉”的人。緊接著，“老鄉”卑鄙地開始對我實施了驅逐行動，白天，經常有莫名其妙的“顧客”到店里找茬，大聲喧嚷我的食品有問題。夜里會冷不丁從窗外飛進磚頭砸在我的床前……沒過多久，我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風雨飄搖、日漸衰敗，我的兩個連鎖店先后關閉了，替而代之的是“老鄉”的粉墨登場。

1999年秋天，我努力支撐的最后一個店也無法維持下去了，房東天天來催房租，外欠貨款幾千元，甚至連員工每月的薪水都難以兌現了。禍不單行，我忽然病倒，醫生懷疑我患有結腸癌要我立即到大醫院就診。我哪還有治病的錢，我不怕死，只希望在走之前收拾好殘局，不要虧欠了陜北人。那樣的話，我怕毛主席不會原諒我。我記得那天是中秋節，可能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我，搖著輪椅仰望著夜空中的一輪明月禁不住淚流滿面，穿過月色仿佛看到了遠方的家人和朋友，忽然我泣不成聲……這時，隔壁開雜貨店的老大爺走過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存折用笨拙的普通話說:“孩子，別哭，大爺佩服你，這一萬塊錢你拿去用吧，那些欺侮你的人不會有好報的。”在我的印象中大爺一直是個很小氣的人，買他的東西少一分錢都不行，大家都在背后叫他“老摳門”。可他卻拿出了他的全部積蓄來幫助我這個異鄉之客，我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震顫，我泣不成聲地說:“大爺，我不能用你的錢!”大爺說:“孩子，你投奔陜北來了，大爺不能眼看著你死在這里，錢是人掙的，你一定要堅強，要活下去，沒有過不去的河，當年毛澤東被蔣介石逼到這里，他可從來沒服輸過……”大爺的一番話給了我莫大的力量和溫暖。

變賣了店中值錢的東西，我還清了所有的貨款和房租，將大爺的一萬元歸還后，我的手中只剩下六百元錢了，我拿出四百塊錢遞到徐寧的手上，對她說:“姐明天就走了，這是你這個月的工錢，姐對不起你，不能和你回村去辦學了。”徐寧哭著說:“姐，我知道你沒錢，我不要，你快回家看病去吧，以后再也不要出來奮斗了。”我堅持把錢塞給她，徐寧“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抽泣著說:“姐，你要是不把錢收起來，我會一直跪著。”我一下子抱住她，兩人哭成一團。我知道這四百元對于徐寧一家意味著什么，我的心何止是震顫呢，我將如何來回報陜北人這沉甸甸的情誼呢!

是大爺、徐寧還有一些熟悉和陌生的陜北人把我送上了延安開往北京的列車，像經歷去時的四十八小時一樣的辛苦與顛簸，我回到了我的故鄉，但我不再是從前那個輕狂的我了。回到故鄉的我主動結束了那段痛苦的感情，我發現我活得從容而真實了。我沒有去醫院查看病情，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在活著，一定是那片神奇的土地給我的力量，是淳樸善良的陜北人拯救了我。這些年，身在故鄉的我，無數次回望延安，我的大陜北，我生命的第二故鄉!是你讓我一直懷著感恩的心對所走過的路無怨無悔，無論正在經受著什么都能使我心懷感激、充滿深情和快樂地活著，愛著，寫著……

【作者簡介】

馬愛紅，女，1969年生，中國殘疾人作家聯誼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發表作品有詩歌、散文、小說和劇本等近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