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做那場夢的前一天早上,我切了冷凍的肉。你氣急敗壞地催促我:
“媽的,怎么這么磨蹭?。俊?
你知道的,每當你要著急出門時,我就會手忙腳亂。我越是想快點,事情越是會變得亂七八糟,我慌張得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再快點,我握著刀的手忙個不停,后頸變得越來越燙。突然切菜板往前滑了一下,刀切到了手指。瞬間,刀刃掉了一塊碴。
我舉起食指,一滴血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我把食指含在口中,鮮紅的顏色伴隨著奇特而甜滋滋的味道讓我鎮定了下來。
你夾起第二塊烤肉放進嘴里咀嚼,但很快就吐了出來。你挑出那塊閃閃發光的東西,暴跳如雷地喊道:
“這是什么?這不是刀齒嗎?”
我愣愣地看著一臉猙獰、大發雷霆的你。
“我要是吞下去了可怎么辦?你差點害死我!”
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我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變得更沉著冷靜了,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周圍的一切如同退潮般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里的所有家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無限的空間里。
隔天凌晨,我第一次見到了倉庫里的血泊和映在上面的那張臉。
* * *
“你嘴唇怎么了,沒化妝嗎?”
我脫下皮鞋。妻子穿著黑色風衣,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口。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進了臥室。
“你是打算就這樣出門嗎?”
我們的身影映在化妝臺的鏡子里。
“重新化一下妝?!?
妻子輕輕地甩開我的手。她打開粉餅把粉撲在臉上,上了一層粉后,她的臉就跟蒙了一層灰的布娃娃一樣。她又拿起經常涂的珊瑚色口紅涂在嘴唇上,這才勉強看起來不像是病人蒼白的臉了。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要遲到了,抓緊時間吧?!?
我走在前面打開玄關門,按了電梯的按鈕后,焦躁地看著她磨磨蹭蹭地穿上那雙藍色的運動鞋。風衣搭配運動鞋,面對這種不倫不類的打扮,我也束手無策。因為她沒有皮鞋,所有的皮革制品都被她扔掉了。
我上車發動引擎后,打開了交通廣播,因為想確認一下社長預約的韓定食餐廳周邊的路況。我系好安全帶,拉下側閘。妻子這才打開車門,帶著一股寒氣坐到了副駕駛座上,然后慢吞吞地系好安全帶。
“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現。這是我們社長第一次叫科長級的人參加夫妻聚會,我可是第一人,這說明他很欣賞我?!?
我們繞小路抄了近道,一路加速才提前趕到了那棟附帶停車場的豪華雙層餐廳。
早春的氣溫還很低,身穿單薄大衣的妻子站在晚風中瑟瑟發抖。一路上,她都沒有講話。不過她向來如此,所以我也沒太在意。少言寡語是好事,長輩們都喜歡沉默寡言的女人。想到這,我原本不安的心也就平靜了。
社長、常務和專務夫妻比我們早到一步,部長一家人也隨后趕到了。大家彼此打過招呼后,我和妻子脫下外衣掛在了衣架上。眉毛修得纖細、戴著一條碩大的翡翠項鏈的社長夫人把我和妻子帶到餐桌前,其他人都跟這家餐廳的??鸵粯语@得十分放松。我抬頭看了一眼頗有古風韻味的天花板,又瞟了一眼石質魚缸里的金魚,然后坐了下來。就在我無意中看向妻子的剎那,她的胸部映入了我的眼簾。
妻子穿著一件緊身的黑襯衫,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兩顆乳頭凸起的輪廓。毫無疑問,她沒有穿胸罩。當我轉過頭窺視大家的反應時,正好撞上了專務夫人的視線。我看得出她故作泰然的眼神里夾雜著好奇與驚訝,甚至還有一絲輕蔑。
我感到臉頰發燙。妻子沒有參與女人們的交談,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我意識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妻子身上,但我只能調整心態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當下盡量保持自然才是上策。
“這個地方好找吧?”
社長夫人問我。
“之前路過這里一次,當時覺得前院很好看,還想過進來看看呢。”
“噢,是嗎……庭院設計得很不錯,白天就更美了。從那扇窗戶還能看到花壇呢?!?
我們正說著,菜就上來了。我勉強維持的淡定就這樣徹底毀于一旦了。
擺在我們面前的第一道料理是蕩平菜。這是一道用涼粉、香菇和牛肉涼拌的清淡菜肴。當服務生拿起湯匙準備為妻子分餐的時候,坐在椅子上一直沒有開口的她突然低聲說道:
“我不吃?!?
雖然她的聲音非常小,但在座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大家詫異的視線集中在了妻子身上,這次她提高了嗓音大聲說:
“我,不吃肉?!?
“原來你是素食主義者?。俊?
社長用豪放的語氣問道。
“國外有很多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國內好像也開始流行吃素了。特別是最近媒體總是報道吃肉的負面消息……要想長壽,必須戒肉,這也不是毫無道理?!?
“話雖如此,可一點肉也不吃的話,那人還能活下去嗎?”
社長夫人面帶笑容地附和道。
妻子的盤中空無一物,服務生為其他九個人填滿盤子后,悄然退下了。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素食主義上。
“前不久,不是發現了一具五千年前人類的木乃伊嗎?據說在木乃伊身上找到了狩獵的痕跡。這就證明了吃肉是人類的本性,吃素等于是違背本能,顯然是有違常理的?!?
“聽說是因為四像體質[1],所以最近才有很多人開始吃素……我也看了很多醫生,想搞清楚自己的體質,可一家一個說法。每次看完醫生,雖然都有調整飲食,但心里始終覺得不踏實……最后覺得還是均衡飲食最合理。”
“不挑食,什么都吃的人才健康,不是嗎?什么都吃才能證明身心健康啊?!?
剛才就一直瞟著妻子胸部的專務夫人說道。很明顯,她這是把矛頭對準了妻子。
“你為什么吃素???為了健康……還是因為宗教信仰呢?”
“都不是。”
妻子似乎沒有意識到今晚的聚餐對我有多重要,她泰然自若地輕聲開了口。但我突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我猜到了她要講什么。
“……因為我做了一個夢。”
我趕快岔開話題說:
“我太太一直患有腸胃病,睡眠也不太好。但自從聽了醫生的建議以后,戒了肉才大有好轉了?!?
在座的人這才點頭表示理解。
“真是萬幸。我從來沒有跟真正的素食主義者吃過飯。想到跟那些討厭看到我吃肉的人一起吃飯,就夠可怕的了。那些出于精神上的理由選擇吃素的人,多少都會厭惡吃肉吧?你們說呢?”
“這就像你把還在蠕動的章魚纏繞在筷子上,然后一口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著,坐在對面的女人卻像看到了禽獸一樣盯著你。感覺應該跟這差不多吧?”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附和著大家笑了出來。但我意識到妻子沒有笑,她根本沒有在聽大家講話,她一直盯著殘留在每個人嘴唇上的芝麻油,而在座的人正因此而感到不快。
下一道菜是干烹雞,然后是金槍魚片。在大家盡情享用美食期間,妻子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那兩顆如同橡子般的乳頭在她的襯衫里呼之欲出,她的視線卻一直追隨著其他人的嘴唇和一舉一動。
十多種美味佳肴都上齊了,直到聚餐結束,妻子吃到的東西只有色拉、泡菜和南瓜粥。她連味道獨特的糯米湯圓粥也沒嘗一口,只因為那是用肉湯熬煮而成的。在座的人漸漸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大家聊得歡天喜地,同情我的人偶爾會問我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但我知道大家已經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了。
飯后甜品上來的時候,妻子只吃了一塊蘋果和橙子。
“你不餓嗎?我看你都沒怎么吃東西?!?
社長夫人用花哨的社交口吻問候了妻子。但妻子沒有作答,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默默注視著那個女人優雅的臉龐。她的眼神掃了在場所有人的興。她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場合嗎?她知道眼前的中年女人是誰嗎?剎那間,我覺得妻子的腦袋、我從未進入過的腦袋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 * *
必須采取些措施了。
那晚發生的事令我狼狽不堪。開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妻子卻無動于衷,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事。她歪斜著身體,將臉靠在車窗上,看起來疲憊不堪。如果按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暴跳如雷了。你是想我被公司解雇嗎?看看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但直覺告訴我,此時不管我做什么都毫無意義。任何憤怒和勸解都不可能動搖她,事態已經發展到了令我束手無策的地步。
妻子洗漱后換上睡衣,但她沒有進臥室,而是走到自己的房間。我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然后拿起了電話,打給住在遠方小城鎮的岳母。雖然時間尚早,還不到上床睡覺的時間,岳母的聲音卻昏昏沉沉的。
“你們都好吧?最近都沒有你們的消息?!?
“對不起,我工作太忙了。岳父身體怎么樣?”
“我們還不是老樣子。你工作都還順利吧?”
我遲疑片刻,回答道:“我很好,只是英惠……”
“英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岳母的聲音里帶有幾分擔心。雖然她平時看起來并不怎么關心二女兒,但畢竟妻子也是她的親骨肉。
“英惠不肯吃肉?!?
“什么?”
“她一口肉也不吃,只吃素,這都好幾個月了?!?
“這是怎么回事?她該不是在減肥吧?”
“不知道。不管我怎么勸,她都不聽。因為英惠,我已經好久沒在家里吃過肉了?!?
岳母張口結舌,我趁機強調說:“您不知道英惠的身體變得多虛弱了?!?
“這孩子太不像話了,讓她來聽電話?!?
“她已經睡下了,明天一早我讓她打給您?!?
“不用。明天早上我再打過來好了。這孩子可真不叫人省心……我真是沒臉見你啊?!?
掛斷電話后,我翻了翻筆記本,然后撥通了大姨子的電話。四歲的小外甥接起電話大叫了一聲:“喂?”
“讓你媽媽來聽電話。”
大姨子跟妻子長得很像,但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重點是,她比妻子更有女人味。大姨子很快接過話筒。
“喂?”
大姨子講電話時摻雜的鼻音,總是能刺激到我的性欲。我用剛才跟岳母說話的方式告知了她妻子吃素的事,得到相同的驚訝、道歉和許諾后,結束了通話。我遲疑了一下要不要再打給小舅子,但我覺得這樣做未免過了頭,于是放下了電話。
* * *
我又做了一個夢。
有人殺了人,然后有人不留痕跡地毀尸滅跡。醒來的瞬間,我卻什么都記不得了。人是我殺的?不然,我是那個死掉的人?如果我殺了人,死在我手里的人又是誰呢?難道是你?應該是我很熟悉的人。再不然,是你殺了我……那毀尸滅跡的人又是誰呢?那個第三者肯定不是我或你……我記得兇器是一把鐵鍬,死者被一把碩大的鐵鍬擊中頭部而死。鈍重的回聲,瞬間金屬撞擊頭部的彈性……倒在黑暗中的影子是如此清晰。
我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了。這個夢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就像喝醉酒時,總能想起之前醉酒時的樣子一樣,我在夢里想起了之前做過的夢。不知道是誰一次又一次地殺死了某個人?;谢秀便钡?、無法掌握的……卻能清楚地記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感。
沒有人可以理解吧?從前我就很害怕看到有人在菜板上揮刀,不管持刀的人是姐姐,還是媽媽。我無法解釋那種難以忍受的厭惡之情,但這反倒促使我更親切地對待她們。即使是這樣,昨天夢里出現的兇手和死者也不是媽媽或姐姐。只是說她們和夢里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骯臟的、恐怖的、殘忍的感覺很像。親手殺人和被殺的感覺,若不曾經歷便無法感受的那種……堅定的、幻滅的,像是留有余溫的血一樣的感覺。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所有的一切讓人感到陌生,我仿佛置身在某種物體的背面,像是被關在了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后。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置身于此了,只是現在才醒悟到這一點罷了。一望無際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壓壓地揉成了一團。
* * *
跟我期待的相反,岳母和大姨子的勸說并沒有對妻子的飲食習慣帶來任何影響。每逢周末,岳母便會打來電話問我:
“英惠還是不肯吃肉嗎?”
就連向來不給我們打電話的岳父也動了怒。坐在一旁的我聽到岳父在電話另一頭的怒吼聲。
“你這是鬧什么,就算你不吃肉,可你那年輕氣盛的老公怎么辦?”
妻子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聽著話筒。
“怎么不講話,你有沒有在聽啊?”
廚房的湯鍋煮沸了,妻子一聲不響地把電話放在桌子上,轉身走進了廚房,之后就再也沒回來。不知情的岳父可憐地嘶吼著。我只好拿起電話說:
“爸,對不起?!?
“不關你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我大吃一驚。因為結婚五年來,我從未聽過大男子主義的岳父用充滿歉意的口吻跟我講話。岳父講話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他人生里最大的驕傲就是參加過越戰,并且獲得過榮譽勛章。岳父平時講話的嗓門非常大,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堅持己見、頑固不化的人?!跋氘斈?,我一個人獨擋七個越南兵……”這樣開頭的故事,就連我這個做女婿的也聽過兩三次了。據說,妻子被這樣的父親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歲。
“……下個月我們會去首爾,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吧?!?
岳母的生日在六月份。由于二老住得遠,所以每年住在首爾的子女都是寄些禮物,然后再打電話為他們賀壽。但這次剛好大姨子家在五月初換了大房子,岳父、岳母為了參觀新房也順便給岳母過生日,所以決定來一趟首爾。即將到來的六月第二個星期日,算是妻子娘家歷年來少有的大型聚會。雖然誰也沒開口說什么,但我知道全家人已經做好了在當天斥責妻子的準備。
不知妻子對此事是否知情,她還是安然自得地過著每一天。除了有意回避與我同床這件事——她干脆穿著牛仔褲睡覺了。在外人眼里,我們還算是一對正常的夫妻。有別于從前,她的身體日漸消瘦。每天清晨,我關掉鬧鐘起床時,都會看到她睜著雙眼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除此以外,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自從上次參加過公司的聚餐后,有一段時間大家都對我心存質疑。但當我負責的項目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業績以后,一切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我偶爾會想,像這樣跟奇怪的女人生活也沒有什么不好。權當她是個外人,不,看成為我洗衣煮飯、打掃房間的姐姐,或是保姆也不錯。但問題是,對于一個年輕氣盛,雖然覺得日子過得沉悶,但還是想維持婚姻的男人而言,長期禁欲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因為公司聚餐很晚回到家,借著酒勁撲倒了妻子。當我按住她拼命反抗的胳膊,扒下她的褲子時,竟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感。我低聲謾罵拼死掙扎的妻子,試了三次才成功。此時的妻子面無表情地躺在黑暗中凝視著天花板。一切結束后,她立刻轉過身,用被子蒙住了臉。我去洗澡的時候,她收拾了殘局。等我回到床上時,她就跟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閉眼平躺著。
每當這時,我都會有一種詭異且不祥的預感。雖然我是一個從未有過什么預感,而且對周圍環境也不敏感的人,臥室的黑暗和寂靜卻讓我感到不寒而栗。第二天一早,妻子坐在餐桌前緊閉著雙唇,看到她那張絲毫聽不進任何勸解的臉時,我也難掩自己的厭惡之情了。她那副像是歷經過千難萬險、飽經風霜的表情,簡直令我厭惡不已。
距離家庭聚會還剩三天。當天傍晚,首爾提早迎來了酷暑,各大辦公樓和商場都開了空調。我在公司吹了一天冷氣回到家,打開玄關門看到妻子的瞬間,我立刻關上了門。因為我們住在走廊式的公寓里,所以我怕經過的人看到她這副模樣。妻子穿著淺灰色的純棉褲子,赤裸著上半身,正背靠電視柜坐在地上削著土豆皮。只見她那清晰可見的鎖骨下方,點綴著兩個由于脂肪過度流失而只有輕微隆起的乳房。
“你為什么不穿衣服啊?”
我強顏歡笑地問道。妻子頭也不抬,一邊削著土豆皮一邊回答說:
“熱?!?
我咬緊牙關,在心里吶喊:抬頭看我!抬頭對我笑笑,告訴我這不過是個玩笑。但妻子沒有笑。當時是晚上八點,陽臺的門敞著,家里一點也不熱,而且她的肩膀上起了雞皮疙瘩。報紙上堆滿了土豆皮,三十多顆土豆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削這么多土豆做什么?”
我故作淡定地問她。
“蒸來吃?!?
“全部嗎?”
“嗯?!?
我撲哧笑了出來,內心期待著她能學我笑一下。但是她并沒有,她甚至都沒抬頭看我一眼。
“我只是有點餓而已?!?
注釋
[1]譯注:“四像體質”出自朝鮮王朝末期的哲學家兼醫學家李濟馬在一八九四年所著的《東醫壽世保元》,基于早前學習到的《周易》和《黃帝內經》,鉆研出新的理論內容,將人的體質以臟腑的大小和強弱分為陰中之陽、陰中之陰、陽中之陰、陽中之陽。即,少陰人、太陰人、少陽人、太陽人四種不同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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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夢里用刀砍斷某人的脖子,由于沒有一刀砍斷,所以不得不抓著他的頭發切下連在一起的部分。每當我把滑溜溜的眼球放在手上時,就會從夢中醒來。清醒的時候,我會想殺死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鴿子,也會想勒死鄰居家養了多年的貓。當我腿腳顫抖、冷汗直流的時候,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乎有人附在了我的體內,吞噬了我的靈魂,每當這時……
我的口腔里溢滿了口水。走過肉店的時候,我會捂住嘴巴。因為從舌根冒出的口水會浸濕我的嘴唇,然后從我的唇縫里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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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入睡、如果能失去意識,哪怕只有一個小時……我在無數個夜里醒來,赤腳徘徊的夜晚,整個房間冷得就跟涼掉的飯和湯一樣。黑暗的窗戶外伸手不見五指?;璋堤幍男P門偶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但沒有人敲門。回到臥室把手伸進被子里,一切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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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連五分鐘的睡眠都無法維持。剛入睡就會做夢,不,那根本不能稱為夢。簡短的畫面斷斷續續地向我撲來,先是禽獸閃著光的眼睛,然后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頭蓋骨,最后出現的又是禽獸的眼睛。那雙眼睛好似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一樣。我顫抖著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還柔軟,牙齒是否還溫順。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歡我的乳房,因為它沒有任何殺傷力。手、腳、牙齒和三寸之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會成為殺戮或傷害人的兇器。但乳房不會,只要擁有圓挺的乳房我就心滿意足了??墒菫槭裁此兊迷絹碓较萘四??它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圓挺了。怎么回事,為什么我越來越瘦了?我變得如此鋒利,難道是為了刺穿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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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套采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于十七樓,雖然前面的樓擋住了視野,但后面的窗戶可以遙望到遠處的山腳。
“以后你們就無憂無慮了,這下總算安家落戶了?!痹栏改闷鹂曜樱f道。
大姨子從結婚前開始經營化妝品店,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買下的。直到臨盆前,店面已經擴大到了原來的三倍。生完孩子后,她只能每晚抽空到店里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滿三歲上了幼兒園,她才能全天待在店里照看生意。
我很羨慕姐夫。雖說他畢業于美術大學,自詡為畫家,但對家里的生計毫無貢獻。雖然他繼承了些遺產,但錢只出不進的話,早晚也會見底的。多虧了能干的大姨子,他這輩子都可以安枕無憂地搞自己的藝術了。而且,大姨子跟從前的妻子一樣擁有一手好廚藝,看到她午餐準備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我不禁感到饑餓難耐了。望著大姨子豐腴的身材和雙眼皮的大眼睛,聽著她和藹可親的口吻,我不禁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覺到的很多東西感到很遺憾。
妻子沒說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錯啊”“準備午餐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吃著白飯和泡菜。除此之外,沒有她能吃的東西。她連以雞蛋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會去夾看起來很誘人的色拉。
由于長期失眠,妻子的臉顯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樣沒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細看的話,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樣的淡褐色乳頭。剛才進門時,大姨子直接把她拽進了臥室,但沒一會兒就看到大姨子面帶難色地走了出來??磥砥拮舆€是不肯穿胸罩。
“這里的房價是多少???”
“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網站上看到,這套公寓已經漲了五千萬韓元,聽說明年地鐵也會完工。”
“姐夫太有本事了。”
“我什么都沒做,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辦的?!?
大家其樂融融地你一言我一語東聊西聊著,孩子們嘴里嚼著食物,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我開口問道:
“大姐,這么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一個人準備的?”
她笑了笑,說:
“嗯,我從前天開始一道一道準備的。那個涼拌牡蠣,是我特意去市場買來給英惠做的。她以前可愛吃了……可今天怎么連碰都不碰啊?”
我屏住了呼吸。暴風雨終于來了。
“我說英惠啊,我跟你說了那么多話,你也應該……”
岳父一聲呵斥后,大姨子緊隨其后責備道:“你到底想怎樣???人必須攝取所需的營養……你非要堅持吃素的話,也得有一個營養均衡的菜單吧??纯茨愕哪樁汲墒裁礃幼恿耍俊?
弟妹也幫腔說:
“我都快認不出二姐了。雖然聽說你在吃素,可沒想到這素吃得都傷了身子啊?!?
“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再吃素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趕快給我吃掉。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飯,你這算什么事??!”
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燉雞和章魚面的盤子推到妻子面前說道。
“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吃!”
岳父大發雷霆地催促道。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氣,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門的僧侶也都是靠修行和獨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
大姨子沉住氣勸說著妻子。孩子們瞪大眼睛望著妻子。妻子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著全家人的臉。
一陣緊張的沉默。我環視了一圈,在座的每一個人——岳父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岳母仿佛從未年輕過的臉上滿是皺紋,眼中充滿了擔憂;大姨子惆悵的兩撇濃眉;姐夫所展現的旁觀者的態度,以及小舅子夫妻倆消極且不以為然的表情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期待著妻子能說點什么,她卻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應了所有人用表情傳達出的信息。
一陣小騷動過后,這次岳母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肉,送到妻子嘴邊:
“來,張嘴,吃一口吧。”
妻子緊閉雙唇,用費解的眼神望著自己的母親。
“快張嘴。不喜歡吃這個?那換這個?!?
岳母這次夾起了炒牛肉。見妻子還是不肯張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后夾起了涼拌牡蠣。
“你從小就喜歡吃這個,還說過要吃到膩為止……”
“對,我也記得,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牡蠣,我就會想起英惠?!?
大姨子幫腔的口氣,聽起來就跟妻子不吃涼拌牡蠣等于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樣。當夾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蠣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時,妻子用力往后傾了一下身子。
“趕快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我看到岳母的胳膊在顫抖。妻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不吃。”
妻子的嘴里第一次傳出了清楚的聲音。
“什么!”
有著相同火暴脾氣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怒吼聲。弟妹趕緊抓住小舅子的胳膊。
“瞧你這副德行,簡直是要氣死我。我講的話,你也不聽了是吧?我讓你吃,就趕緊吃!”
我本以為妻子會說“爸,對不起,我不想吃”。她卻用沒有一絲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說:
“我,不吃肉。”
絕望的岳母無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蒼老的臉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屋子里充斥著暴風雨前的寂靜。岳父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肉,繞過餐桌走到妻子面前。
一輩子的勞動鑄造了岳父堅實的體魄,但歲月不饒人,只見駝著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說:
“吃吧,聽爸的話,趕快吃下去。我這都是為了你好,這要是得了什么病可如何是好啊?”
岳父的這份父愛感動得我心頭一熱,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這一幕感動了。妻子卻用手推開了半空中微微顫抖的筷子。
“爸,我不吃肉!”
瞬間,岳父強有力的手掌劈開了虛空。妻子的手捂住了側臉。
“爸!”
大姨子大叫一聲,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顯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雙唇還在微微地抽動著。雖然我對岳父的暴脾氣早有耳聞,但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動手打人。
“小鄭,英浩,你們過來!”
我猶豫不決地走到妻子身邊。妻子面紅耳赤,可見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這一巴掌仿佛打破了妻子的平靜,她不停地喘著粗氣。
“你們抓住英惠的胳膊?!?
“嗯?”
“她只要吃一口,就會重新吃肉的,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小舅子一臉不滿地站了起來。
“二姐,你就識相點,吃一口吧。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這樣嗎?”
岳父大吼一聲:
“少說廢話,趕快抓住她。小鄭,你也動手!”
“爸,別這樣?!?
大姨子拽著岳父的右胳膊。岳父干脆丟掉手里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著腰往后退的妻子。
“二姐,你就聽爸的,趕快自己接過來吃吧?!?
大姨子哀求道:
“爸,求你別這樣?!?
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遠比大姨子拽著岳父的力氣大,只見岳父一把甩開大姨子,硬是把手里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里塞去。妻子緊閉著嘴,連連發出呻吟聲。她有話要說,但又害怕一旦開口,那些肉會塞進嘴里。
“爸!”
雖然小舅子也大喊著想阻止父親,但他并沒有松開抓著妻子的手。
“呃……呃……嗯!”
妻子痛苦地掙扎著,岳父用糖醋肉使勁捻著她的嘴唇??v使岳父用強有力的手指掰開了妻子的雙唇,但還是無法摳開她緊咬著的牙齒。
怒發沖冠的岳父再次動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臉上。
“爸!”
大姨子趕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還是趁妻子嘴巴張開的瞬間把糖醋肉塞了進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松開了手。妻子發出咆哮聲,吐出了嘴里的肉,如同野獸般的尖叫聲從她嘴里爆發了出來。
“……讓開!”
我還以為妻子蜷著身體要跑去玄關,誰知她一轉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
“英、英惠!”
岳母似斷非斷的呼喊聲在緊張的寂靜表面劃下了一道裂痕。孩子們放聲大哭了起來。
妻子咬緊牙關,凝視著一雙雙瞪著自己的眼睛,舉起了刀。
“攔下……”
“快!”
妻子的手腕像噴泉一樣涌出了鮮血,鮮紅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盤子上。一直坐在那里旁觀的姐夫沖上前,從跪倒在地的妻子手里奪下了水果刀。
“還愣著干嗎!快去拿條毛巾來!”
不愧是特種部隊出身,姐夫以熟練的動作幫妻子止血后,一把背起了妻子。
“你趕快下樓發動引擎!”
我手忙腳亂地找著皮鞋,慌忙之中竟然湊不成雙,穿錯兩次以后,這才奪門而出。
* * *
……那只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綁在了摩托車后面。爸爸用火把那只狗尾巴上的毛燒焦后貼在我的傷口處,再用繃帶包扎好。九歲的我站在大門口,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即使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那只狗耷拉著紅色的舌頭,熱得直喘粗氣。那是一只塊頭比我還大、長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沒有咬主人的女兒以前,可是一只在鄰里之間出了名的聰明伶俐的小家伙。
爸爸說,不會把它吊在樹上邊打邊用火燒。不知他從哪兒聽來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發動了摩托車,那只狗跟在后面。他們繞著同一個路線跑了兩三圈,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門口望著那只漸漸筋疲力盡、氣喘吁吁,甚至已經翻了白眼的白狗。每當跟它四目相對時,我都會對它豎眉瞪眼。
你這該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轉完第五圈后,那只狗開始口吐白沫,被繩子緊綁的脖子也開始流血了。因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著,但爸爸始終沒有停下來。第六圈,狗嘴里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著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它那雙閃著光的眼睛。當我等待著它第七圈經過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爸爸用摩托車載著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那垂擺的四肢和滿含血淚的、半閉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們家大擺筵席,市場巷弄里凡是打過招呼的叔叔都來了。他們說要想治愈狗咬傷,就必須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實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湯飯。紫蘇粉也沒能徹底蓋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還記得那碗湯飯和那只邊跑邊口吐鮮血、白沫的狗,還有它望著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 * *
女人們留在家里哄著受到驚嚇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里照顧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醫院急診室。直到她度過危險期,移送到普通的雙人病房后,我們這才意識到衣服上的血跡已經干了,顯得皺皺巴巴。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著點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著她的臉,仿佛那張臉上寫著答案,只要一直盯著看就能找出來似的。
“姐夫,你先回去吧。”
“……嗯?!?
他像是有話要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我從口袋里掏出兩萬韓元遞給他:
“不要這樣回去,先去商店買件衣服吧?!?
“那你呢?……啊,等智宇媽過來的時候,讓她帶件我的衣服給你。”
傍晚時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來到醫院。小舅子說,岳父大受打擊,還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過來,但還是被他們阻止了。
“這到底是什么事?。吭趺茨茉诤⒆用媲啊?
弟妹嚇哭了,哭得眼睛紅腫,妝也哭花了。
“公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兒呢?他老人家以前也這樣嗎?”
“我爸是個急性子……看看你們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紀,已經好很多了?!?
“干嗎扯上我???”
“加上英惠從小就沒頂撞過他,所以他也是一時驚慌?!?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過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對吧?再說了,她拿刀干什么呀……這種事,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讓我以后可怎么面對她啊?!?
趁著大姨子在看護妻子,我換上姐夫的襯衫后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噴頭流出的溫水沖走了已經凝固的黑色血漬,充滿懷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我射來。我覺得好惡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厭。這太不現實了。比起驚嚇和困惑,我的內心只有對妻子的憎惡之情。
大姨子走后,雙人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妻子,還有因腸破裂住進來的高中女學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邊,但還是可以意識到他們投來的異樣眼光和竊竊私語。這漫長的星期天就要結束了,我即將迎來嶄新的星期一,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著這個女人了。明天大姨子會待在醫院,后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著我要跟這個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這讓我難以接受。
第二天晚上九點,我來到病房。大姨子面帶笑容地迎接了我。
“很累吧?”
“孩子呢……”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醫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剛結束了一個項目,所以連班也不用加了。
“英惠怎么樣了?”
“一直睡著,問她什么也不說。但飯都吃了……應該沒什么大礙。”
大姨子特有的溫柔口吻總是令我心動,此時此刻這多少安撫了我敏感的情緒。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陣子,就在我解開領帶打算去洗漱時,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病房的門。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來了。
“……我真是沒臉見你。”
這是岳母走進病房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別這樣講。您身體怎么樣了?”
岳母長嘆一口氣。
“沒想到我們晚年竟然會遇上這種事……”
岳母把手里的購物袋遞給我。
“這是什么?”
“來之前準備的黑山羊湯,聽說英惠好幾個月沒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虛……你們一起喝吧。我瞞著仁惠帶出來的,你就告訴英惠這是中藥。里面加了很多中藥材,應該聞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
這種堅韌不拔的母愛真是讓我嚇破了膽。
“這里沒有微波爐吧?我去護士站問問。”
岳母從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湯走了出去。我把手里的領帶卷成一團,剛剛被大姨子安撫平穩的心又開始混亂了。沒過多久,妻子醒了。還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多少讓我為岳母的出現感到慶幸。
妻子醒來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腳邊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剛開門進來,看到醒來的妻子一時難掩又驚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卻讓人讀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點滴的原因,還是單純的水腫,整張臉看起來白胖些了。
岳母一手拿著還在冒著熱氣的紙杯,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這孩子……”
淚水在岳母的眼眶里打著轉。
“喝一點吧。瞧你的臉多憔悴啊?!?
妻子乖乖地接過紙杯。
“這是中藥。媽為了給你補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結婚以前不是也喝過中藥嗎?”
妻子把鼻子湊到杯口聞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
“這不是中藥?!?
妻子面露平靜且凄涼的神情,用看似帶有憐憫的眼神望著岳母,然后把紙杯還給了她。
“是中藥。捏著鼻子一口氣喝下去?!?
“我不喝?!?
“喝一點,媽求你了。你這是想急死我?。俊?
岳母把紙杯送到妻子嘴邊。
“真的是中藥?”
“都說是了。”
猶豫不決的妻子用手捏著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體。岳母笑容滿面地說:“再喝,再喝一口?!彼请p眼睛在布滿皺紋的眼皮下閃了一下光。
“先放著,我等會兒再喝?!?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想吃什么?媽去給你買點甜的東西來?”
“不用了。”
岳母問我哪里有商店,然后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見岳母離開,馬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你去哪兒?”
“廁所?!?
我舉著點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點滴袋掛在廁所的門上,然后反鎖上門。伴隨著幾聲呻吟,她把胃里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妻子拖著無力的雙腿走出廁所,身上散發著難聞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氣味。我沒有幫她提點滴袋,她自己用綁著繃帶的左手舉著,但由于高度不夠,血液漸漸出現了逆流。她蹣跚地挪動著步子,用插著針頭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湯。雖然右手打著點滴,但她卻不以為意。我看著她提著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沒過多久,岳母闖了進來,刺耳的開門聲讓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皺起了眉頭。只見岳母一手提著零食,另一只手提著已被黑色液體浸濕的購物袋。
“小鄭,你怎么能看著不管呢?她要做什么,你應該知道的???”
此時此刻,我真想奪門而出跑回家去。
“……你,你知道這多少錢嗎?竟然丟掉?這可都是爸媽的血汗錢。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
我望著彎腰站在門口的妻子,只見血已經逆流進了點滴袋。
“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現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照鏡子看看你這張臉都變成什么樣了。”
岳母清脆的嗓音漸漸變成了低低的哭聲。
然而妻子卻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經過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閉上了雙眼。我這才把裝有半袋暗紅色血的點滴袋掛了回去。
* * *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么哭泣,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盯著我,更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用顫抖的手來撫摩我綁著繃帶的手腕。
我的手腕并無大礙,一點也不痛,痛的是我的心,好像有什么東西塞在了胸口。那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它就在那里了。現在即使不穿胸罩,我也能感覺到那里有一塊東西。不管我怎么深呼吸,都覺得胸口很悶。
某種咆哮和呼喊層層重疊在一起,它們充斥著我的內心。是肉,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沒錯,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里。血與肉消化后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殘渣排泄到了體外,但那些生命仍舊留在了那里。
我想大喊,哪怕只有一次。我想沖出窗外的黑暗。如果這樣做,那塊東西就會從我體內消失嗎?真的可以嗎?
沒有人可以幫我。
沒有人可以救我。
沒有人可以讓我呼吸。
* * *
我叫了輛出租車送走了岳母?;貋砗?,病房里一片漆黑。被吵到的高中女生和她的母親早早地關掉了電視和燈,并圍起了隔簾。妻子已經入睡,我蜷縮著身體躺在陪護床上等待著睡意來襲。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也對此時的狀況毫無頭緒,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我身上。
睡著后,我恍惚做了一個夢。夢里,我正在殺人。我用刀子剖開那個人的腹部,掏出又長又彎曲的內臟,像處理活魚一樣只留下骨頭,把軟乎乎的肉都剔了下來。但我殺的人是誰,卻在醒來的那一刻忘記了。
凌晨,四下一片漆黑。在一種詭異沖動的驅使下,我掀開蓋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用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沒有淋漓的鮮血,也沒有溢出的內臟。隔壁病床傳來粗野的呼吸聲,但妻子卻顯得異常安靜。一種莫名的恐懼促使我伸出食指靠近妻子的鼻孔,她還活著。
我又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時,病房已經很亮堂了。
“不知你睡得多沉……連送早飯都不知道。”
高中女學生的母親用充滿同情的口吻對我說道。我看到餐盤放在床上,妻子一口沒動。她拔掉了點滴,不知道人去哪兒了,只見長長的塑膠點滴管的針頭上還帶著血。
“請問,她去哪兒了?”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跡問道。
“我們醒來的時候她人就不見了?!?
“什么?那您怎么不叫醒我呢!”
“看你睡得那么沉……我們哪知道她一去不回啊?!?
高中女學生的母親面露難色,略顯生氣似的漲紅了臉。
我簡單整理好衣服沖了出去,經過長長的走廊和電梯口,我四下張望也沒找到妻子。我感到焦慮萬分。我跟公司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去辦理妻子的出院手續。我已經想好了,等一下回家的路上,我必須對妻子和自己說:權當這是一場夢。
我搭電梯來到一樓,可在大廳也沒有找到她。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醫院的院子里,只見很多吃過早餐的病人也都出來透氣了,從他們臉上倦怠、陰郁和平靜的神情便可以看出哪些人是長期住院的病人。當我走到已經不再噴水的噴泉附近時,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我扒開他們的肩膀往前走去。
“她從什么時候坐在這里的???”
“天哪……看來是從精神病區跑出來的吧。這么年輕的女人?!?
“她手里握著的是什么?”
“什么也沒有吧?”
“有的,你看她死死地攥著拳頭呢!”
“啊,你們看,終于來人了?!?
我轉過頭,只見表情嚴肅的男護士和中年警衛跑了過來。
我就跟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一樣無動于衷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我看著她疲憊不堪的臉和像是用口紅亂抹的、沾有鮮血的嘴唇。她呆呆地望著圍觀的人群,飽含著淚水的雙眼終于與我四目相對了。
我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了。我沒有說謊,這是事實。但是出于責任的驅使我邁開像是灌了鉛的雙腿朝她走了過去。
“老婆,你這是在做什么?”
我一邊輕聲問她,一邊拿起她膝蓋上的病人服遮住了她那不堪入目的胸部。
“太熱……”
妻子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是我曾經深信不疑的、特別樸素的微笑。
“只是熱,所以脫了。”
她抬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遮擋著照射在額頭上的陽光。
“……不可以這樣嗎?”
我扒開妻子緊攥的右手,一只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掉在了長椅上。那是一只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綠繡眼鳥,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紅色的血跡清晰地漫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