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國M譯叢·回想東歐系列(全四冊)
- (英)蒂莫西·加頓艾什 (美)卡蒂·馬頓等
- 2927字
- 2021-09-17 14:19:37
前言 羅密歐?
“早安,”活力充沛的舒爾茨女士說,“你的檔案很有趣。”說著,她便將一個牛皮紙色的卷宗交給了我。檔案足足有兩英寸厚,卷宗上的橡皮圖章蓋上一排字:OPK-Akte,MfS,XV2889/81。下面,則用手寫體整齊地寫著:“羅密歐”(Romeo)。
羅密歐?
“是的,你的代號。”舒爾茨女士咯咯笑了起來。
我坐在舒爾茨女士的小辦公室里一張仿木塑料桌前。這里是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特務機構的檔案管理局所在地。我一面打開牛皮紙夾,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在東德生活時發生的一段怪異插曲。
1980年,當我還在東柏林做學生時,有一天晚上,我和女朋友回到我在普倫茨勞貝格區威廉明尼公寓租的破舊房間里。房間的陽臺上,有一個大大的法國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觀——如果沒有窗簾的話,外面的人也可以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正當我們相擁在我那張狹小的床鋪上時,我的女朋友安德莉突然離開我,褪光衣服,走到窗戶旁邊,打開紗窗簾。然后,她把房間的大燈打開,回到我的身邊。如果這件事發生在牛津之類的地方,我或許會對她打開窗簾和大燈的舉動稍感奇怪。但是,因為是柏林,我也就沒有多想。
但是,當我知道檔案這回事后,事情就不同了。我想到了我們在一起的那一次,并開始懷疑安德莉是否替國安部(俗稱的“斯塔西”,Stasi)工作,她是否故意打開窗戶,好讓對街的人可以照相。
或許那些照片就藏在檔案夾里,已經先被舒爾茨女士看過。她剛才不是說“你的檔案很有趣”來著?
匆促間,我翻閱完所有的夾頁,很寬慰地發現里面沒有諸如此類的照片,安德莉大概不是線民。不過,檔案中的其他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例如,里面有一份觀察報告,對我在1979年10月6日16:07到23:55至東柏林一游的行蹤交代得清清楚楚。國安部當時給我的代號比較不浪漫,只是一個數字:246816
我坐在仿木桌前,驚訝于有人竟然精準地為我重建起我生命中的一天,而且那寫作方式,令我聯想到學校的作業:每一個句子都要有動詞,而且故意使用一些不必要的夸張詞語,例如:“美食機構”。我還記得那間金紅相間的邋遢餐廳,甘尼曼,那間豪華的歌劇院咖啡廳,三十周年游行隊伍中那些穿藍襯衫、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年輕士兵,和他們手上高舉著的煤油火炬,如何在神秘的夜晚中,發出閃耀的光芒。我再度聞到東柏林那獨特的味道,一種混合著老式家用煤球爐的排煙、二沖程“拖拉笨”(Trabant,編按:即“人造衛星”之意,是當年東德的國產車)小型車的廢氣、東歐廉價香煙、潮濕的皮靴和汗水的味道。但是,我卻無法想起,她,我的小紅帽,到底是誰?或許我不該說她小,因為她有1.75至1.78米,幾乎和我一樣高。苗條,中等金色卷發,30至35歲,黑皮靴?我坐在那兒,在舒爾茨女士詢問的目光下,不禁對自己的過去,油然生出一種尷尬的不忠感。
當我回到家——沒錯——在牛津的家以后,翻閱了當時的日記,終于發現了她是誰。事實上,我再度打開了對那段熾烈而不快樂的短暫情史的回憶,回想那段時間的日日夜夜,相互的電話與信件。而且,在日記后面,我還發現了兩封她寫的信,小心地保存在原始的信封中,有一封上還特別注明:“貼著——這樣你才會保持聯系。”另一封信里有一張她的黑白照片,是兩人感情結束以后,她寄給我的,讓我不要忘記她。蓬松的頭發,高高的顴骨,相當緊張的微笑。我怎么會把她忘記?
1979年10月,我的日記上還記著她,克勞蒂亞的“時髦紅色小軟帽和藍色制服風衣”。“在腓特烈大道,”日記上記載著,“他們把我鞋底都翻開了(我穿著迪克鞋,讓那軍官印象頗深)。”是的,我想起來了。在腓特烈大道車站下的地下通關所,一名穿著灰色制服的軍官把我帶進一個有拉簾的小房間,命我掏出所有口袋里的東西,放在一張小桌子上,非常仔細地檢查了每一件我攜帶的物品,甚至質問我隨身日記本上每一條記事內容。然后,他命令我脫下厚重的咖啡色皮鞋。那雙鞋是我在特爾街的迪克鞋店(Ducker & Son)買的。軍官往鞋子里瞄了瞄,又在手上掂了掂分量,說:“好鞋。”
“與克勞蒂亞手牽手,頰碰頰,到歌劇院咖啡廳,”我的日記上這么寫道:
丹尼爾·約翰遜,作家保羅·約翰遜之子,現在已經是《泰晤士報》的要角。當時,他還是一個非常認真的劍橋研究生,研究德國悲觀主義歷史,總是樂于再多找到一個樣本。我們同住在維爾默斯多夫區維蘭德街127號。當晚,他忘了帶鑰匙。
日記里的迷宮和柱子,我猜想,是指著那些手持火炬的東德共產黨中堅青年干部,他們所屬的團體,自由德國青年團,是多么地名不副實。至于克勞蒂亞的政治活動,必須從她的世代談起。克勞蒂亞屬于讓人一眼就認得出來的世代,1968年。當晚,她告訴我,過去他們在鎮暴警察前面反復吟唱一句捕捉了1968年政治與性抗議的口號:“出外扮豬玀,床上無花果。”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日記寫完后不久的一天,在柏林-達勒姆區教堂的墓地,參加學生領袖魯迪·杜奇克(Rudi Dutschke)的喪禮。她還是戴著那頂小紅軟帽。或者,這些細節只是出于我的想象?
國安部的觀察報告,我的日記。我生命中同一天的兩個說法。秘密警察冷眼旁觀“被觀察者”的一舉一動,滲入我個人主觀、情緒的描述。國安部的檔案,對我的記憶,是多么大的一份厚禮。比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蛋糕[1]要好多了。
[1]瑪德萊娜蛋糕(Medeleina)系法德交界處洛林(Lorraine)地區的傳統甜點,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幼年時期經常與姑母配著花果茶共享的扇貝型小蛋糕,在他撰寫《追憶逝水年華》一書時,瑪德萊娜蛋糕的美味往往勾起他強烈的鄉愁,讓他文思泉涌。——除特別注明外,本書注釋皆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