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主宰上古時代的神界領袖
Section 1
創世神與水神
創世大神盤古的開辟天地
眾所周知,中國神話是以盤古神話開始的,它看起來是神話,但似乎又暗示了歷史的真相。從邏輯上看,創世神話應該出現在非常久遠的世界開端,但公認的盤古神話的最早記錄,源于《藝文類聚》所引的三國時代徐整所著的《三五歷記》。此書如今已經失傳。
后世對盤古開辟天地時的情形,有過非常精細的描述:太古之初有一片混沌,從這混沌之中誕生了一個人,這個人叫作盤古,他開天辟地,死時身體化作萬物,呼吸成了風云,聲音成了雷霆,左眼是太陽,右眼是月亮,四肢五體成為四極和五岳,血液成為江河,經脈成為大地,肌肉成為田土,發須變成了星辰,皮毛成了草木,牙齒和骨頭成了金石,他的精髓成了珠寶和玉石,汗液成了云雨,身上的寄生蟲隨風感化,變成了黎民百姓。[1]
另一部叫作《五運歷年記》的文獻說盤古神“龍首蛇身,噓為風雨,吹為雷電,開目為晝,閉目為夜。死后骨節為山林,體為江海,血為淮瀆,毛發為草木”。其他文獻則記載,秦漢時代的民間傳說認為,盤古的腦袋成了東岳,肚腹成了中岳,左臂成了南岳,右臂成了北岳,腳足成了西岳,這就是五岳的來源。
這些都是漢族的古代傳說。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版本,是壯族的布洛陀神話:遠古時代,天地是相連的,光明與黑暗不分,世間一片混沌昏沉。這時,出現了一個蛋,注意,是一個三黃蛋,這個細節很有趣,它形成了天、地、水三界。天地如此接近,所以有個叫布洛陀的大神,用鐵柱撐開天地,然后由于種種原因,太陽躲進了海里,公雞被派去把太陽召喚出來,使大地恢復了光明。此后,布洛陀、雷王、蛟龍和老虎,四兄弟分家了,各用泥土造人,讓逃過洪水災厄的兄妹結為夫妻,天下才有人煙。這是一個復雜的文本,但它跟漢族的盤古神話大同小異。[2]
我們注意到一個古怪的現象:盤古神話的文本形成時間,大概是在東漢,甚至可能更晚,跟神話敘事中的世界起源時間相去甚遠,這實際上是一種時代錯亂效應。真實的情況可能是,這個神雖然是后起的,但他被故意做舊了。[3]漢代人是擅長做舊的高手,他們喜歡在神話人物身上制造包漿,使他們看起來古色古香。盤古就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
針對這個傳說,史學家呂思勉很早就已指出,盤古神話并非中國原產,它是由印度傳入的吠陀創世神話演變而來的。吠陀創世神話的文本,包括《摩訶婆羅多》《摩奴法典》《百道梵書》《奧義書》等古印度經典在內,記載了原人如何從混沌之蛋中破壁而出,從而化育天地萬物的情節。[4]
有一則吠陀神話記載:有一個原人(puru?a),他創造了世界。這個人有嘴,于是有了言說,有了言說就有了火。這個人有鼻,于是有了呼吸,有了呼吸就有了風。這個人有眼睛,于是有了視覺,有了視覺就有了太陽和光明。這個人有耳,于是有了聽覺,有了聽覺就有了“空”。“空”是印度神話中的一個特殊概念,也就是空間。這個人有了皮膚,于是有了毛發,有了毛發,于是有了天地,有了植物。這個人有了心,于是有了念,于是有了月亮。[5]這則神話表現出的邏輯思維很有意思,它堅持認為,原人身體的所有部分,都可以化育為天地萬物。
此外,還有一個更早的記錄,出自《摩奴法典》。《摩奴法典》對此的描寫更為詳細:神首先創造了水,然后在水里放了一粒種子,這個種子變成一個光輝如黃金的巨蛋,就像千萬光芒照亮了眾生的眼睛。有一個原人從這個巨卵中誕生,原人之名叫作梵天,他把卵一分為二,造成天地,創造出了慧根、六大分子和一切物種,并為它們命名,進而創造了諸神和眾仙。[6]這些印度文獻中的記述遠遠早于中國的盤古神話,它們有可能是盤古神話的異域原型。
根據宗教神話學家伊利亞德的觀點,全球各民族的創世神話,大致可劃分為五種基本類型:
第一種是潛水取土型(earth diver)。這個類型廣泛分布于世界各地,它的基本主題是:造物主派遣鳥類或某種兩棲生物潛入水里,取出泥土以創造大地。潛水取土主題覆蓋了包括從東歐到西伯利亞、東南亞到印度、白令海峽到北美洲在內的廣大地域,其中的一個重要元素,是從水中取出的泥土,它會膨脹,最后變成大地。
中國神話中的息壤故事與此非常相似。《山海經·海內經》記載:上古洪水滔天,鯀從天帝那里竊走了息壤,也就是一種能夠自行生長的土壤,用以壅塞洪水,結果洪水沒有堵成,反而更加泛濫。于是天帝大怒,令火神祝融下界誅殺了鯀。
第二種是破土涌現型(emergence)。在這類神話中,人從大地母親的子宮中誕生出來,或者從塵土及其他物質當中被神捏造出來。女媧神話就屬于這種類型。女媧的造人分成兩個階段:一開始,她精心地在那里造人,造到后來,她累了,就用繩子蘸著泥漿,甩濺出人來。魯迅在神話小說集《故事新編》里,重現了這個無限輝煌的神話圖景。
第三種是解體造物型(dismemberment of a primordial being),即創世神自己的身體,或者造物主之敵的身體,演化成了世間萬物。巴比倫創世史詩《埃奴瑪·埃立什》是這個類型的代表。它應該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神話記憶。它描寫道:創世之前,世間只有一片茫茫大水,從這原始之水當中,誕生了眾神和群妖。他們分別代表秩序和混沌,兩者展開激烈斗爭,結果是諸神領袖馬爾杜克以箭射殺了群妖之首提阿瑪特,把他的身體分成兩半,一半成了天空,一半成了大地。[7]從這個神話派生出的北歐神話有類似的情形:天神奧丁殺死了強有力的冰巨人,并用他的尸體創造出世界萬物。
第四種情況是破殼而出型(cracking of a cosmic egg),就是說,創世神從某個柔軟物中破殼而出,或者通過某種方式,把混沌轉變為秩序,從而創造了整個世界。盤古神話兼具這兩種類型的特點。
第五種是無中生有型(ex nihilo),它的意思是:世界憑著神的意志或者語言,從虛無之中誕生。亞伯拉罕宗教神話是這一類型的代表,這也是后世基督教神學展開思辨的基本法則。比如,《圣經·創世記》如是指出: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水面非常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于是就把光和暗分開了。這是一段漫長的頌詩。眾所周知,自從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以后,光明和黑暗這兩種基本的宇宙元素就在世界上的所有神話中生長起來,變成一個最為基本的神話要素。在后起的波斯祆教中,它的神學基本法則就是光明與黑暗之爭,是一種典型的二元論宇宙觀。
以上所講的五種神話類型不是彼此孤立的,事實上,它們互相交疊融合,出現在世界各民族的創世神話當中,為世界和人類的誕生提供著不朽的話題。
創世女神:補天造人情未了
盤古雖然是人類和萬物的始祖,但大多數人對他沒有投入太多的情感,這是因為他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形象,難以親近。在上古諸神中,大家更加喜愛的,其實還是女媧娘娘。女媧神的事跡比較復雜,她出現在許多上古和中古文獻之中。我們可以把這些事跡歸為三類:
第一,造人的功績,這是人們印象最深的部分。《太平御覽》記載:當年開天辟地的時候,還沒有人,乃有女媧“摶黃土作人”。造到后來,因為任務太艱巨了,“力不暇供”(力量跟不上),于是她拿著繩子放入泥淖中蘸取泥漿,然后揮舞它們,由此造出了第一代人類。這個故事的敘述細節清晰地分為兩個部分:一開始是用手摶土,把東西揉成球形,謂之“摶”。第二個階段,實在沒有力氣了,于是用繩子蘸著泥漿揮動起來,點點泥漿濺落在地,變成了人類。有人認為,這種雙重造人法試圖暗示人類的階層分化:前一部分的人類屬于精英,后一部分則屬于平民。
第二,締造萬物和推進文明的功績。在締造萬物方面,《說文解字》對“媧”的解釋是“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只是語焉不詳,沒有任何具體說明。但在創造文明方面,則有比較具體的記載——她作為婚姻之神,推動了人類的婚配。女媧非常聰明,她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造人,會把自己累死的。所以她讓男女自己去談情說愛,結為夫妻,然后由他們自己去造人,造出許多小寶寶來。
為了進一步促進人類的繁殖,女媧還發明了一種叫作笙簧的樂器[8],近似于現存的蘆笙,是西南少數民族的常用樂器。但它絕非尋常樂器,而是一種具有魔法和巫術力量的法器,吹奏之后,可以大幅度提升人類的繁衍能力。笙,據說就是“生”的諧音,它象征著誕生和繁衍。我們不妨稱這種巫術為諧音巫術,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文化發明,而女媧應該是這項發明的專利權持有者。
第三,女媧作為救世主或拯救者的功績,她拯救了危機四伏的世界。這方面的說法,有三個不盡相同的版本。在《列子·湯問》里,女媧看到“物有不足”,就是天地有很多漏洞,于是她就開始補天了,繼而又發生了共工氏與顓頊氏爭天帝的地位,怒而觸不周山的事件。所以是女媧補天在前,天地危機在后。《淮南子》的說法,卻是天地一開始就出了大問題,受到了嚴重毀壞,女媧的功績是“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這個版本,是災難發生在前,女媧補天在后,而且根本沒有提到災難的制造者。最后一個版本,來自《路史》的注疏,說是“共工觸不周山,折天柱,絕地維。女媧補天,射十日”[9]。這個版本雖然簡短,但信息量最大,它表明,是共工制造了災難,然后女媧才來補天,還順便射下了十個太陽。這里非常古怪的一點,就是把大羿射日的功勞,也歸到了女媧身上。
在研究了女媧的豐功偉業之后,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女媧的長相到底是什么樣子。一個具有如此偉大功績的女神,或者說大母神,在后人的繪畫里,尤其是在現代人的畫像上,往往把她想象成一位豐乳肥臀的性感美女。的確,碩大的乳房和渾圓的臀部,往往表達了旺盛的生命力。在紅山文化的出土文物中,大母神的塑像向我們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據。她雖然乳房不大,但肚子隆起,顯示出明顯的懷孕跡象。
然而,近年來中國學界有人宣稱,女媧的原型是青蛙,因為青蛙具有很強的繁殖力,并且女媧的“媧”,跟青蛙的“蛙”在發音上也很接近。[10]在考古發現方面,也找到了一些上古時代青蛙崇拜的證據,某些青蛙的雕刻品在一些古老的遺址被發掘出土。
難道這位親愛的大母神女媧,果真是一只跳來跳去的綠皮青蛙嗎?古人對此似乎有不同意見。《列子·黃帝》認為,庖犧氏、女媧氏,還有神農氏、夏后氏,他們要么是蛇身人面,要么是牛首虎鼻,所謂“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圣之德”。
在現已出土的漢代貴族墳墓里,那些畫像磚上面的伏羲、女媧,總是以人首蛇身、尾部互相交纏的形象出現,看起來似乎不太雅觀,卻表達了嚴肅的生殖崇拜情感,寄托了人們在女媧和伏羲的庇護下,實現家族繁衍的強烈愿望。
蛇崇拜其實是一種全球性的生殖崇拜,因為蛇不僅具有強悍的生殖力,而且具有強大的蛻皮再生能力。在古埃及神話以及瑪雅文明的阿茲特克神話中,蛇的蛻皮象征著重生。埃及神話里,司掌生殖和發育的女神伊西斯,便是通過蛇的幫助而獲得了療愈的神力。在希臘神話當中,蛇是生命的象征,代表著死亡和重生。
雙蛇交尾的形象最早出現在蘇美爾和阿卡德亞神話中,后來又被希臘神話吸納。希臘醫藥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有一個代表符號,就是一條蛇盤卷在一根權杖上面。這個符號,后來往往與信使和智慧之神赫爾墨斯的雙蛇杖(Caduceus)混淆在一起,成為全球醫學界的視覺標志。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和許多國家的醫學機構,都以蛇杖作為自己的標志。
另外一種表達方式,是通過一種銜尾蛇的形態來表達蛇的重生能力。在圖形上,我們會看到一條蛇或龍,吞食著自己的尾巴,由此構成一個圓環。這個圓環有時也會扭曲成一個橫放的阿拉伯數字“8”,這種銜尾之蛇名叫烏洛波洛斯(Ouroboros),它代表著自我循環和無窮大,是許多宗教、神秘學,尤其是煉金術的重要符號。心理學家榮格認為,銜尾之蛇是人類心理的一個重要原型。
在弄清了女媧的長相之后,我們面對的第二個疑團,就是女媧的神格,也就是她在神界里的身份和職司。要是不掌握這一點,對我們而言,女媧就依然是一個陌生的女神。
女媧的名字里隱含著重要的密碼,但它不是藏在“媧”字里,而是藏在那個“女”字里。大多數人都被這個“女”字所迷惑,因為它看起來只是一個關于性別的界定。女屬于陰性,跟男性相對,表面上看似乎沒有毛病。但真正的要害其實在于那個“N”的發音。要是把視野放寬,去觀察世上各古老文明的神話,你就會發現,幾乎所有水神之名的首字母,都是以“N”開頭的。
我的研究發現,最原始的宗教起源于非洲,然后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發展壯大,形成最為古老的“巴別神系”,由于智人的全球殖民活動,這些神話和神的名字也被帶到了世界各地。在神名的結構中,位于詞首的那個音素是最穩定的,它猶如鉆石,歷經上萬年歲月的磨損也不會改變。我把它叫作神名的DNA標記,可以用它來辨認神祇的身份。[11]
水神名字里的DNA標記,就是這個開頭的“N”這個輔音。創世時代的元老神,大多數都是水神,他們既是創世主,也是眾神之母,有時甚至是人類的始祖。比如,在古老的埃及神話里面,代表原始之水和混沌的神叫作努恩(Nun),它是雌雄同體的,在作為一個女性神的時候,它是蛇首女身的形象,跟女媧的人首蛇身正好顛倒過來。它生出了一大堆神,是一切神的始祖。
在美索不達米亞神話體系里面,也有一位類似的神,叫作寧馬赫(Ninmah),這個大母神是創造天地的母親,也是給眾神以生命的母親,她幫助自己的兒女們用泥土創造了人類。從名字、身份或功績來看,這兩位女神似乎都是女媧的姊妹。
一個更加有趣的現象是,《山海經·大荒西經》里有一段關于女媧的描述。它說“有神十人”,“十”在古代是個概數,也就是十來個人的意思,“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袁珂先生把它解釋為女媧死后,她的腸子化成了十個神。這種解釋是有嚴重問題的,因為腸子是一種塞滿穢物的器官,讓它化為神明,而且數目還很多,顯然是對神的嚴重不敬。
但只要我們換一個角度,把“女媧之腸”的“腸”解讀成“船”,一切就會迎刃而解。“腸”字與“船”字的古形非常相近,它很可能就是“船”字的誤記。于是,只要用“船”字置換“腸”字,整段語義就會呈現出一個嶄新的面貌——
在“女媧之船”上,載著十來位神靈,“處栗廣之野”,也就是漂泊在寒冷而遼闊的大海上,“橫道而處”,這個“道”字是“濤”字的假借,是在說“橫濤而處”。重新翻譯后的這段文字,跟《舊約·創世記》里的描寫極為相似。
《創世記》這樣寫道,諾亞和他的三個兒子閃、含、雅弗,還有諾亞的妻子和三個媳婦,共八個人,都進入方舟,水勢浩大,方舟在水面上漂來漂去,也就是所謂的“橫濤而出”。
對這兩個神話文本進行比較分析,至少獲得了以下兩點認知:
第一,《山海經》里的女媧神話具有全球性特征,它跟蘇美爾神話、希伯來神話都有關聯;第二,我們意外地發現,猶太神話中的諾亞,原先應該是一個水神,后來才被猶太教人格化,成為抵抗洪水的英雄。女媧和大洪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她是偉大的拯救者。沒有她,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我們要在這里表達對這位大母神的崇高敬意。
水神系無疑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可是,由于那些神話典籍已經遭到焚毀,他們的成員于今已經所剩無幾。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上古水神,較為古老的是《山海經》里記錄的北海神禺強[12]。水神們管理著各個水系,這位北海神就分管北海。后來又出現了四海龍王,分管各個海域。
上古神話里還有一個專管河流的河伯,叫冰夷。冰夷很奇怪,他本來是風神,不知為何跑去當了河神,這個公案至今都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在晚起的河神里,有一位管理洛水的洛神,名叫宓妃,我們大家之所以知道她,是因為她被曹操的兒子曹植所愛。曹植還寫下一篇著名的《洛神賦》,從此天下人都知道,世上原來還有如此容顏絕世的水神。
在貴州遵義地區,有一條著名的河流叫赤水,因為位于紅土地帶,平時泥沙俱下,紅土把河水染紅,所以叫作赤水。但是,每年總有一段時間,河水會重新變得清澈,茅臺酒廠就挑這個時候,一邊祭奠河神,一邊取水,把取來的水儲存在大水罐里,用它去釀造茅臺。因此,當你們在享受茅臺酒的醇香之際,請不要忘記赤水水神的存在。
天梯終結者顓頊及他的妖怪兒女
顓頊的名字聽起來頗為古怪,卻是華夏上古大神中非常重要的一位,其地位極為崇高,據稱,他是黃帝的曾孫,昌意的孫子(用《山海經》之說)。天才詩人屈原曾經無比自傲地宣稱,自己乃是高陽氏的后代,暗示自己秉受了同樣的神性血統,足以與包括楚懷王在內的任何人分庭抗禮。[13]所謂高陽氏,就是大神顓頊的另一個名字。或許正是由于屈原的緣故,顓頊在中國歷史上曾受到過高規格的禮遇,甚至在漢代被封為“五帝”之一,負責分管陰冷黑暗的北方,與主司南方的火神祝融遙相對峙。
《山海經·大荒東經》說,日神少昊在東海之濱養育了顓頊。而《史記·五帝本紀》載,顓頊生下的兒子叫窮蟬,成為日神舜的高祖。[14]如此看來,顓頊應當屬于日神族系,但他的名字里卻缺乏日神系常見的語音標記“S/H”,這無疑是非常奇怪的現象。蘇雪林認為,顓頊的原型,應當出自巴比倫神話中的水神埃亞,意即顓頊應當是水神系而非日神系的成員。[15]
《山海經·海內經》從側面印證了蘇雪林的這一推斷。它記載道,黃帝的兒子昌意,當年在河邊(請注意是“河邊”),生下了顓頊的父親韓流。這位韓流的長相可謂十分古怪:頎長的腦袋,細小的耳朵,人的面孔,麒麟的身體,長著豬的鼻子、嘴巴和蹄足,還是羅圈腿,模樣奇丑無比,似乎是一種大水怪。不知其究竟何德何能,竟然生出了顓頊這樣的超級水神。
事實上,顓頊的誕生,與這位水怪“爸爸”沒有絲毫關系。當年,他的母親女樞因為目睹白虹貫月的奇景(北斗第七星瑤光凌月而過),感而懷孕,生下顓頊。[16]既然他是水神家族的成員,又有北斗星宿的血統,在五帝分配工作時,他自然就被派到了水神系的傳統領地北方,去看顧那些在寒風里恐懼戰栗的蒼生百姓。
在顓頊統治北方大地的年代,每逢嚴冬時節,人們只能蜷縮在狹小的土屋里,心情極為壓抑。據《呂氏春秋》記載,顓頊不忍目睹這種情形,于是用他所管理的水產品——揚子鱷的皮,做成大鼓,用鱷魚的尾巴做成鼓槌,發出洪亮闊大的聲音,以此激發人類的生命意志,這種鼓稱為“鼉鼓”,是一種價值連城的寶器;他還指導自己的下屬飛龍,模仿八風的聲音,譜寫了叫作《承云》的圣樂,專門用來祭拜天帝。顓頊對于音樂事業的貢獻,完全不亞于伏羲和黃帝的樂官夔。[17]為了紀念他的文化偉績,先秦時期的史官還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種先進的歷法,叫作“顓頊歷”。
顓頊是一個有雙重性格的大神,除了熱衷于文化事業,他還有出人意料的一面,就是驍勇好斗。為了捍衛水神系的地位,他曾與地神共工展開過殊死惡戰,由此導致了大洪水的暴發。古怪的是,人類非但沒有怪罪顓頊,反將這個罪過推到共工身上,而顓頊則保住了北方大帝的地位。不過,關于不周山之戰的主角,文獻記載向來混亂無比,共工的對手時而變成火神祝融,時而變成帝嚳,甚至還會變成女媧、大禹和神農。
顓頊不僅神力蓋世,文武雙全,而且還擁有驚人的生殖力。中國古人為什么這么喜歡他呢?我推測,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生殖崇拜的心理。據說,他有二十四個孩子,只比黃帝少一個。其中,有八個是治國安邦的賢者[18],而另外一些則是妖精和獰厲的惡鬼,著名的有魍魎、梼杌、虐鬼、小兒鬼、窮鬼等[19],還有一些非善非惡的精靈,比如長著三張臉的三苗、人面鳥嘴有翼的驩頭等等。[20]
顓頊生下一些人類和精靈也就罷了,為什么還偏要生出這么多怪物呢?事實上,在上古神話中,生殖力是人們辨認神性力量的重要標記。如果某位神靈擁有大量后代,并且種類繁多,不僅有神靈,還包括精靈、妖怪和人類等,其在神界的地位必定不同凡響。
顓頊在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個舉措是“絕地天通”,即中斷人神之間的對話通道。當時,天空與大地之間,有天梯相勾連,就像今天的電梯一樣方便。其中最著名的有“建木”“蟠木”和“扶桑”,以及一些高山,如“登葆山”“不周山”,它們同時是巫師們出入天界的要津。
巫師是人神之間的信使,他們負責為雙方傳遞信息。然而,這些巫師或者因為心懷鬼胎,或者由于法力有限,往往傳遞出錯誤的訊息,不僅玷污天神的名譽,也擾亂人間視聽,所以必須嚴加禁抑。
顓頊因此面臨著一個難題——是驅逐那些巫師,還是直接除掉他們?巫師的數量如此之多,將他們統統消滅,勢必會引起人類的不滿。結果,他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顓頊身邊叫作“重”和“黎”的大力神,分別掌管天空和大地,他們一起出手,一個向上托舉天空,一個在下面壓住大地,使得天地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神樹與高山再也無法觸及天空,喪失了“天梯”的功能。人神之間的對話通道,就此被徹底切斷了。[21]
這場斗爭以顓頊的勝利告終,并且被載入史冊,但對于人類而言,這并不是一件好事。自從顓頊“絕地天通”之后,由于無法獲得來自神明的啟示,人類的墮落似乎不可避免地開始了,一切不義與惡行充塞人間,使大地被淹沒在人的罪惡里,這是他萬萬不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