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廠，那簡直就是另外的一個世界，和一個地球人到了整個銀河系的中心沒有什么區別。

人的眼界突然就變大了。雖然沒有大多少。但是不再覺得只是安心當個農民這樣的人生就可以了。

只要有機會，我好像也可以是另外的樣子，這個發現很了不起。

下班后就會虎頭虎腦地到縣城里去轉轉，熟悉這個新的世界。

不用兩三天，所謂的縣城，也就全在我的腦海里了，我又開始用腳步丈量縣城周圍的每一座山頭。

這對我來說是一件更好更開心的事。畢竟，我是山里邊的孩子，爬爬山是恢復元氣的最有效辦法。

不用一個星期，我就真正的成了廠里邊的一個工人，保證合格的一個工人。

榨汁組里邊的大姐們因為只我一個小男生，所以也算是多有照顧，再加上我也舍得出力氣，肯干那些臟活累活，一點兒也不嫌棄任何事務，也聽她們吩咐。

我就突然覺得當個工人簡單得很，比放牛并沒有什么本質的難度。所以，對讀書拿文憑這件事，自己沒有走上那條道路就又感覺并不是太過失策。

當然，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我當然不能夠滿足于只做一個工人，長大了，干個車間主任什么的，還不是不在話下的？

然而，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倒班。

因為一開始都是上的白班，即使我們小時候跟著大人們去看電影，也多半到了后半夜肯定睡著了。

而且在農村，像我這樣的少年，從來沒有完整地熬過一個整個夜晚。

第一個夜班干到晚上十二點，我實在受不了了，想找個角落把自己放平進入夢鄉。

我和另一個男人會往三樓抬榨汁以后的產生廢渣，第一趟，我發現二樓有個試驗室的門開著，里邊有貼了白色磁磚的案臺，平胸高度，靠窗。

晚上黑暗里，真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第二趟我等那個同事拿著空筐下去。不管了，溜進試驗室，躺了上去，立刻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本來我以為只是睡上十分鐘就能夠解決問題，但是，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九點多了。

試驗室里的人來人往，竟然沒有人叫醒我，任由我像個物品一樣陳列在那里。

也許，能夠如此囂張在上班時間睡覺的人，肯定大有來頭。我趕忙翻身而起，逃之夭夭。

按說，白天我該睡覺，才能夠保證晚上不瞌睡。但是，實際上我昨天晚上睡了，所以，吃過午飯后，還是睡不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到了晚上。榨汁組組長蒲姐問我，昨天晚上下半夜去哪兒了？然后工段長也來詢問。

我吱吱唔唔說自已頭痛，受不了回去了。她們很嚴厲地告訴我，這也得說一聲，不能偷偷跑回去。

我當然答應了，且保證再也不會了。我要下決心不在上班的時候睡著，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會遇到的困難。

這天晚上還行，總算把十二點熬過去了。又熬了一個小時。真的受不了了，我想在任何一個靠墻的地方挨上去，然后順著墻軟化流到地上，也不管有沒有水，就是想睡覺。這種欲望強烈地攫住了我。

我無數次想起二樓的那個試驗室的貼了瓷磚的平臺，那就是最溫柔的地方。但是，我絕對不能夠去那里。

又往三樓頂抬了兩回廢渣。在三樓樓道里有一個白天看門的老頭睡在一張掛了蚊帳的床上，那個時候并不覺得這個老頭睡在過道里有什么奇怪的，這正是我需要的夢鄉??！

我把睡著的老頭往里擠了擠，沒有醒。太好了。

我完全忘記了還在上班這件事，再把他往里擠了擠，但忍住勁兒，別把他擠床下邊去了。

我在床沿上睡了下去，壓著蚊帳。一小半的肩部背部懸空，一只腳踩在地上支著，使自己免得翻掉，掉到地上。

這雖然沒有試驗室里的平臺睡著舒服，畢竟還是可以瞇上幾分鐘。

堅強的意志還是促使我又艱難地爬起來，戀戀不舍地看了看床，提著框下到車間里。打算一會兒再來睡一會兒。

這個愿望強烈得完全無法抑制。到兩點多，實在受不了了，我只能主動給榨汁組的蒲姐說，唉呀，我頭痛的不行了，我請個假行不。

蒲姐真的以為我頭痛，準了。在她們的印象中我還真的不是那種懶惰的人。她們也就從來沒有懷疑我是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第三個夜班，我又去那個看門的老頭那里擠了兩回，總算是成功地頂住到了天亮下班。這一天，我人生第一次在白天睡著了。

接下來的十二天夜班，基本上每天晚上我都要到那個老頭床上擠上一回兩回。在我的印象中那真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過這樣渴望睡眠過。

兩周倒一次班，等再上白班的時候，沒幾天就發了第一月的工資。75塊錢。父親在家作木匠手藝，那個時候也才3塊錢一天，一月算下來有90塊錢。

我自已認為，嗯，還不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么多錢。我會拿這錢干什么？

因為有了自己的錢，所以，我去了新華書店。打算買一本書看。不管怎么說，我并沒有因為成為臨時工而覺得這就可以知足了，這畢竟和我的那些還在學校里學習的同學們差距太遠。

他們有光明的未來，而我并沒有很明確的好未來。怎么辦？弄本書看，總是不錯的。說不準書中有這樣的答案。

新華書店時里邊的書在我現在看來真的沒有多少。但在當時我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那書太多了。我在里邊一排一排地看過去，又一排一排地看過來，翻翻這本又翻翻那本。

有售書員看我不像個好人。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怕不是要偷書么？她們應當是在防著我的。

我在里邊晃了一個多小時，有一本《千萬個為什么》的大部頭書，我站在那里很想知道它多少錢。

因為這部書放在柜臺里邊，和一大堆教師用的工具書放在一起。一般的市民學生不會買，所以，并沒有放到開放的書架那邊供人挑選。

我指了指那本書，問這本書多少錢。那個蠢女人說：“四十?！焙艹芭乜粗摇?

一個小屁孩，能用成年人半月的工資來買本屁用沒有的書？她才不信的樣子。

我并沒有太注意到這個女人。只是說：“拿來我看看。”

她更高傲地雙手撐在柜臺上：“你要買，才給你拿。”

我把錢拍在柜臺上。

然后我很不爽的抱著那本書走了。

在我成年以前，再也沒有進過這個新華書店。我拿到工資的第一天，花了一大半的工資買了這本我本來只是打算翻翻的書。因為四十塊錢真的是很多。

想想我上夜班每個晚上和瞌睡作斗爭的艱難，再想想，余下的三十五塊錢究竟夠不夠自己接下來這一個月的生活費。

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的成年人一天可能就花一塊錢吃飯，而我需要吃到至少他們一個半那么多。

所以，我至少需要花生活費四十五元。

本來我應當在進廠以后自己養活自己，然而第一月就失敗了。

在放假的那天，我坐車回老家拿了幾十斤米到城里。那個年代，拿米也是可以在食堂換到相應的飯票。

父母當然對我買了書有極大的意見。因為沒有讀書了，還敢花這么多錢去弄這些無用的東西，實在是不懂事至極，真正可氣。

不過只是可氣而已，并沒有說不給我拿米。即使沒有給家里邊拿錢回去，也至少比放牛撿柴禾有用一點。說不準下一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