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攻入關內,恰是這一年的最后幾天。方涉那一訓很快見效,兩方不約而同地安定了五日。
卻說新歲的第三天,陸輔相禮節規范地驅車返回長安。這次沒有憨笑著把他帶去宮里的車夫,他原先的一眾猜測都被城中的一片歡聲推翻,都城內的形勢對他看起來頗為安全。
江禮一聽他回城,急忙派人把他拉到自己府上,開門見山道:“你當真不該回來!你回來就逃不了一死!”
陸輔相不以為然:“你在說什么呢,江知儀。太上皇重新啟用我,你我翻身的機會便來了,這偌大的朝廷離不開我們。這不,我以天子之禮去見秦王,太上皇也沒有說我什么。你在怕什么?”
江禮嗤之以鼻:“你這猖狂、恃寵驕橫的性子,倒是一點不落地傳給了你那幾個孩。禍端,禍端!你我都注定要亡在子孫手里!”
方才還對他的話不以為意的陸輔相見他如此反常,不由得心頭一悸。
江禮嚴肅地看著他:“你還記得吳定榮么?”
吳定榮是魏國公吳承意那備受冷落的孫子,曾經受陸輔相提拔,如今做了個渾水摸魚的刑部尚書——本朝大理寺權壓刑部之上,刑部常年不管大事,養得都是些游手好閑的官宦子弟。吳定榮自從做了這個閑官,陸輔相便覺得他沒什么大用處,不再關注了。
如今再提起他,陸輔相破費了一番功夫,才想起自己曾經助過他一臂之力。
“你那幾個在刑部混日子的兒子,那案底被吳定榮暗中查了個底朝天,前幾天他上奏給太上皇,把他們全交代了。”江禮道,“雖然都是些吃喝小事,沒沾上人命官司,但你我二人不還有大案底在么......太上皇壓著一時不追究,不代表這就不是個坑!”
陸輔相聞言冷笑道:“好一個魏國公后人,吳承意之孫,當年那番話果然是半分誠意都沒有!若我不引薦他,那小子此時,怕是還被幾個小吏欺壓得抬不起頭!”
江禮靜默良久,沉住氣,又道:“吳定榮上奏的第二日,你那封文書便從秦國飛過來了。太上皇當時的反應,可跟回信里的截然不同——龍顏大怒啊。”
陸輔相心頭又是一緊。
江禮警告他:“秦國是你去的,具體事宜太上皇定會與你打聽清楚。我猜你這幾日掉不了腦袋。趁著此時你手上還有些籌碼,趕快做出些行動來。”
陸輔相沉默良久,心思繁雜地回到陸府。這宅子隨著他的東山再起又煥發出生機,與陸黨案以前的模樣別無二致。
彼時天朗氣清,下午時分,陽光正好。他在院中轉了一圈,尚未在屋中坐定,便有宮中的人驅車前來請他去見太上皇北正明。
“太上皇邀我,所為何事?”陸輔相警惕地問前來傳話的人。
那傳話的小官畢恭畢敬:“太上皇說是要與陸公商議秦國之事,協定陸家四子之罪。”
陸輔相動容:“這是太上皇的原話?”
小官輕聲回答:“是。”
他暗暗松了一口氣,轉身回房換上朝服,便隨小官上了車。那小官趕著車慢慢悠悠地溜到皇宮前,忽然調轉車頭,一直往長安城那條最熱鬧的街市上拉去。
陸輔相聽著車外的聲音,漸漸覺出不對勁來。
奈何為時已晚。
車子忽然剎住,細密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眨眼之間,這衣冠整潔、紅光滿面的當朝宰相便被幾個小吏拉下車。宰相頭頂的那只官帽在拉扯的過程中被摔在了地上,圍觀的人群之間有幾個頑童,嬉笑著拾了去,隨即消失在人海之中。陸輔相只得看著自己的帽子被撿走,無可奈何。
架著他往前走的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領路的兩人陸輔相都眼熟,一個是大理寺少卿云謹,一個是刑部尚書吳定榮。其中一個,曾經跪倒在他的腳下,感謝著他的知遇之恩,承諾今后任他差遣。
陸輔相恍然醒悟,一切都與他的計劃貌合神離,與他的設想背道而馳。
街市的盡頭處是刑場,重犯當街行刑,以示百姓,以平民憤。
他官袍在身地被押上刑架,云謹當街宣讀了陸輔相的罪狀——仍舊是陸黨案中那些條目,今日再聽已毫不新鮮。
待他話音落定,吳定榮為陸輔相漱口,并灌下了最后一碗酒。
刑架上的人心中自嘲:原以為我是那攪弄天下風云的下棋手,殊不知天下為棋我亦是子,氣數盡時,棄如敝履。
天上地下,往往只需一瞬。
斬刀落下,一個時代也隨之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