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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非專業的訪茶行

在曼邁

曼邁山寨里,阿婆包著彩色的頭巾,背著竹簍,胸前還有娃娃在睡覺。她瘦小,黑,眼睛卻清澈明亮。她回頭一眼一眼地瞄著我們。幾頭冬瓜豬,黑色的,拖著肚子,哼哼地走過去。布朗族的寨子里,鐵門上都有鳳凰鳥,漆成藍色、紅色,小孩子們光著腳,快樂地追過來,跑過去。沿著臺階下去,一排房子,墻上有火道。有隱約的茶香。再向前就是茶山,有人指著那一叢叢樹,說茶樹,茶樹。臻味號曼邁古茶園的吊腳樓就在茶山的半腰,榕樹和櫟樹在窗戶上沙沙地響著,一樓設著茶桌,茶桌邊是一書架,一個布沙發放在書架邊。坐在二樓的走廊邊,能看到外邊的山坡上種的紅皮水蘿卜,還有一叢叢油菜花,蝴蝶歡喜地亂飛。我不睡午覺,只坐在陽光里,看著那蝴蝶,看倦了,再看看遠山。晚上,也舍不得睡,林子里,蟋蟀、油蛉子、豆娘,還有許多嚶嚶的聲音是陌生的,這些重重疊疊的聲音把半山上的吊腳樓抬起來了,我一陣迷亂,不曉得是春天還是秋天。想完就兀自笑了,這是西雙版納,是熱帶,哪里還有春天秋天呢?

田華拖著她的長辮子,帶我們去賀開山古茶園。沒看見古茶園,先是一棵又一棵千年的古樹,站在山坡上,占了山坡半個,樹冠如云朵子,飄浮在半空中。溪水邊開著大片的白花,問了幾個人,到底也不明白名字,只是抱歉地叫她“飄雪花”—我胡亂臨時起的名字。叫她,她木木的,也不答應,只對著溪水照著影子。玉梅姐啪啪地照著,嘴里喊:“青青,你要看看,這像不像一幅畫?”我不負責地回答:“像像像。”真是畫家的眼睛,這小溪,這一片長滿了綠藻的池塘有什么可畫的?同行的大學老師指揮著我:“看看,這滿地落葉,紅黃相間,色彩多美,快拍照。”我不是個好學生,我鉆進古樹的樹洞里。這棵樹到底有多少歲了?在時間的荒野里,曾經發生過什么,讓這棵樹中間長出大洞?我認真看,這樹洞里長滿了各種植物,蕨類的寬大葉子擋住了我的手,還有一棵龜背竹安坐在樹洞里,像個修行的隱士。還有一條說不出名字的藤,從樹洞里蛇行而出,一路攀緣,到樹頂之后,與樹的枝葉打成一片,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再向上走就是茶樹林,田華說都是古樹,但最粗也不過大腿一樣。身子上掛滿了青苔,干了的青苔像胡須一樣飄著。再認真看,還有各種菌,有白色,還有黑色,還有褐色。有的像厚肥的蘑菇,有的像木耳,還有的像古怪的貝殼,支起耳朵傾聽著風聲。嗯,還有呢,茶樹上住著各種各樣的草,有多肉,有一節一節的,有長腿長腳的,葉子都不大。她們安然無事,像是天然地認為自己的家就應該在樹身上。走著渴了,田華讓吃茶葉,是吃剛剛萌生的茶葉尖兒。真是可憐見兒的,我掐了一個小嫩芽,放在嘴里,哎呀,真苦,真青澀。且慢,咽下去時有點香,好像是一團陽光和著露珠滑進嗓子了。哎喲,我叫起來,真甜。從口腔到嗓子,好像被清泉噴灌了一遍,有清澈的水從嗓子里冒出來,咽一口,身子里灌滿了香氣,好像這枚葉子帶著萬千的雨水與清泉進入了我的身體。我就這樣暈暈乎乎地走著,人就躺在山坡上了,好像不是我自己躺下去的,是陽光絆了我一下,不,是鳥鳴輕輕將我浮起來的,是風推了我一下,反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睡在山坡上了,身子下是厚厚的腐葉,陽光熱熱的,香香地罩著我,古樹和茶樹叢里,鳥鳴聲像急雨一樣打過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聽到了古茶樹在陽光下竊竊私語,也聽到了布朗山那狂野而深沉的心跳。

萍子姐拉我起來,暈暈地向前走著,就碰到了巖叫。他是個高大的布朗族小伙子,黑,牙齒白得發亮,他的竹背簍放在摩托車上,背簍里放著青青的茶葉。他用不大熟練的漢語告訴我們,他是山下的寨子里的,二十一歲。他小時候下地干活就自制茶。“‘咔’的一聲,砍一節竹子,再扯幾片茶葉,在溝里撿幾節朽木,點火燒。把竹子放在火邊烤著,烤一會兒,就會接點山泉水,再在火上燒一會兒,沸了,就可以喝了。”我聽得神往,恨不得馬上自制一杯竹筒茶。

“你說說,什么味?”我滿懷崇拜看著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看了看遠山和近處的茶,鼻子使勁地嗅了嗅,說:“就是這個味兒……”“什么味?”我迷惑。“竹子味,芭蕉味,杧果味,石頭味,青苔味……”他完全沉醉了,眼睛瞇了起來。我也大笑起來,完全會了意。是呀,好茶集合了這大山里所有植物的味道。

在勐宋

繡球花、薔薇花、鶴頂紅、端午錦都在院子里開著。工人們在東邊工棚里開始炒茶,我又開始恍惚起來,這到底是什么季節?蟋蟀與蟲子轟轟地唱著,整個山都開始飄浮起來。炒茶的人在暮色里像是舞蹈,他們在大鐵鍋邊旋轉騰挪,戴著帽子、口罩,那樣子像是醫生。我們進木棚時,要求我們必須戴上消毒的帽子。“茶怕異味,也許你有香水味,也許你頭發上散發有香波味,都會在這一刻影響茶的味道。”“真的嗎?”“真的,茶特別敏感,摘茶、炒茶這天的天氣,空氣的濕度,火焰的溫度,師傅的心情,都會影響茶的味道與品質。”滿棚子的竹席上攤晾著剛剛收回來的新茶,在萎凋,就是讓新鮮的露水蒸發,讓茶在竹席上慢慢地萎靡下來。那些茶無奈地睜著綠色的小眼睛,知道自己將要在火焰中封閉自己的內心,干枯自己的身子,她們也許惆悵難抑,那濃烈的青澀的茶香幾乎把人沖倒。也許是最后一次,茶的一聲嘆息,我聽到了,心里痛了一下。

臻味號勐宋茶初制所位于中緬邊境的高山密林里,喜歡喝普洱茶的人,對于勐宋這個名字必然不是陌生的。勐宋,傣語地名,意為“高山上的平壩”。

除了臻味號勐宋茶初制所的燈光,大山完全黑暗下來,天空從青灰轉成烏藍,現在已經靛青,星星們跳出來了,一個,兩個,呵呵,一群。我屏住了呼吸。單占生老師和蘇湲姐也過來了,我們一起向著密林深處走去。草叢里突然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飛行。“螢火蟲,螢火蟲—”我大聲地喊叫著,驚喜交集。很快我們看到了更多的螢火蟲從我們身邊閃過,向著大樹之顛集中。這里的螢火蟲真大,真明亮。是發著藍光的明亮。“像鉆石一樣的光芒。”蘇姐感嘆。五年前在武當山看過一次螢火蟲,也是一群,那是橘紅的光芒,暖色。夜色更加深沉起來,幾乎是黑暗的。天空上的星流動起來,而樹頂上的螢火蟲也在游動,此刻我已經無法分清哪些是星群,哪些是螢火蟲。突然我想起春節后做過一個夢,好像就是此刻的景象。我驚異于自己提前夢到了現實。那么此刻我到底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里?按照佛家所講,夢并不是虛幻,而是靈魂去了另一個維度的空間漫游。這么說,我在幾個月前已經夢游了此地。那么,我的靈魂是如何找到這個地方的呢?

前邊是一大片竹林,竹林又高又茂密,幾乎遮了整個天空。路突然黑下來,好像天空合上了,星光與螢火蟲都不見了。黑暗推了我們一把,三個人不由得靠得更近一些。竹林沙沙地響著,這黑暗更加深重,這黑暗有著重量,把我們向下壓了一下。“回去吧,回去吧。”不知道誰軟弱地咕噥。“再站一會子,這樣的黑暗現在幾乎感受不到了,在城市,我們時刻活在光里。”還有人在堅持。黑暗里,我們的手慢慢拉在一起。黑暗這時候不僅重,而且黏滯,好像空氣里有不明的物質在流動,緩慢而黏稠。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強力地跳動,“卟卟—”。黑暗壓迫著它,它開始不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萍子一起轉山。大雨過后的山是甜的。“是這空氣里的竹子的清氣。”走過昨晚那片竹林,萍子享受地深呼吸著。再走一條堆滿腐葉的小路,空氣里飄滿了薄荷味,清涼而甜蜜。穿過云霧和一大片密林,我們看到了一間隱士的小屋。門開著,屋子里一床、一桌、一凳、一鍋、一掃帚,還散亂地放著酒瓶、碗筷和一瓶立白洗衣液。顯然人并沒有走遠。房子是用木板建成的,簡潔而輕巧。最絕妙的是屋子外面還架著個竹子做的水道,一個大水缸放在一角,竹子可以承接屋檐的雨水,雨水再順著竹子流進水缸,這真是好巧妙呀!

門口立了一個巨大的古樹樁子,長滿了青苔和菌子,一個蜘蛛在樹間扯了一張巨大的網,此刻掛著細小的水珠。老師看中了一個樹根,他說像仙鶴,自顧自拎上走了。我們拍了半天照,七拐八拐回到大路上,這時一個黑、瘦削、單薄的人迎頭走過來,他背著一把寶劍,還有一個竹筐,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迷彩服。他笑著指老師手里的樹根:“我家的。”老師撓著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一陣比畫帶說,總算搞清楚,那個小屋是他臨時的家,他是看茶園子的。他的家離這里幾十里路,他過來一般就住一周。再看他竹籃里,有粑粑,有面和油,顯然他準備入住小屋了。也許是和茶長期做伴吧,他像茶葉一樣清瘦,但眼睛卻是亮的。他揮了揮手,很快消失在森林里。

一座茶園里,一女子包著彩色頭巾在摘茶,看到我們拍照,羞澀地轉過身子。她叫陳秀蘭,是山下曼加腳村(也叫“紅旗村”)人,已經嫁到湖南,春天專門回來幫年老的父母采茶。“這個時候親戚們都會回來的。”聊著天,我們已經翻過了山,向山下看去,云霧翻滾,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翻卷著涌上來,我們好像已經走出很遠了,正在發愁如何回寨子,一輛三輪車停在我們腳下。車上的黑面漢子大聲說:“上來吧!”我們隨即上了車,和車上竹簍里的冒著清氣的茶葉穿過云霧與竹林,車把我們拉到了曼加腳村。我還想著那些清香獨異的竹筒茶,就問路邊站著的姑娘:“知不知道村子里誰家有竹筒茶?”她說:“到我家喝茶喲,我們家有頭春茶。”她是哈尼族人,叫明漂,二十五歲,嫁到大勐龍鎮,這次也是回來幫娘家采茶。她們家吊腳樓在村子主路后邊,鬧中取靜,站在她家吊到半空的院子里,可以看到遠處的青山上白云翻卷。她家的小狗黑豆瞅了我們一眼,又合上眼睡了。明漂的弟媳婦叫朵培,已經是兩歲女兒的媽媽,但看上去臉上還有孩子氣。她提著暖壺給我們沏茶,還從屋子里拖出一個編織袋,里面是她親手炒的新茶。朵培一邊沏茶,一邊說:“我們這量少,也沒有萎凋,上午采的和下午采的茶一起炒。”茶湯嫩黃清亮,入口有點苦澀,但過一會兒滿口清香,那清香透到肺腑里去了。趁她們喝茶,我信步在寨子里走走,每家都是黑色的吊腳樓、一條狗。院子里停著小汽車、摩托車,藍色的炊煙裊裊冒起來。采茶季也是狂歡季,窗子里傳來酒杯碰響的聲音、笑鬧聲,可能是來采茶的親戚,也許是茶商與鄉民相聚。但很快這些聲音都被風卷進大山深處了。兩只棕色狗,對著我狺狺地叫,還一起來追我。我回頭大聲地說:“我認識黑豆哇,我是黑豆的朋友,真的。”它倆站住了,互相看了看,呵,真的管用呢。

夜里,睡在木樓里,雷聲隆隆地在頭頂炸響,雨啪啪地打著屋頂,閃電是藍色的,在窗外的樹間閃過。明天就要離開茶山了,我開始惆悵起來,好像要與一個良人分離。他淡淡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有我懷著萬千心思,一步一回頭。雨下得稀疏起來了,我在單調的雨聲里慢慢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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