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花朵都會尖叫
雨水過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坐在窗口,聽到斑鳩在對面的密林里深沉地呼喚著,像是想念一個人,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脆弱而又矜持,但我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床坏骄涂床坏桨?,賈母不是說,簫的聲音是要遠遠地隔著水聽才好。鳥聲也是。
能聽到鳥聲是幸運的,能與她們偶遇更是神跡。那天,正在小區散步,女兒扯了一下我:“看,是不是鷯哥?”一只黑身子、黃嘴巴的鳥正在樹隙間鳴唱,她一會兒發出喜鵲的“吱吱”,一會兒又像吹口哨一樣嘆起氣了。我想起姐夫家的鷯哥會學公雞叫、貓叫、狗吠,甚至會像姐夫一樣咳嗽、叫姐姐的名字,惹得一家人大笑。鳥給人帶來多少樂趣呀。我也是看到姐夫養鳥,羨慕不已,回來到花鳥市場買了一只鷯哥。因為是秋天的鳥,不像春天生的鳥愛說話,我每天都無數遍地教她說“你好,你好”,她剛剛開始時說不太清楚,漸漸學會了,見到我走近,就開始含混地說:“你好,你好。”我出差,叮囑家人每天給她添水續糧,幾天后回來,急步進屋,看到鷯哥兩眼無神,站立不穩。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我慌忙地給她換了水,還沒有走到鳥籠跟前,她就一頭栽在籠里,斷了氣。我忘不了她看我的眼神,似有萬語千言,卻什么也說不出。
那日與故人相見,坐在小桌子旁相談甚歡,忽然窗外一只橘紅嘴巴、灰白胸脯的鳥停在窗臺上。好像是受了我倆的感染,他轉動脖子,黑眼睛也隨之轉動,開始鳴叫時,脖子上的羽毛蓬松,翅膀也不由自主地張開,每叫一聲,尾巴就朝下點一下。我倆都不再說話,聆聽著從這只小身子里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好像為我倆持續綿長的情感裝飾了背景音樂。叫了一小會兒,這只椋鳥低頭在窗臺啄了起來,我倆也相視一笑,好像這只椋鳥拉近了彼此,我們之間有一點小小縫隙,也被這綿密的鳥聲填得密不透風。這只椋鳥再一次歌唱時,活脫脫一只畫眉的聲音,婉轉清亮,落在兩個有情人的心里,瞬間成了日后相認的印記。
小區林密,鳥種類漸漸多起來,自前年開始,一過春節就能聽到一種奇特的空洞的聲音。經過反復辨認,應該是啄木鳥,它們長長的嘴巴,在樹林里“嘟——嘟—”地響著,好像在模仿春天的腳步聲,聽著聽著,天氣就燥熱起來了。湖邊的荷里,每年都有新的鳥,野鴨子一直都有,剛開始在荷葉深處嘎嘎地叫著。一群黑灰色的小毛團團漂浮在水面上,在荷葉間若隱若現,讓人覺得荷與水之間有秘密無數。前年下半年我病了,經常呆坐在湖邊,有一種小黑鳥,細長腿,瘦,黑羽毛,像極小雞雛,嘰嘰喳喳,但是一會兒鉆進水里,一會兒浮出水面,還一跳上了荷葉上,比露珠走得穩,看得我發呆,羨慕得緊。有人說是水雞,長不大。
我小時候喜歡養動物,大概是沒有玩伴。家里貓狗不斷,每年春天都要養小雞。奶奶不讓我從路邊買,一般她都要讓自家的老母雞抱窩。想生孩子的老母雞臉紅著,嘴里不斷地發出“咕咕咕”的叫聲,奶奶說她是害喜了。這種病好像是會傳染,雞群里,會有三四只雞都狂叫不停,奶奶選好一只讓她抱窩。選好的雞蛋放在鋪有麥秸的草筐子里,母雞坐進去就安靜了,垂下眼睛準備好好養孩子。其他狂叫害喜的母雞,奶奶在她們的尾巴上拴了紅布,母雞被身上的怪東西嚇得咯咯直叫,叫著跑著,把生養孩子的事情就忘記了。
小雞的聲音是粉色的,聽著心里毛茸茸的。一個個跑起來不穩,好像隨時要摔倒,母雞帶領著他們,一會在土堆里,一會在草叢里,刨出食物她自己退到一邊,讓孩子們去吃。兩只小雞有時也會為一條小蟲子爭奪起來,然后在母雞的呼喚聲里重歸于好。在我聽來,小雞的叫聲有依賴與嬌憨,完全是個幸福的童年發出的聲音。我童年缺愛,對這種嬌憨的聲音沒有免疫力,聽了心和身子都是軟的。后來看國畫,陳老蓮、徐渭、齊白石他們都畫小雞,嬌憨從記憶鉆進紙上,讓人感慨萬端。
我家不養豬,不養牛,只養羊,還是山羊。奶奶說豬臟,牛個子太大,山羊最干凈。山羊格外調皮,叫聲甜美。母羊長有胡子,眼睛溫順,而我最喜小羊羔,他們通身潔白,眼睛純潔,嘴唇粉紅,叫聲除了和小雞一樣嬌滴滴的,還有十二分甜美,尾音顫抖。特別是三只小羊經常離開母羊跑到田野去,瘋了一樣順著草埂跑,跑累了,聽到了母羊呼喚的聲音,三個小家伙一路應答,一路奔跑,現在我還能看到他們的樣子。他們跑起來時,脖子上兩個小肉鈴鐺左右晃動,快到母羊跟前,叫聲更加密集,然后,他們一頭拱進母親的腹下吃奶去了。吃奶時的小羊還哼哼著,嘴巴四周沁出白白的奶液,我也好想去吃一口呀。
鳥最喜歡棲在竹林里。原來姐姐家門前的護城河邊有一大片竹林,黃昏一到,眾鳥歸巢,竹林成了一個巨大的音箱,各種鳥都在交談一天里的見聞,方言俚語,花腔小調,你說你的,我唱我的……讓人想起舊日鄉村的集市。鳥的寒暄與人的寒暄有多么相似,他們唱歌一樣的聲音里滿含著歡樂與滿足,也許鳥兒們主要在報告,我今天意外在構樹上發現了風兒故意留下的構果一枚,我在河邊的草叢里捉到了三個蒼蠅還有若干小蟲子,肉可多吶……咳,我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個特別大的女貞果,甜蜜蜜……這是我臆測鳥兒們的對話,誰能確切地知道這些歡樂的聲音里到底說了一些什么呢。也許說什么都不重要,關鍵的是人類從中感受到了小小的滿足與喜悅。有一天,女友海燕在鞏義的石窟寺的小竹林里聽到黃昏的鳥鳴。“這是我聽到最美的合唱了,人類無法模仿其一?!彼f。
最喜歡群居的鳥莫過于麻雀,這種布衣葛巾的小鳥兒,像人類一樣熱衷于開會討論,尤其是秋冬季節,也許食物危機讓他們必須討論覓食路線,也許居于弱者地位讓他們必須團結對外。多年前,女兒剛轉學到鄭州,小小人兒第一次感受到孤獨,她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動物,還是她發現了一棵大樹上聚集的麻雀,她拉我一起去聽。那是一棵落光了樹葉的楊樹,上面站立了幾百只麻雀,如果不是他們熱烈的討論聲,我還以為是滿樹的葉子都還沒有落呢。麻雀的聲音平時是瑣碎而嘮叨似的,但此時合唱卻是氣勢如虹。他們熱烈討論的聲音是那樣動人,我想,回家把那袋小米撒在院子里,告訴他們一定要去哇。
女友們有一次在南灣相聚,竟然是農歷的四月十六。月光如銀,瀉了一地。大家起身向南灣湖走去。一路上,左邊的水田里是陣陣的蛙鳴,時停時響;右手山坡上草叢里,有蟲子在輕聲鳴叫。綠萼說,率先鳴叫的是公青蛙,聲音嘹亮,自由奔放,接下來和聲的是母青蛙,溫柔悅耳,時斷時續。我們羨慕了一會兒信陽的青蛙,感慨動物的命運因為地域不同而不同。山坡上的草叢里的蟲鳴不是蟋蟀,可能是金鐘兒,聲音細膩悠長,帶著南灣湖的水音。路邊的廣玉蘭正在開花,如荷花一樣飄浮在黑夜里,那醉人的清香讓我們嗅了又嗅。
到了南灣湖,滿月下的南灣湖水面縹緲,湖邊青山更是隱約如夢,遠遠的一切都籠罩上了乳白的輕紗,讓人突然間如跌夢境。更遠處的湖水有著碎銀一樣的光芒,一切靜了下來,連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都聽得如此清楚。魚躍出水面,就像情人從夢里走到眼前,那細微的聲音都被寂靜與黑夜放大了無數倍,好像這幾尾魚不是跳出水面,而是跳進月光里,潑剌一聲,是月光碎裂的聲音。大家都被這美震驚得無語,各人看著月光下夢幻的湖面出神。有人提議走下湖堤,水面就在眼前,月亮在水中散成了無數個,隨著水波晃呀晃的。這種夢幻之美真有一種讓人沉溺的沖動,想那大詩人李白“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此時此地,真的太能理解了。湖是安靜的,讓人出神的,荷花開時月光下窸窸窣窣的聲音,青蛙連片的叫聲,魚從水面躍起的聲音,這些聲音讓人塵慮盡消。
但海卻是讓人興奮動蕩的。我是個中原人,從小沒有見過海,對海一直有一種距離感,內心總有一種又恐懼又喜歡的感覺。海廣大無邊,那澎湃的潮汐,那不倦的濤聲,總讓人不安。九十年代帶女兒去普陀山,黃昏潮汐陡起,海里有一股蠻橫神秘的力量在沖撞著,推動著海水,遠遠的濤聲如雷,水面起了高高的水墻,奔騰著向著岸邊奔來。我沒有經驗,沉醉歡笑,拉著女兒站在海水里。瞬間,海水沒頂,女兒的小身子被海浪托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出于一種生物的本能,我閃電一樣抓住了女兒,心一陣狂跳,這漫天轟然的聲音差點奪走了我的女兒。我說過,海好像是情人,他給予的美好總是動蕩不安的,變化莫測的,每次我沉醉在海的美中時,總是又興奮又不安,這樣的感覺,久了就會累。
原來,我一直想住在山里,覺得山里有許多動靜都是我喜歡的。有許多植物在我的屋子周圍,花想什么時候開就什么時候開,果子想什么時候落就什么時候落,月亮從東山上緩緩升起,喜鵲被驚得飛起來,我坐在自己的茅屋前,就這樣一直看著月亮。露水悄悄地要落下來了,星子越來越明亮?;ㄩ_的聲音像一只剛剛出生的小鳥在鳴叫,果子落時像天上的星子一起閃著光落下來,月亮從東山上升起時也有溪水流動的聲音,露水降落時有神秘的“噗噗”聲。為了這些美妙的天籟,為了讓我的耳朵被清洗,我亦愿意死皮賴臉地活下去。我的世界里一直有各種鳥在說話,一直有著月光那空靈神秘的聲音,一直有著開不完的花朵。為了明凈與自由,我也要努力做一個勇敢的人,生出無限的力氣,長出堅韌的枝條,不論是放在山上還是海里,都能像植物一樣開出好看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