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廣仁的話把李曄從失神的狀態中拉了回來。
他搖了搖頭,事已至此,不管福禍如何,都已沒得選擇!
看著室壁上掛著的孔圣圖,那種安然淡定的神色給了李曄些許信心。
強自使自己鎮定下來,和韓仁廣交換了一個眼神后,李曄起身離座,準備去迎使者接詔。
散發著松油氣息的宮燈被急行的王宅內侍帶出的勁風吹滅了一盞,旋即又被一個優雅而神秘的倩影點亮了。
當李曄起身時才發現,點亮油燈的并不是隨侍在側的內侍,而是一位舉止端莊優雅的年輕女子,壽王宅的女管事——林妍。
她相貌端莊,氣質高雅,穿著一身單薄的紫色襦裙,一步一搖的走來,風致嫣然,修長的身材在宮燈的照耀下拉出了一條長長的影子。
林妍點點頭,說:“來人是禁中貴珰,東軍中尉劉季述,詔書內容想必也非同一般。不過妾身以為,即便長安有變,料想朝廷也不敢憑那百十騎就敢對殿下動手的!”
李曄作為穿越客,已大致能猜到長安使者的來意,并不是很驚慌,他擺了擺衣袖,從容的道:“走,隨孤去接詔!”
前來的使者以東軍中尉劉季述為首,隨行的還有宣徽使董元成、鴻臚卿崔哲,內外臣齊全,俱是朝中大僚,可見朝廷對此事的重視。
由于長途勞頓,沒有得到及時的休息,他們一個個都身形疲憊而表情木然,此時正站在王宅的正堂內,不多久宅后傳來了急促地腳步聲,李曄帶著韓廣仁和內侍錢虞等人從內宅快步轉了出來。
來到近前,李曄恭敬的施了一禮,道:“小王出迎來遲,還望諸位天使恕罪。”
知道眼前這位壽王李曄是西軍中尉,觀軍容使楊大襠選中的人,劉季述諸人不敢失禮,同樣揖了一禮,然后道:“詔書到,請壽王殿下受封接詔!”
李曄聞言撩衣跪下,仔細傾聽。
等劉季述展開詔書,將欲宣讀時,天色幾乎已經全黑了,空蕩蕩的大堂內一時間頗為昏暗。
王宅內侍錢虞向來機靈,見狀忙令女婢們將位于大堂四角耗費蠟油甚多的連枝燈點亮。
連枝燈的造型就像一顆散開枝葉的大樹,高達數尺,上面零零灑灑掛著十幾個燈盤,在女婢的引燃下,陸續燃燒了起來,光焰頓時大亮,伴隨著熟悉的蠟油氣息,將晦暗的大堂映照的如同白晝。
劉季述取出黃綾卷軸,尖利的嗓音叩打著李曄的耳膜——“冊曰:朕疾篤,懼不能躬總萬機,日理庶政,皇子沖幼,須選賢德,今有壽王曄,隨駕多年,事朕以忠悌,德膺眾望,允文允武,才堪托國,今立其為嗣,應軍國政事令權勾當,著神策右軍護軍中尉劉季述、宣徽使董元成等即迎壽王入宮,主者施行!”
匆匆宣讀完圣旨后,他立馬上前一步,扶起李曄,微笑著說道:“恭喜殿下榮登儲君之位,老奴在這先行道喜了?!?
李曄順勢站了起來,臉上并無喜色,反而一臉擔憂的道:“劉中尉,詔書中說陛下病重,不知道陛下現在情況到底如何?”
劉季述低聲道:“不瞞殿下,陛下如今血氣衰竭,已然時日不多。”
“??!怎會這樣?”
李曄聽完頓時一陣驚呼,眉宇間滿是悲痛關懷之色。
“一言難盡啊!”
想到文武百官此刻都在長安等著面見新任儲君,劉季述的面容轉而變得很是急切:“如今時辰緊張,請殿下速速打點一下隨臣入長安,受百官謁見!”
見李曄一臉的哀傷之色,似乎還未從悲痛之中解脫出來,心下不由更急:“請殿下應詔后急速動身,隨臣一同返京,家眷可以慢一步走,萬萬不可耽誤了?!?
長安的兇險李曄很清楚,接過印著皇帝玉璽的冊書,他很清楚是誰在幕后主導著這一切,他——神策左軍護軍中尉,觀十軍軍容使楊復恭!沒有他的力挺,便不會有這份詔書!
至于楊復恭為什么沒有選朝臣和內監們一致擁戴,更有繼位資格的皇兄吉王李保做儲君而是選了自己。
或許在他楊大襠眼里,年輕又缺乏政治經驗的自己顯然更容易控制!
大唐帝國時至今日,早已是藩鎮林立,遍地狼煙,而朝廷之上,權閹倚仗兵權,擅權作威,皇權旁落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他若不處處小心,恐怕結局并不會比歷史上的唐昭宗好到多少。
在入長安前,李曄決定找個借口先拖延一下時間,預先布置一番,他說:“外面有雷聲,好像要下雨了,進京是大事,總不能冒著大雨摸黑連夜上路吧!”
其實大家都隱隱聽到了雷聲,預示著隨時可能下起傾盆大雨。
劉季述有些不情不愿的道:“殿下既如此說,那就明日再啟程吧,我等既是來此傳召,也是迎接殿下入長安的,若是誤了大事,我等萬死不能辭其咎,還請殿下體諒!”
李曄安撫他們說:“諸位天使為社稷操勞,一路風塵顛簸,真是辛苦了,今晚且好生休息梳洗一下,最遲后日,小王便隨你們赴京!”
叫來錢虞趕緊安排好酒菜讓長安使者們吃了后安頓歇息,劉季述一行隨即施禮稱謝,隨錢虞去了。
李曄一面讓林妍準備出發的車駕,一面讓祭酒韓廣仁召集王府屬官來王宅商議進京之事。
遣走了眾人后,他獨自一人負手在廊下踱著步,堂外黑漆漆的夜空中雷聲滾滾,間隙的閃過幾道刺目的閃電,與激蕩的內心交相呼應,他猶豫著,徘徊著。
又一陣悶雷響過后,豆大的雨滴便乒乒砰砰地落了下來,不少當場迸裂開來,飛濺到了李曄的冠帶上,絲制禪衣上,一股股涼意透衣而入,將他從徘徊不定的狀態中拉了回來,伸手摸了摸欄桿上冰冷的雨水,李曄的心志漸漸地剛硬了起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既然已經沒得選擇,何不勇敢的逆流而上?
目前的局勢也并沒有惡劣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萬事不去嘗試一下,誰又知道那最后的結果?
雖然他現在是凡鐵,但不代表將來還是凡鐵,因為經過烘爐錘煉之后,除了凡鐵,還有一部分是精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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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①珰:本是漢代閹宦帽子上的裝飾物,后來就作為宦官、內侍的代稱。
②東軍中尉:神策軍營位于長安城東北角、大明宮東側,其包括左神策軍、右神策軍,時人一般直呼為‘東軍’、‘西軍’,因為決定性的禁軍力量就這兩支,再稱呼本名不僅麻煩,而且實在是多余。
③冊曰:唐代“王言之制”有冊書、制書、慰勞制書、發日敕、敕旨、論事敕書、敕牒等七種形式,分別承擔不同功能。武則天時為避諱改“詔”為“制”,故唐朝天子政令多云制、敕。這些制敕又大體分為冊書、制書、敕書三大類。
其中冊書便用在皇帝即位、禪位或者立皇后、太子時,一般寫在竹簡上,開頭的格式也很簡單,直接以冊曰起頭,制書,敕書同樣如此。
這三大類中,不管哪一類都有別于明代以后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為開頭的詔書格式。
④神策左軍護軍中尉,觀十軍軍容使:中唐以后禁軍以神策軍為主,以左右中尉統之。兩中尉各自獨立行使職權,互相牽制,但之后皇帝為了安撫權宦,特意設置了觀十軍軍容使一職,品級在兩中尉之上,起先該職并無統兵實權,只有監察之權,后擔任此職的權宦多兼任中尉一職,權力傾斜,平衡被打破,于是便出現了權傾天下魚朝恩、李輔國這類的權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