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學概論
- 陳建裕主編
- 5756字
- 2021-09-30 12:17:19
第一節 墨子的戰爭觀
在墨子時代,戰爭是無可回避的社會現實,墨子立足“非攻”,將是否主動發起戰爭作為衡量戰爭性質的重要標準,由此來判斷戰爭正義與否,并進而提出立足防御、好戰必亡的戰爭觀。
一 戰爭與道義
墨子明確提出,大不攻小、強不侮弱是“義”的基本要求;反之則為“不義”,因此在看待戰爭的問題上,墨子所秉持的基本立場就是“非攻”。這就是說墨子認為國與國之間的征伐,就其本質而言,都是不義之戰,因此應當盡可能避免戰爭的發生。對此,墨子采用設喻、說理等方式進行了層層剖析。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1]
在這里,墨子首先以“入人園圃,竊其桃李”“入人欄廄,取人馬牛者”“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為例,說明統治者不僅知道這些盜竊、殺人行為都是不義之舉,明白這些行為的嚴重程度層層遞增,同時也清楚必須對其進行懲罰的道理。
接下來,墨子針對無視“義與不義之別”的種種表現,又進行了詳細剖析。
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辯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辯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辯義與不義之亂也。[2]
在這里,墨子進一步闡明了種種不義行為的共性所在,他明確指出攻人之國等同于殺人越貨,而統治者卻“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對戰爭這種不義行為不以為辱,還自認為義舉,揚揚自得,自以為是,何其荒謬!由此而論,墨子緊接著筆鋒一轉,將話題引向了戰爭的不義性。他說:“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墨子尖銳指出,戰爭產生的殺戮行為,在性質上與前面那些眾人皆知的不義行為并無差異,都屬于不義之舉,但所謂的君子卻對此視而不見,無視戰爭的不義性。因此,墨子直問這些君子,究竟“知義與不義之別乎?”
可貴的是,墨子不僅指出這些行為的荒謬,還分析了這種行為背后的心理基礎。他認為這就如同“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一樣,對于習以為常的事物,人們先是產生麻木之感,無動于衷,進而顛倒黑白。所以墨子認為由于當時戰亂頻仍,攻伐之事屢屢上演,人們不以是為是,不以非為非,是非觀的顛倒麻木,才會產生“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辯義與不義之亂也”這種現象的發生。[3]
在分析了戰爭的不義性后,墨子進一步闡述了戰爭的危害性: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諸侯則不然,將必皆差論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車之卒伍,于此為堅甲利兵,以往攻伐無罪之國。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攘殺其牲牷,燔潰其祖廟,剄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卒進而柱乎斗,曰:“死命為上,多殺次之,身傷者為下,又況失列北橈乎哉,罪死無赦!”以“”其眾。夫無兼國覆軍,賊虐萬民,以亂圣人之緒。意將以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殺天民,剝振神之位,傾覆社稷,攘殺其犧牲,則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將以為利鬼乎?夫殺之人,滅鬼神之主,廢滅先王,賊虐萬民,百姓離散,則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將以為利人乎?夫殺之人,為利人也博矣。又計其費,此為周生之本,竭天下百姓之財用不可勝數也,則此下不中人之利矣。[4]
在此,墨子描述了戰爭所造成的種種悲慘景象。他指出當時的戰爭目的就是要傾覆社稷,屠殺人民,摧毀經濟。這種暴力行為“上不中天之利矣”“中不中鬼之利矣”“下不中人之利”,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完全是應被譴責的行徑。
由此可見,在戰爭觀方面,墨子堅持以道義為中心,認為主動侵略、進攻他國,是嚴重的不義之舉,好戰者上不應天,中違鬼神,下害百姓,因此其危害性極大。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的非攻思想雖然是十分明確的,但墨子也注意到區分“攻”與“誅”的不同。墨子認為討伐無罪之國是“攻”,這無疑是不義之舉。而討伐有罪之君則為“誅”,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允許的。如《非攻上》就載有“今遝夫好攻伐之君”詰問墨子“以攻伐之為不義,非利物與?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圣王,是何故也?”對此,墨子回應道:“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謂誅也。”[5]墨子在解釋“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這些行為時,指出有苗、桀、紂都是暴虐之君,所為屬于不義,禹、湯、武王的行為是以義討不義,不是所謂攻,而是誅,故此是合理的,在分析墨子戰爭觀時,對于這一點也應予以重視。[6]
二 立足防御,主張非攻
總體來看,墨子以戰爭為不義之舉,主張非攻,尤其反對掠奪戰爭。但事實是他所處的戰國時期,征戰頻仍,當時列國之間的兼并戰爭持續進行,其激烈程度是號稱“春秋無義戰”的春秋時期也無法相比的。所以墨子面對當時的現實,并不主張盲目的和平主義,而是將戰爭區分為侵略他國戰爭和自衛戰爭,他認為自保戰爭有其合理性,也是迫不得已必須進行的。
因此,針對當時的復雜環境,一方面墨子堅決反對“攻”,即反對以大欺小,恃強凌弱。如墨子說:“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居子,中情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今欲為仁義,求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也。”[7]另一方面墨子并不主張放棄武備,聽天由命,而是主張要積極整飭軍備,做足防御力量,積蓄足夠實力以圖自保。
事實上,在軍事方面墨子也的確是以善“守”而知名。《戰國策·齊六》篇載:“今燕王方寒心獨立,大臣不足恃,國弊禍多,民心無所歸。今公又以弊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期年不解,是墨翟之守也。”[8]就是說,現在燕國王公用疲憊的民眾抵抗整個齊國軍隊,整整一年都未被攻克,就運用了墨子的守城之法。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也稱贊墨子“善守御”。因此,馮友蘭先生就認為:“墨翟反對兼并戰爭,但他不是簡單的和平主義者;他主張非攻,而不主張非戰,他反對攻,卻講究守。”[9]
那么如何做到“守”呢,墨子認為最重要的是要做到“備”,即要有充分的準備。如墨子說:“是若慶忌無去之心,不能輕出。夫桀無待湯之備,故放;紂無待武之備,故殺。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滅亡于百里之君者何也?有富貴而不為備也。”(《七患》)而至于應該裝備什么樣的內容,墨子說:“故倉無備粟,不可以待兇饑。庫無備兵,雖有義不能征無義。城郭不備全,不可以自守。心無備慮,不可以應卒。”(《七患》)在這里,墨子從倉粟、庫兵、城郭、人心多個角度全面論述了有備無患的道理,可見墨子對于防御的認識是很全面的,它所說的“守”并非寄希望于僥幸,而是要建立在充足的準備基礎上。[10]
墨子進一步指出,“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需要統治者殫精竭慮,經年累月地實施。假如統治者對此不重視,而是“以其極賞,以賜無功,虛其府庫以備車馬衣裘奇怪,苦其役徒以治宮室觀樂,死又厚為棺槨,多為衣裘,生時治臺榭,死又修墳墓”。這就會使得“故民苦于外,府庫單于內,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故國離寇敵則傷,民見兇饑則亡”。其后果也必然是“此皆備不具之罪也”[11]。可見,墨子認為如果統治者耽于享樂,奢侈無度,必然會導致“備不具”的局面,給國家帶來嚴重威脅,由此也從另一個方面強調了“備”的重要性。
墨子不僅在理念上重視“守”,在實際行動上,墨家也充分利用自己來自社會下層,特別是多來自手工業者群體的優勢,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制作了不少防御器具,以更好做到有備無患。
墨家制造的守城武器,如威力強大的連弩車、投擲車等能夠大量地殺傷敵人。墨家立足利于小國、弱國的實際情況,最大限度地利用人力、物力,采用政治、軍事、外交等各種手段,削弱對手,保護自己,充分顯現了防御的精髓。
例如,楚國欲攻宋,公輸盤為楚國造云梯,墨子“于是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并且使他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12]。雖然禽滑厘等人數并不多,但這區區三百人已經迫使楚王被迫放棄攻宋的念頭了,由此可見墨家防御能力之強。
墨子守御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即不是一味死守,而是彈性防守,守中有攻。《蛾傅》篇載:“故引兵而去。則令我死士左右出穴門擊遺師,令賁士、主將皆聽城鼓之音而出,又聽城鼓之音而入。因素出兵施伏,夜半城上四面鼓噪,適人必或,有此必破軍殺將。以白衣為服,以號相得,若此,則云梯之攻敗矣。”[13]就是說敵人帶隊逃跑,就命令敢死隊從左右出穴門追擊潰敵,命令勇士和主將都要按照城上的鼓聲從城內出擊或退入城內。趁多次出兵時設下埋伏,半夜時城墻上四周擊鼓吶喊,敵人必定疑惑不安,伏兵可乘機攻破敵營,擒殺敵人首領。要取得最后勝利,攻也是不可缺少的手段,可見墨子對攻守關系的把握是很到位的。[14]
墨子以自己發明的守城之器、守御之術幫助弱國御大國的進攻,體現了墨子反對以大欺小,恃強凌弱,主張小國強兵自衛的一貫主張。
這雖然還不足以完全區分戰爭的正義性與非正義性,但不可否認的是,和平安定的局面有利于社會安定,經濟發展,減少百姓痛苦,因此,也是符合人民普遍愿望的。
三 好戰必亡
在墨子戰爭觀中,還有一個重要觀點,即好戰必亡。墨子認為,不義之戰上不應天,中不合于鬼神,下戕害百姓,所以好戰者雖能得逞于一時,但終究難逃覆亡的命運。為了印證自己的觀點,墨子首先舉出了春秋時期夫差的例子:
飾攻戰者之言曰:彼不能收用彼眾,是故亡。我能收用我眾,以此攻戰于天下,誰敢不賓服哉?子墨子言曰:子雖能收用子之眾,子豈若古者吳闔閭哉?古者吳闔閭教七年,奉甲執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徑,戰于柏舉,中楚國而朝宋與及魯。至夫差之身,北而攻齊,舍于汶上,戰于艾陵,大敗齊人而葆之大山;東而攻越,濟三江五湖,而葆之會稽。九夷之國莫不賓服。于是退不能賞孤,施舍群萌,自恃其力,伐其功,譽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蘇之臺,七年不成。及若此,則吳有離罷之心。越王句踐視吳上下不相得,收其眾以復其仇,入北郭,徙大內,圍王宮而吳國以亡。[15]
夫差是春秋時期吳國的國君,他在位時任用伍子胥、孫武等人改革軍事,增強武力,曾經攻破楚國都城郢,幾乎滅掉楚國,后又打敗越國,北上中原,一度成為霸主。但因為貪心過大,好戰不倦,恃強凌弱,終于被越國勾踐所滅。此外,墨子還舉出智伯的例子,進一步加以闡述。
昔者晉有六將軍,而智伯莫為強焉。計其土地之博,人徒之眾,欲以抗諸侯,以為英名。攻戰之速,故差論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車之眾,以攻中行氏而有之。以其謀為既已足矣,又攻茲范氏而大敗之。并三家以為一家,而不止,又圍趙襄子于晉陽。及若此,則韓魏亦相從而謀曰:“古者有語,‘唇亡則齒寒’。趙氏朝亡,我夕從之,趙氏夕亡,我朝從之。詩曰‘魚水不務,陸將何及乎!’”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戮力,辟門除道,奉甲興士,韓魏自外,趙氏自內,擊智伯大敗之。[16]
智伯與趙、魏、韓三家同為春秋后期晉國大夫,智伯地盤最大,實力最強,卻不知足,強向韓魏兩家索地,又圍趙襄子于晉陽,企圖滅掉趙家。最終趙、魏、韓三家協力同心,共滅智伯,不久三家分晉,開啟了戰國時期的序幕。
這兩個例子相距墨子時代不遠,墨子舉其為例,正是為了更加有說服力,從而印證自己的觀點。所以墨子才說:“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今以攻戰為利,則蓋嘗鑒之于智伯之事乎?此其為不吉而兇,既可得而知矣。”[17]
墨子以攻伐為不義之戰,認為其必然好戰而亡,但有“好攻伐之君”卻不以為然,曾詰難墨子:“子以攻伐為不義,非利物與?……唐叔與呂尚邦齊晉。此皆地方數百里,今以并國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是故何也?”[18]
這位所謂“好攻伐之君”以齊國以及由晉分出的趙、魏、韓皆因好征伐而強大為反證,試圖說明好戰未必會亡,甚至可能會借此強國。對此,墨子反駁道:“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古者天子之始封諸侯也,萬有余。今以并國之故,萬國有余皆滅,而四國獨立。此譬猶醫之藥萬有余人,而四人愈也,則不可謂良醫矣。”[19]
墨子在此的回答很合邏輯,他以好戰必亡的普遍性與好戰未必亡的個別性作答,令詰難者無言以對,同時也讓自己的答問更加具有哲理色彩。
因此當話已至此,這位“好攻伐之君”也不得不回避攻伐戰爭掠奪性,而試圖也以“義”來說明攻伐的合理性:“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為不足也,我欲以義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諸侯也。”對此,墨子答道:
今若有能以義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夫天下處攻伐久矣,譬若傅子之為馬然。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諸侯者,大國之不義也,則同憂之;大國之攻小國也,則同救之;小國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絕,則委之;幣帛不足,則共之。[20]
墨子在這里很明確說明了何謂“義”,墨子告訴此好征伐之君,“大國之攻小國也,則同救之”,這才是征戰之“義”,而不是其他空洞的說辭。由此,墨子也全面表述了對戰爭性質的看法:“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居子,中情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今欲為仁義,求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也。”[21]
墨子將仁人君子所應該做的事情歸結為“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攻伐之事在墨子看來就是“天下之巨害”,因此“非攻”不僅是對小國弱國有利,對于大國強國而言,“非攻”也是有利的,因為這不光是從道義角度說的,就是從實際方面看,好戰也早晚必將招致“巨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