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唐代禪詩的界定
禪是宗教,詩是文學,禪詩是兩者的結合,既有禪的內涵,又有詩的特點?!岸U人以詩寓禪,詩人以禪入詩”[1],禪詩在整體上宣揚佛禪哲理,表現禪機理趣,描寫禪意禪境。參禪者用禪詩表達理解禪、修習禪、參悟禪的心得體會。廣義的禪詩指佛教詩歌,狹義的禪詩指禪宗傳入中國后產生的具有禪意的佛教詩歌。本書研究對象是廣義的禪詩,既包括唐代文人禪詩,亦涉及佛教僧侶所創作的詩偈。唐代禪詩集中收錄于《全唐詩》(清·彭定求編,中華書局,1960)、《全唐詩補編》(陳尚君編,中華書局,1992),亦有僧人禪詩散見于《景德傳燈錄》(宋·道元撰)、《五燈會元》(宋·普濟撰)、《祖堂集》(五代·釋靜、釋筠編)等佛教經典。筆者在《全唐詩》中甄別、收集到文人禪詩2100余首,僧人禪詩1100余首(《全唐詩》中共收錄僧詩2700余首,其中有禪意的作品1100首),另有《全唐詩》中未收錄的王梵志禪詩390首。本書所引用分析到的唐代禪詩千余首。
目前將文人與僧人禪詩合編的禪詩集有杜松柏《禪門開悟詩二百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韓進廉《禪詩一萬首》(河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4),周嘉向《禪詩三百首》(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云門居士注析《佛家唐詩三百首》(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楊詠祁、陳國富、唐粒編《悟與美——禪詩新釋》(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馮學成《明月藏鷺——千首禪詩品析》(南方日報出版社,2013),賴永海主編《中國佛教百科全書·詩偈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收錄186首禪詩,其中唐代禪詩75首。專門的僧詩集有艾若、林凡、郁賢皓主編的《中國歷代僧詩全集》(當代中國出版社,1997)收集了上起東晉、下至辛亥革命時期數千僧眾詩人的10萬首僧詩。楊鐮總主編的《中國歷代僧詩總集》(廣陵書社,2017)收錄歷代3000多位詩僧的詩作13萬余首。
唐代是詩歌藝術的鼎盛時期,也是中國特色的禪學發展至成熟的時期。印順法師指出:“禪在北朝時尚屬佛教不太重要的一流,在唐代進入嶄新的時代,得到了徹底的中國化。”[2]呂澂先生說:“我們不能把中國佛學看成是印度佛學的單純‘移植’,恰當地說,乃是‘嫁接’。中國佛學的根子在中國而不在印度?!?a id="w3">[3]印度佛教倡導“心性本寂”,而禪宗倡導“心性本覺”,這是決定中國佛教不同于印度佛教的“根子”之所在。六祖開創禪宗南宗,標志中國化佛禪思想的確立?;勰懿芟U、神會菏澤禪、馬祖洪州禪先后開派立說,標志著禪宗得到了充分且迅猛的發展。在這個大背景下,幾乎所有唐代文人或多或少受到了佛禪思想的浸潤,他們或研讀佛禪經典,或踐行禪宗修行方法,或證悟佛禪精髓,禪宗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詩人的處世哲學。魏晉以降,詩與禪的聯系日益密切,在唐代達到了巔峰。禪宗思想精神提升了詩歌境界,詩歌開拓了禪宗的表現形式,詩與禪的融合孕育了獨特的禪詩。
禪宗在中國生發的內涵早已超越了宗教,對文學、美學等藝術領域都產生了深遠而重大的影響。錢穆先生指出:“唐代的禪宗,是中國史上的一段‘宗教革命’與‘文藝復興’?!?a id="w4">[4]朱光潛先生說:“詩雖然不是討論哲學和宣傳宗教的工具,但它的后面沒有哲學和宗教,就不易達到深廣的境界?!?a id="w5">[5]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禪學對中國文學、中國詩學的影響與互滲,不亞于它的宗教價值”[6]。那么為什么獨獨在中國作詩與參禪發生了密切的關系?季羨林先生認為:“西方文化的思維模式是分析的而東方(中國)文化的基本思維模式則是綜合的。”[7]中國文化重視天人合一的“整體概念”,而“禪濃厚的文學性質就是由中國傳統思想文化賦予的”[8]。禪宗參禪斗機鋒重在參悟,含義模糊,與詩歌朦朧模糊的語言相得益彰,對詩或禪的體驗都需要超越語言,妙悟其中奧義,這為詩與禪融合提供了可能性。詩可以興觀群怨,可以載道,而禪雖源自宗教,所探究的卻是自性本心之大道,這是禪門引詩寓禪的根本所在。
禪詩多為詩人闡述參禪心得之作,既表達對自然宇宙的觀照,也闡述對社會人生的內省。唐代詩人的佛禪體證不僅豐富了唐詩創作的內容,開拓了詩歌體裁形式,還提高了詩歌的意志理趣,賦予了詩歌空靈透脫的審美境界。對于在家的文人,他們參禪并非為了成佛作祖,而更多是裨補人生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唐代詩人參禪成風,他們援禪入詩,在詩中表述自己的禪悟感受。另外,唐詩的興盛促進了禪門偈頌的流變。禪宗重視對詩人的藝術思維、思想層次以及詩歌境界的探尋,為中國文學開辟了一條不同于儒家詩教傳統的詩學體系。禪者是直觀的,與藝術者的意境相近。所以禪者的文學,跳出了說理散文的窠臼,更多地采用詩偈的形式。周裕鍇先生認為中國是詩的國度,禪宗是中國化的佛教,所以“佛教的中國化在很大程度上是指佛教的詩化”[9]。印順法師說:“唐代新文學——詩的日漸隆盛,中國佛教的應用偈頌,也就受影響而盛行起來?!?a id="w10">[10]唐以前的佛教偈語較為抽象枯燥,讓人望而卻步;唐以后的詩偈則多以形象生動的意象呈現,“一方面,它們都有著空靈的、玄妙的象征意蘊,它們的背后是淵深而神秘的禪本體,它們的價值指向在于宗教領悟;另一方面它們又都‘披戴’著詩的形式,采用詩的意象,具有很大的審美感染力”[11]。“以詩寓禪”使禪學更廣泛的流行,使禪在揚眉瞬目、棒喝撲打之外,有了風雅的表達方式。唐以前的偈頌重在直說教理,枯燥乏味,而在詩的熏染下,禪門涌現出詩意越來越濃的偈頌,將思辨的偈頌推向了審美的詩禪。詩人能禪,禪人能詩,唐代佛教與文學互相影響滲透,“詩思禪心共竹閑,任他流水向人間”(李嘉佑《題道虔上人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