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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歷史唯物主義學科性質歧見產生的三種境域

在歷史研究中,問題具有優先性。因為,歷史研究并不是剪刀加漿糊,而是從問題出發,強迫歷史材料回答歷史學家的疑問。[1]伽達默爾進一步發展了這一觀點,認為問題之中就包含了某種意義,從而給出了研究的方向。[2]但是,問題從何而來呢?它們總是從一定的歷史境域中產生出來的。因此,欲明了問題的意義、探尋問題的答案,就有必要首先反思問題產生的歷史境域。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如何,是一個歷史研究的問題,因它關涉的是歷史流傳下來的文本。它也是一個當下的問題,是近幾年理論界的一個研究熱點。不過,盡管觀點紛呈,當前的討論卻并沒有得出什么較為一致的看法。如果回顧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史,人們會發現,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性質的分歧并非今天才產生,正因為如此,就更說明了歷史唯物主義有某些問題一直未得到有效澄清。而一旦有合適的機緣,這些問題立刻就會以不同的,甚至是完全相同的面貌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之中。因此,為了能夠有效地解決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問題,人們有必要先不忙于直接面對歷史文本,而先以歷史研究的態度,反思一下這一問題所產生的歷史境域,以求明了什么樣的情形會引起相關的爭議,以及是什么原因妨礙了問題的有效解決。

一 境域之一:政治實踐

恩格斯曾經說過,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兩大發現之一,而“馬克思首先是一個革命家”[3]。因此,這一學說與政治實踐的密切關聯是不言而喻的,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實。

第二國際時期,青年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等人對于“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盡管大部分并沒有直接涉及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問題,但卻是以對其性質理解的根本分歧為前提的。因為,雖說批判的焦點集中在由經濟因素所決定的歷史發展的規律性和人的主觀能動性之間的關系上,但是爭論雙方實際上誰也不否認經濟因素在以往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的決定性作用,也沒有人否認意識的能動性。事實上,他們都很熟悉恩格斯晚年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那些書信。爭論的實質是:馬克思所言的經濟因素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一觀點是不是普遍有效?即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是一種普遍有效的歷史哲學或社會哲學,還是只是一門特殊的經驗科學,因而其結論必須根據歷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以第二國際“正統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來看,由經濟基礎所決定的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是不可超越的,因此,不具備相應的經濟條件,任何激進的政治革命都將歸于失敗。與其是這樣,倒不如先進行社會改良。對于“正統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柯爾施總結道:“在馬克思主義較后的發展中,由馬克思從資產階級社會一定歷史形式經驗地得出的批判的唯物主義原則,擴展為教條主義的原則;這種原則竟然要以同樣方式先驗地運用于任何其他的社會經濟形態的歷史時代和人類社會全部歷史發展。”[4]在他看來,這其實就是將一門具體的經驗的科學變成了可以到處套用的一般社會哲學。對于青年盧卡奇、柯爾施等人來說,歷史唯物主義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因此,當無產階級沒有認識到這些物化社會的規律的時候,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就是盲目的,類似于自然規律的東西。而一旦無產階級通過馬克思主義具備了階級意識,就可以,也應該能動地創造歷史了。當然,第一步就是通過政治革命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性質的分歧,如果落實到政治實踐上,就是要不要革命的問題。事實上,在歷史發展問題上,關于經濟基礎與人的主觀能動性問題的理論爭論,甚至一直延伸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者關于能否跨越“卡夫丁大峽谷”的討論,其實質就在于此。

除了要不要革命之外,如何看待人道主義,同樣引起了關于歷史唯物主義學科性質的爭論。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于1932年第一次全文發表,很快就催生了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盡管如此,其中的人道主義思想真正成為集中討論的問題,卻是在蘇共二十大對斯大林批判之后。尤其是在1961年,蘇共二十二大提出了“全民國家”和“全民黨”的觀點,否認蘇聯社會存在階級斗爭,提出“一切為了人,為了人的幸?!钡目谔?,[5]引起了共產主義運動內部激烈的爭論。在這場爭論中,以阿爾都塞為代表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者對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最有影響。阿爾都塞以專業的哲學家的身份,用專業的哲學研究方法進行批判,其最大目的在于通過將歷史唯物主義定位為新的歷史科學、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定位為辯證唯物主義,來指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以思維概念的方式科學地認識現實,而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科學成就,并反過來證實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正確性。由此,肯定了階級斗爭理論的正確性,并以此反對取消階級斗爭的、在他看來是貶義的“意識形態”的人道主義。阿爾都塞認為,人道主義只能充當一個意識形態的口號,是一種表象性思維而不具備科學認識的理論功能,因此,可能會阻礙,甚至使馬克思主義無法真正地提出和解決問題。[6]可以說,將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為歷史科學,是為了說明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費爾巴哈、黑格爾哲學有本質的區別,是一種新的哲學。因為,在阿爾都塞看來,新的哲學或哲學的新生,總是與新的科學一起的。[7]于是,事情就成了這樣: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的歷史科學的誕生,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哲學這種新的哲學的誕生。根據阿爾都塞的認識生產理論,哲學或理論自身就是自身正確性的標準。但嚴格地說,哲學其實沒有什么正確與否的標準,而只有立場的不同,哲學的正確性只取決于階級斗爭的實踐效果,[8]因此,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了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新的歷史科學,歷史唯物主義又有助于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實踐,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歷史唯物主義就都是正確的。阿爾都塞的這些復雜論證,并不能真正判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因為它們完全是外在的。

如果仔細思考這些爭論,人們會發現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即上述爭議其實涉及對哲學的概念和作用的不同理解。如果哲學就是服務于科學認識的思維方式,不論它被稱為唯物辯證法或辯證唯物主義、總體性辯證法,還是被稱為矛盾的多元決定的辯證法,作為科學認識的結果,歷史唯物主義就必定只能是某種意義上的經驗科學。因此,它所適用的范圍就必須慎之又慎。但這樣一來,就出現一個新的問題。由于經驗科學必須尊重經驗事實,因此,在客觀條件尤其是經濟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就不應該舉行政治革命。但是,青年盧卡奇等人又是主張革命的,于是,革命的理論根據就只好求助于先天的、邏輯上的辯證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換句話說,他們的政治實踐要求,只有在黑格爾哲學中才能找到根據。以黑格爾哲學的眼光來看,人道主義這類主張不能算是切中現實的哲學,只是虛幻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不以黑格爾哲學的立場來理解哲學的概念和作用,如果哲學的作用并不只是作為邏輯服務于認識現實,如果哲學除了邏輯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對象,那么,與青年盧卡奇等人的主張相反的思想,就未必是完全錯誤的。

當然,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它既不應該是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也不應該是其他什么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而只應該是它自己。因此,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出發,歷史唯物主義究竟具有什么樣的學科性質、究竟應該怎么指導政治實踐或成為什么樣的政治實踐的理論根據,就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了。無論如何,從一定的政治實踐所引發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的分歧,最終落腳到一定哲學立場的分歧,這一點是十分明顯的。

二 境域之二:學科建設

馬克思主義是社會主義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因而是學校教育的重要內容。作為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學校教育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長期以來,就馬克思主義哲學課程而言,斯大林所寫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一直被作為教材藍本使用,并在歷史上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但是,在教學過程中,以此藍本為標準編寫的傳統哲學教科書也暴露出不少的問題,并不斷激起熱烈的討論。對學校教育來說,這里主要涉及兩個方面的問題:如何處理歷史唯物主義與社會學的關系;如何確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

這里的社會學其實主要指的是歐美發源于孔德和韋伯的實證的社會學。由于歷史唯物主義也是以社會作為研究對象,因此,如何處理歷史唯物主義與社會學之間的關系就顯得十分微妙。當然,在西方學界,有將馬克思、韋伯和孔德并稱為三大社會學家的說法。但在社會主義國家,由于歷史唯物主義被看作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部分,這就造成了不少的困惑。蘇聯曾經一度將歷史唯物主義稱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但是由于歷史唯物主義表述的是一般規律,而實證的社會學關心的是具體的社會問題,因此,二者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差異,并不能相互替代。有鑒于此,1968年,蘇聯又將歷史唯物主義定位為一般社會論,從而為實證的社會學研究留下了空間。[9]這就是引起爭議的源頭,因為,哲學與社會學畢竟分屬兩個不同的學科。那么,歷史唯物主義到底是哲學呢還是社會學呢?一直到蘇聯解體,學者們都沒有就這一問題達成共識。1952年,追隨蘇聯的教育體制,我國對高等教育做了調整,社會學被取消,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社會學與歷史唯物主義似乎是重疊的。甚至直到今天,社會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也不時引起尷尬,尤其是在學科的對外交流過程中。[10]正是站在將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為哲學的立場上,針對當時艾思奇所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教材,丁克全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就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認為,教材里面所寫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大部分內容屬于社會學而不是哲學。[11]1979年以后,社會學的研究教學機構開始陸續重建。重建中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要搞清社會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為重建的社會學在學科上爭取立足之地。丁克全先生又十分詳細地介紹了我國和蘇聯學者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性質的五類八種觀點,[12]他認為,其中的四種觀點都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哲學而是社會學。即便在那些承認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的觀點中,也有同時承認它是一般社會學這樣混淆學科類型的觀點存在。他認為這一問題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現有教科書中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內容,大部分屬于實證性的社會科學,如果從哲學研究的是存在與意識的關系來看,歷史唯物主義只有極少的部分屬于哲學。因此,他建議徹底修改教科書。如此一來,歷史唯物主義就與社會學徹底分離,從而就可以為社會學的存在爭取地盤了。不過,隨著社會學這一學科在中國的發展,已經不再有人探討歷史唯物主義到底是社會學還是哲學了。但是,問題依然存在。因為,如何看待歷史唯物主義之中的實證性內容,這在學理上并沒有得到真正透徹的說明。這一后果,甚至影響了很多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學位論文,人們會發現,如何處理哲學論文的思辨性要求與研究對象的實證性存在的關系,一直是個棘手的問題。

此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自身性質的討論也同樣引起了研究者在歷史唯物主義學科性質方面的思考。傳統教科書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定義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在不少學者看來,本身就存在邏輯上的沖突。因為,如果哲學研究的是世界觀、是世界的統一性或一般規律,那只有辯證唯物主義才可以稱為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就不應當稱為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因為,人類的社會歷史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僅限于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如何可以稱得起是世界觀呢?考慮到馬克思曾經堅決地反對歷史哲學,因此,歷史唯物主義又不好稱之為歷史哲學。于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就難以確定了。即便是將哲學的研究對象定位為存在與思維的關系,也難以說:由于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是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它就是哲學。因為哲學意義上的“存在”不同于經驗意義上的“社會存在”,“思維”不能等同于社會“意識”。更何況,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為什么就不可以成為經驗科學的研究對象呢?不過,若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哲學,也會引起諸多的問題。考慮到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獨特貢獻,若將歷史唯物主義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排除掉,人們擔心會否定馬克思是哲學家。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有沒有哲學呢?傳統上所認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又如何能夠被稱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呢?當然也就根本談不上什么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了。

從青年盧卡奇開始,就有不少學者不贊成闡述自然觀的辯證唯物主義代表馬克思主義哲學,而將目光轉向以實踐概念為核心的歷史辯證法。1978年以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界也是從實踐這個概念里找到靈感,來反對傳統教科書中辯證唯物主義的抽象性以及對人的忽視。經過實踐本體論、實踐唯物主義、實踐的唯物主義、生存論等諸多爭論后,又有不少學者認為馬克思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榜R克思哲學”,是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概念。不論如何,這一結論顯然就已經暗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性質,即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哲學。但是,傳統上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只是馬克思創立的歷史觀,如果馬克思哲學只是歷史唯物主義,那豈不就缺失世界觀了嗎?為了拓展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有不少學者主張將歷史唯物主義分為廣義的和狹義的。當然,區分的類型還是有所不同的。有的認為廣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是本體論、是馬克思唯一的哲學,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是舊的或者說是被錯誤理解的馬克思哲學——傳統教科書意義上的歷史唯物主義。[13]還有學者主張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以歷史為研究對象的歷史觀,而廣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就是世界觀,或者說是從人的感性活動解釋包括人化自然在內的整個世界的世界觀。[14]顯然,此歷史唯物主義已非彼歷史唯物主義,或者說,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的,以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為主要內容的唯物史觀,而是學者解釋出來的、以海德格爾的生存論為范本的“歷史唯物主義”或“馬克思哲學”。除此以外,也有學者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歷史哲學、研究異化世界的實證科學、真正的實證科學或感性現象學,兼有哲學與實證科學特征等,不一而足。這些不同的觀點無疑豐富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但是,從一些大致相同的文本出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性質和組成部分一直沒有較為統一的說法,這也不能不令人感到十分困惑。顯然,一門學科自身的研究對象和性質還處于長久的爭論之中,這并不是一件令人歡欣鼓舞的事。

三 境域之三:文本解讀

無論人們對于傳統教科書有什么樣的不同意見,要提出自己的理解,都必須回到經典作家的文本。因此,依托經典作家的文本尤其是經典作家自己的評價來界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似乎是一條最為可靠的道路。然而,當人們著手這項工作時,卻發現困難重重。由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并沒有專門地、系統地討論過這一問題,人們只有依靠著作中的只言片語來進行這項工作。但是,經典作家們的文本往往讓人無所適從。從過去的研究來看,學者們在早期經常引用主要來自于列寧和恩格斯的文本,而現在則更多地關注馬克思。無論是哪一位經典作家,在他們的相關闡述中都有令人困惑之處。不要說前后不同的文本,即使是同一個文本中,不同的學者都能找到自己需要的論據,從而得出大相徑庭的結論。

早在1957年,劉丹巖教授就從文本的角度論證,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組成部分或獨立的哲學部門的觀點,沒有經典文本的根據。[15]由于列寧提出馬克思主義是一塊整鋼的觀點,因此,劉丹巖教授的觀點似乎是直接違背了列寧的主張。為此,劉丹巖教授引用和分析了列寧的五處文本,即《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組成部分》《卡爾·馬克思》《論馬恩通信集》《怎么辦》《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是如何攻擊社會民主黨人?》,引用了文本中的九處論述,認為列寧只是將歷史唯物主義定義為科學的社會學、唯一科學的歷史觀,是社會科學的別名,是在社會歷史領域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即辯證唯物主義所獲得的科學成果,并未將歷史唯物主義看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部分。反對者并不否認列寧的這些論述,但認為劉丹巖教授曲解了列寧的觀點、沒有領會列寧觀點的精神實質。他們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之所以是科學的歷史理論,就是因為它是科學的世界觀、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組成部分。[16]同時,他們引用相同的文本,如《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組成部分》《卡爾·馬克思》《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是如何攻擊社會民主黨人?》,再加上《哲學筆記》和《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既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或世界觀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又是科學的社會學。

如果說列寧的權威還不足以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做決定性判斷的話,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權威則應該毋庸置疑。然而,對馬恩著作的文本解讀并沒有使問題變得容易。先從恩格斯來說,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哲學的學者最為經常引用的文本有三個:《德意志意識形態》(與馬克思合著)、《反杜林論》和《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在這三個文本中,恩格斯都以稍微變化了的方式談到了哲學的終結問題。他認為,一旦在具體的研究中接受了唯物辯證法,剩下的工作就屬于實證科學,哲學的領域只限于純粹思維即形式邏輯和辯證法的研究。但是,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的學者,則主張恩格斯只是在說舊哲學的終結。他們同樣引用《反杜林論》《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再加上《反杜林論·舊序》和《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1888年單行本序言》,來說明恩格斯主張歷史唯物主義是新世界觀的一部分,因此也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也只有將唯物主義徹底貫徹到社會歷史領域,或者說,只有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才使得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得以創立,成為完整的世界觀。

即便完全贊同恩格斯的某一種說法,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的界定也仍然存在待解的問題。比如,以呂貝爾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學的學者,就主張是恩格斯創立了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甚至是“馬克思主義”,而馬克思本人對此似乎毫無興趣,至少是沒有表現出贊同和熱情。[17]這樣一來,主要由馬克思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如何能夠歸于哲學,就成了一個有爭議的話題了。這就是著名的所謂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對立問題。無論人們是否贊同這種觀點,它至少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單靠恩格斯本人的觀點,似乎也不能完全判定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性質。畢竟,這一理論主要是馬克思創立的,而且,人們談的是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的哲學。因此,如果不考慮馬克思本人的看法,是不太恰當的。然而,詳審馬克思的著作,這一困難似乎更大了。因為,這會立即涉及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的問題。眾所周知的是,《德意志意識形態》之后的馬克思,對于歷史哲學有著鮮明的拒斥態度,完全拒絕經驗領域研究中的形而上學思辨。這樣一來,研究對象為社會歷史領域的歷史唯物主義,又能夠在何種意義上被稱為哲學呢?不過,海德格爾的生存論在1997年以后受到了許多學者的青睞。人們從這里發現了與馬克思哲學的契合點,即都是從人類的感性實踐出發來理解世界。事實上,這一結論以各種衍生形式一直綿延至今。當然,所能依賴的文本主要就是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了。但是,這兩個文本能否代表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的思想,這歷來就是有爭議的。

文本解讀,這無疑是一項高度學院化、學術化的工作。部分學者擔心,這樣的研究會偏離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本性。這些擔心不無道理,也能在馬克思的文本中找到根據。因此,他們主張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應該面向現實的生活世界,應該積極與經驗科學對話,為它們提供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指導。事實上,這一主張本身所援引的哲學,主要就是通常所說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也就是說,他們已經認定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部分了。人們要提出的問題是:要關注現實的問題,需要一個確定的理論前提。除非人們完全接受傳統教科書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性質、功能和組成部分的理解,否則的話,當馬克思主義哲學究竟是什么、究竟由什么樣的內容組成等問題仍有相當爭議的情況下,人們應該用什么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來關注現實呢?說到底,要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還必須首先知道什么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有人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目前的社會生活中受到種種的冷遇,是因為現在的研究過于學術化、抽象化,是脫離了現實的生活世界的結果。我們倒是認為,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的學術研究,人們還做得十分不夠。而沒有縝密的、深入的和以自身真理的力量說服人的基礎理論的支撐,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會在學術對話中被邊緣化,而且也不可能在現實的生活實踐中真正發揮其改造世界的作用。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也十分抽象,可它因為這一點而受到冷遇了嗎?誰又會說它不是關注現實生活的產物呢?因此,學術化、抽象化與哲學是否受到冷遇以及是否關注現實生活,沒有必然聯系。畢竟,不同的存在者可以有不同的關注現實的方式。

四 消弭分歧的思路探討

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是什么,這并不是一個無聊的經院哲學的問題。從以上三種境域來看,它直接關系到政治實踐的理論根據,關系到意識形態的建設,關系到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的發展,最終關系到對馬克思主義的準確把握。其實,這三種境域有一種遞進的關系,是一個逐步深入的過程。政治實踐要求反思其自身的理論根據,以確定實踐的正確方向。這一反思只有通過哲學的研究才能夠做到,研究的具體方式就是與文本的對話,或者說就是對文本的解釋。但是,誠如人們已經看到的,文本解釋遭遇到了十分棘手的問題。因此,現在就有必要進一步分析造成問題的癥結,看能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可行的思路。

目前文本解讀的困難體現在兩方面:經典作家的判斷似乎并不統一,或者說至少是有些模糊;學者們的闡釋往往與經典文本的內容不相一致。

這兩個不同的方面,透露出來的是同一個問題,即判斷的標準。因為,判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其實就是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內容進行歸類,即歸為哲學或經驗科學。在這里,哲學和經驗科學的概念充當的就是判斷的標準。因為文本是既定的,如果在這兩個概念的理解上出現分歧,那么結論肯定就會各不相同。問題是,什么樣的概念應該成為標準?過去,人們總是不假思索地以教科書中的說法為標準。但是,在眼下的學術討論中,這種方式顯然就有點不合時宜了。因為,正是傳統的理解出現了疑難,才有了重新審視文本的需要。如果固守傳統的理解,那還有什么討論的必要呢?這些疑難又如何能夠得到解決呢?事實上,由于經典作家們并沒有在這一問題上做出明確而又系統地闡述和論證,因此,傳統教科書中的說法,其實也主要是后來學者依據有關文本所做的闡發和解釋。這樣一來,其歷史性的一面也是難以回避的問題。那么,是不是可以依據后來其他哲學家的理解進行解釋呢?比如,海德格爾。這樣一種方式其實有一個默認的前提,那就是黑格爾對于哲學史的理解。黑格爾把哲學史看成是一個單線發展的過程,越是晚出的哲學就愈豐富。因此,人們可以從晚出的哲學思想出發,正確的評價以往哲學的意義。不過,黑格爾的這個觀點也有其自身的前提,即哲學就是絕對知識,它的終點是既定的。只有這樣,以往的哲學才能成為唯一的絕對精神發展的相應環節。如果黑格爾的這一哲學史的理解本身就是可疑的,還有,如果我們根本無法斷定現今哪一種哲學代表了時代的精神、是當代最為豐富的哲學思想,這樣的方式還可行嗎?難道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每一名學者都選擇自己喜歡的哲學家的思想作為評判根據,都選擇自己理解的哲學思想作為出發點解釋相關文本?就我們所面臨的問題而言,情況正是如此。它帶來的結果就是對文本的外在解讀,是隨心所欲的“六經注我”。這種外在的、主觀的反思不可能觸及真理。

所有這些理解——我們可恰當地稱之為伽達默爾解釋學意義上的前見或偏見——都有一個概念上的誤區,即認為似乎有一門系統的知識,人們名之為哲學,就像人們所學的哲學原理教科書一樣。這種非歷史的哲學觀是很多無謂爭論的根源。其實,哲學歷來就是由不同學科組成的一個學科群,是一個統稱。就像在希臘化時期,哲學已經分為邏輯學、自然學和倫理學一樣。因此,要判定是不是屬于哲學,必須要首先判定它是不是屬于哲學學科群中的某一個具體的學科。當然,哲學學科群的組成在歷史上有不少的變化,這就要求一種細致的清理,即搞清楚不同時代哲學指的是什么、由什么部門組成,以及當時哲學有沒有形成較為確定的概念。事實上,馬克思和恩格斯通常只是籠統地談到哲學,如果不搞清楚哲學在他們那里意味著什么,就必然陷于茫然之中。以至于好像每個人都知道馬克思他們談的哲學是什么,其實很多人真的不知道馬克思他們談的是什么。所以說,不能籠統地追問歷史唯物主義是不是屬于哲學,首先必須搞清楚它屬于哲學的哪一個部分,比如,是屬于本體論還是宇宙論,或者屬于實踐哲學?等等。另外,這里面還涉及世界觀這個概念的產生和內涵、它與以往哲學的繼承和演變關系等??傊?,現有的關于哲學的定義,并不能隨手拿來使用,而應該進行批判性的分析。

但是,新的疑難問題馬上就出現了。人們固然可以承認哲學是由一些不同的具體學科組成的學科群,或者哲學的概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內涵,但是,既然談的都是哲學,難道對哲學概念就沒有一個統一的理解嗎?古希臘時期對于美德問題的困惑,在這里又以不同的方式重現出來。如果要照這個思路走下去,人們似乎就應該先去尋找人類知識的絕對基礎和起點,給人類知識一個確定的分類。要做到這些,似乎就應該再從笛卡爾開始,走一遍近代西方哲學的發展歷程。不過,對于我們現在的問題來說,并不需要如此麻煩。也就是說,并不需要尋求一個人人同意的對于哲學概念的理解。因為,我們現在要知道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概念,而這一概念是在德國古典哲學的基礎之上產生出來的。在德國古典哲學那里,是有清晰的哲學的概念闡釋和分類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什么?當然應該首先考慮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于哲學概念的理解。事實上,當馬克思和恩格斯談到哲學概念時,他們指的就是德國古典哲學意義上的哲學概念,尤其是黑格爾哲學意義上的哲學概念。不過,黑格爾對哲學的理解是否錯失了德國古典哲學中有價值的東西,以致誤導了人們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概念的理解,這也是可以討論的。因此,應該從康德哲學出發,研究從康德哲學一直到黑格爾哲學對于哲學的組成、概念和功能的理解,分析其中的意義演變過程及原因,從而確定馬克思、恩格斯所談的哲學究竟指的是什么。

即便如此,仍然不能確定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什么。因為,馬克思、恩格斯所談的哲學概念,與馬克思主義哲學意義上的哲學概念,可能是不同的。作者所自以為的東西,與作品本身之所是,往往不相同,這在歷史上并不鮮見。更何況,馬克思、恩格斯屢次談到了哲學的終結,哪怕他們在這里指的僅僅是德國古典哲學或者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思辨哲學的終結,在缺乏確定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哲學概念時,還是不能斷定普遍意義上的哲學也同時終結了。或者說,像恩格斯所言,只有純粹思維的領域留給了哲學。如果是這樣,歷史唯物主義無論如何也不能算到哲學的領域中去。因此,就必須分析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除了純粹思維之外,還有沒有什么成分必須被稱為哲學。它們也許并沒有被創始人及后來者認為是哲學,但除了被稱為哲學之外,別無其他的解釋。因此,可以考慮這樣來解決這一問題??紤]到德國古典哲學是馬克思主義的來源之一,它的影響也一定還停留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之中,絕不能想象它只是促成了馬克思主義的誕生,此后就銷聲匿跡了,它只可能以變化了的形式繼續發揮作用。困難在于,這一變化了形式的德國古典哲學能不能被稱為哲學、在何種意義上仍然是哲學,從而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因此,必須結合馬克思主義的形成歷史,尤其要以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理想及其實現問題的探討為主線,尋找德國古典哲學的哪些部分還在起作用。如果人們能夠確定起作用的部分,并且發現這一部分不僅發揮著德國古典哲學所認可的哲學的功能,而且除了被稱為哲學之外,無法被命名,那么,就不妨定義它們為哲學。如果人們發現,盡管它與德國古典哲學所定位的哲學發揮同樣的功能,但又在性質上的確與德國古典哲學不同,那就不妨說它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事實上,只有這種特殊性的東西、這種有別于一般和共同點的差別的東西,才是科學研究真正需要重點關注的對象,馬克思已經明確地指出了這一點。[18]至于以現代西方哲學對于哲學的理解來衡量這些成分,這已經不屬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性質界定的研究了,但又畢竟屬于如何在新的時代理解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問題,因此,也可以起到拓展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的作用。

面對他那個時代形而上學研究的混亂狀況,康德曾經主張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以結束紛爭的局面。他的做法就是,不是求助于對象,而是反過來求助于主體,來解決先天知識及超驗理念的可能性問題。就我們當下研究的問題來看,也許人們需要一個類似的思維方式的變革。即不是直接從經典作家的文本和自我評價出發,而是首先在德國古典哲學的基礎上考慮哲學的概念,結合馬克思主義的產生意圖和形成史,運用歷史的和差異的分析方法,確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概念。然后,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概念為基礎,確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性質。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我們這里所說的歷史唯物主義,指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首次提出的,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詳細界定的對于生產力、生產關系、意識形態,或者說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在社會形態變化中的作用等方面的理論觀點。[19]在本書中,歷史唯物主義與唯物史觀是可以互換的概念。


[1] [英]R.G.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72頁。

[2] [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65頁。

[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3頁。

[4] [德]卡爾·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頁。

[5] 陳之驊、吳恩遠、馬龍閃主編:《蘇聯興亡史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81—383頁。

[6]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45頁。

[7] 陳越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4頁。

[8] 陳越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9頁。

[9] 黃楠森、莊福齡、林利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修訂本)第八卷下,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747—748頁。

[10] 《見證中國社會學重建30年——蘇國勛研究員訪談錄》,載《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11] 回清廉:《回族社會學家——丁克全傳略》,載《回族研究》1992年第1期。

[12] 丁克全:《論我國〈歷史唯物主義〉教本內容的學問性質問題——評所講的內容大部分不是哲學》,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2年第6期。

[13] 俞吾金:《論兩種不同的歷史唯物主義概念》,載《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6期。

[14] 王金福:《“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概念的規定及其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關系》,載《南京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孫正聿:《歷史唯物主義的真實意義》,載《哲學研究》2007年第9期。

[15] 劉丹巖:《論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區別和聯系》,載《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7年第1期。

[16] 鄭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可分割的統一整體》,載《吉林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60年第2期;李成蹊:《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載《學術月刊》1960年第10期;綦驥:《論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載《吉林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60年第2期;滄南:《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批判劉丹巖、高清海否認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錯誤觀點》,載《江漢論壇》1960年第Z1期;張恩慈:《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載《教學與研究》1963年第5期。

[17] [美]特雷爾·卡弗:《馬克思與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姜海波、王貴賢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2頁。[法]呂貝爾:《呂貝爾馬克思學文集》,曾枝盛編選,鄭吉偉、曾枝盛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頁。

[1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85頁。

[19] 詳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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