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家庭經濟研究:戶等制度·家產繼承
- 邢鐵
- 5890字
- 2021-10-15 19:48:40
第二節 唐五代(兩稅法下)的九等戶
唐德宗建中元年,楊炎上疏倡行兩稅法,取代了已不合時宜的租庸調制及其他輔助稅目。兩稅法的基本原則是“以貧富為差”,賦稅與資產的關系較前更為密切,與戶等的關系也更密切了。由于唐中葉以降王室日衰,及至五代十國戰亂,戶籍戶等又隨之漸趨混亂,并在這種混亂之中孕育出了戶等制發展的新趨勢。
一 兩稅法與戶等制
兩稅法規定“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即依照家庭的實有資產約定兩稅。這樣,兩稅法之下由于戶稅成了賦稅制的主體內容,戶等制也隨之由原來作用于輔助稅役項目轉到稅役主體上來了。據《唐會要》卷83記載,兩稅法條文中與戶等制有關的內容主要有:
計百姓及客戶,約丁產,定等第,均率作年支兩稅。
請令黜陟觀察使及州縣長官,據舊征數及人戶土客,約丁產,定等第,錢數多少,
為夏秋兩稅。遣黜陟使觀風俗,仍與觀察使刺史計人產等級為兩稅。
這里記載的兩稅額征收依據是丁產的“等第”或“等級”,楊炎也曾說,他所以倡行兩稅法,是因為看到當時“田畝轉換,非舊額矣;貧富升降,非舊第矣”,原來的稅制已不適用,原來的舊第(戶等)也已混亂。從根本上講,棄租庸調而興兩稅法并不是戶等混亂所導致,稅制變化和戶等混亂都是“田畝轉換”即貧富分化造成的。新的稅制仍然編排戶籍戶等,以之作為征派工具。
兩稅法時期戶等的編排時間仍是三年一定,《唐會要》卷85記載,頒行兩稅后第八年,即德宗貞元四年赦文說“天下兩稅更審定等第,仍加三年一校,以為常式”;《唐大詔令集》卷70也記載,憲宗元和二年詔令再申“貞元四年制已及三年一定”。可知戶等的編排時間仍與唐前期相同。
劃分戶等的憑依在此時有了重大變化,即不再依據資產一項,而是“約丁產,定等第”,明確地規定要按資產和人丁兩項劃分戶等。這個變化是戶等制臻于完善和成熟的標志。因為,嚴格來說,在單獨以資產作為征派稅役的依據時,可以直接按資產多少而征派,劃分戶等的必要性并不太大;只有在同時以人丁和資產兩項作為征派依據時,不同類的兩項難以直接比較高下,只有把兩項結合起來,大致劃為幾個等級。易言之,人丁介入戶等劃分,戶等劃分的必要性就增加了,也必然因之而規定得更加完善從而使戶等制更為成熟。
這里會產生一個問題:兩稅法以后稅役變化的主要趨勢之一是資產作用的增大,人丁因素的減少,那么為何戶等劃分卻呈現出相反的趨勢呢?這主要與徭役制的變化有關。唐中葉以前,無論親身應役或納庸代役都以人丁為計算單位,且徭役都是單獨的一項制度;兩稅法頒行后,徭役完全并入兩稅,從制度本身來看已不存在獨立的徭役制了。這樣,徭役的征派依據——人丁——也就隨著徭役的被合并而轉移到了兩稅之中,從而使戶等劃分也要考慮人丁因素了。到宋代,徭役復從兩稅中脫出,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完全依據人丁征派,而是依據丁產兩項,因而宋代戶等的作用重心便轉移到了徭役方面。對此在下一章具體考察。
兩稅法中“丁產”的內容,丁比較明確,仍按均田制時期男女21為丁,60為老的規定掌管。關于資產,也與前期大致相同。陸贄《奏議》說是“有藏于襟懷囊篋,物雖貴而人莫能窺;有積于場圃囷倉,值雖輕而人以為富;有流通蕃息之貨,數雖寡而計日收贏;有廬舍器用之資,價雖高而終歲無利”。據《全唐文》卷683記載,獨孤郁說按戶等征稅時,“昔嘗有人良田千畝,柔桑千本,居室百堵,牛羊千蹄,奴婢千指”,因之而負擔稅錢極重。可知定戶等的資產仍與以前一樣分為四大類:
土地糧草——所謂積于場倉、良田、柔桑之物;
房舍用具——所謂居室、廬舍器用之資;
錢幣財貨——所謂藏于襟懷、流通蕃息之貨;
牛羊奴婢。
質而言之,涵蓋一般的生產生活資料。這些種類繁多、質量不一的資產在定戶時都要計值折價,然后以各戶的總價值數比較高下。陸贄《奏議》所說諸種物產“一概計估算緡”,《冊府元龜》卷51記載,貞元十年規定征稅時“以見在戶家產錢為定”,即其證。
上節說過,唐中葉以前戶等制與租庸調的關系不太密切,主要與戶稅等輔助稅役項目有關。這是因為,均田制時代能在一定程度上實行“均田”,保證小農的二三十畝地,故依據均田制而定的租調額按受田人丁征收即可,沒必要借助戶等。均田制崩潰后再沒有了“均”的保證,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此時只能舍棄捷徑,按實際丁產數劃分等第,征收不同的稅額,因此戶等的作用也就發揮于賦稅制的主體——兩稅法上了。
兩稅是如何按戶等征收的呢?要說明這個問題,首先應搞清楚“兩稅”的含義。兩稅是指夏秋兩征,還是指地稅戶稅,史學界對此有不同看法。據記載看主要應是后者。兩稅令文中“據舊征稅數”定等第錢數者指戶稅,以錢繳納;“應征斛斗,請據大歷十四年見佃青苗地額均稅”者指地稅,以糧繳納。“戶無土客,以見居為簿”是戶稅征收原則;“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則是地稅的征收方式。兩稅法是由唐前期的地稅戶稅融合租庸調而生成的,因此,戶等的作用也仍然分別體現在地稅和戶稅的征收上。
地稅主要按田畝收糧食。所謂“據大歷十四年見佃青苗地額均稅”,是把頒行兩稅法前一年全國在冊地畝數和相應的地稅額(自開元二十五年后地稅按畝計征,見前述)作為基數往各州縣攤派,以后無論按舊額或有增減,都以地畝為征收依據。頒行兩稅法不久,陸贄在《奏議》中說“今京畿之內,每田一畝,官稅五升”;元稹在《同州奏均田》中說每畝“稅粟九升五合,草四分”,表明各地標準不一。據陸贄說,征地稅要“量土地之沃瘠”,即仍按唐前期劃分土地等級的方法有差別地征收,這也可能是數額標準不同的原因之一。盡管唐前期地稅曾一度按戶等征派,不能排除兩稅法時期也有類似方法,尚未見有兩稅法下地稅按戶等高下征收的具體記載。看來,此時地稅與戶等的關系仍不太密切。
戶稅則主要按戶等納錢。通觀諸書所載兩稅法令文,字句雖略有不同,但講到定戶等第時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即都與民戶相連,如“計百姓及客戶,約丁產,定等第”“據舊征數人戶土客,定等第”……并且都是在講戶稅時才提及民戶和戶等之事。加之唐前期戶稅一直按戶等征收,可知兩稅法后戶稅仍與戶等連在一起。由于此時戶稅已是稅制的主體內容,不再像唐中葉以前只是輔助稅目,故不再像以前那樣簡單地劃定各等民戶歲納錢若干文,而是要“據舊征數”而定,“約舊配額”。如陸贄《均節賦稅恤百姓六條》所說,與地稅一樣“各取大歷中一年科率錢谷數最多者,便為兩稅定額”,即先有一個定額(最低限額),再分攤到各地,由州縣“約丁產,定等第”來決定各等錢數額,由各州縣根據具體情況規定各等民戶各納錢多少。由于沒有統一標準,各地官吏往往趁機加稅中飽,使本來就不均齊的戶稅額懸殊更大。陸贄因此在《奏議》中提出一個建議:
假如一州之中所稅舊有定額,凡管幾許百姓,復作幾等差科,每等有若干戶人,每戶出若干稅物,各令條舉都數,年別一申使司,使司詳覆有憑,然后錄報戶部。若當管之內人益阜殷,所定稅額有余,任其據戶均減,率計減數多少以為考課等差。
陸贄建議的題目是“論長吏以增戶加稅辟田為課績”,講以增稅為政績的弊端,主張在人益阜殷的地區,在不減少當地舊有總額的前提下,也應該“計減數多少以為考課等差”。前面講的一段話不像是陸贄的新建議,而是為了說明在某些時候,每戶稅額相對減少也應作為一種政績來獎勵地方官的原因,他順便申說的兩稅的征派方法,卻反映出當時兩稅法下的戶稅是按戶等高下決定“每戶出若干稅物”的。
征戶稅時各等戶所納錢數因時、因地而異,一般由州縣調配決定,如前所述。《全唐文》卷66記載敬宗時和州“戶萬八千有奇,稅錢十六萬貫”,每戶平均72貫;《文苑英華》卷58記載武宗時黃州“戶不滿二萬,稅錢才三萬貫”,每戶平均15貫;同卷記載宣宗時杭州有“戶十萬,稅錢五十萬貫”。按照《通典》中杜佑說以八、九等最多,平均數以八、九等戶計,則為每戶15至72貫不等。在各地稅額差距不大時,可由地方官在所轄范圍之內調配,《唐會要》卷84記載太和二年興元府府尹王涯奏,“興元府南鄭兩稅錢額素高,每年征科,例多懸欠。今請于管內四州均攤,代納二千五百貫文,配蓬州七百五十貫,集州七百五十貫,通州五百貫,巴州五百貫”。由以錢貫而計,知其所言主要為戶稅。各等民戶的稅額雖以錢計,在實際征收時也常折絹帛等物,幾經折變,例皆加重下戶負擔,歷代皆同,不再多說。
除戶稅之外,與唐前期一樣,戶等也作用于財政制度和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冊府元龜》卷52記載太和九年常平義倉賑水旱災民,“先據貧下戶及鰥寡孤獨不濟者,便開倉,準原敕作等第”。由等第、賑貸之語可知:上等戶貸,以后須償還;下等戶賑,無須償還。還有就是按戶等高下決定輸送稅物的遠近。《全唐文》卷82記載宣宗年間針對權要勢豪之戶留當地輸納,而單貧之人輸運他州的情況,規定“從今后須令有車牛豪富人戶送太倉及州府輸納,其留縣并須先饒貧下不濟戶”,所謂有車牛的豪富人戶、貧下不濟戶,是戶等概括的通俗說法。兩稅法頒行后不久又出現了徭役,據《全唐文》卷755記載,李元方“出為池州刺史,始至,創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鱗次櫛比,一在我手。至當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戶等的作用還包括按戶稅錢數定州縣等第,據《唐會要》卷69記載,會昌四年按州縣大小定官員數量時,先“于管內據稅錢額定等第”;中書門下奏請各州縣“約戶稅多少,量減佐官”。這雖然不是直接據戶等而定,在以戶稅作為統計戶數的簡捷方法時已經含戶等因素在內。
坊郭戶等在兩稅法頒行后仍然存在并發揮著作用。《冊府元龜》卷54、《全唐文》卷75都記載,文宗太和八年令京邑“始定店戶等第,令其納榷”。所言“始”者,當系開始整頓而不是創行,因為唐前期已有坊郭等第;由反復言“始”,可以看出唐代坊郭戶等一直沒有統一定制,多是臨時為之。
二 唐五代戶等制度的變化趨勢
兩稅法時期戶等制度的作用較前更為重要,這主要是就制度規定本身而言的;其作用的發揮必須有一個前提,即戶等制度能保證及時的調整。從有關記載來看,這一點并沒做到,相反,自兩稅法產生之后就長期不核查資產,不調整戶等了。兩稅法頒行后第八年即貞元四年朝廷重申兩稅法下要繼續審定等第,“三年一定,以為常式”。所以要重申,透露出不按時定戶的事實。《唐會要》卷85記載元和六年衡州刺史呂溫說,當地已經“二十余年都不定戶”,所謂二十余年,正是兩稅法實行以來的這一段時間。又過了八年,《文苑英華》卷422《元和十四年上尊號敕》中說“比來州縣多不定戶,貧富變易,遂成不均。前后制敕,頻有處分,如聞長吏,不盡遵行。宜委觀察使與刺史、縣令商量,三年一定,必使均平”。穆宗繼位后又重新整飭,《唐會要》卷85記載,規定“自今已后,宜準例三年一定兩稅,無論土戶客戶,但據資產為差”……這樣三令五申,一方面說明兩稅法離不開戶等制,同時也說明當時戶等制已普遍不能按時整飭了。據《舊唐書·敬宗紀》記載,后來又曾下令“今后戶帳田畝,五年一定稅”。戶賬當含戶稅,五年一定,亦即五年才一整編戶等,這就拉長了定戶周期,實際是對戶等混亂現狀的默認。后來連五年也難以遵行,敬宗以后實際上已經不再定戶等了。
戶等制混亂和不能如期調整的原因,一方面是唐中葉以降內輕外重,中央無力駕馭地方割據勢力造成的。《唐會要》卷84記載,元和二年李吉甫編的《元和國計簿》總計天下凡四十八道,二百九十三州府,共定戶二百四十四萬零二百五十四,附注說有十五道七十州“并不申戶數”,占總數1/3,并且集中在關中、河北、山東等割據勢力強盛之處。《通鑒》卷223也記載,這一帶的節度使自兩稅法頒行前后已“自署文武將吏,不供貢賦”。貢賦戶口不上朝廷,往往強占人丁財富以壯大地方實力,當然也就不再按照朝廷的規定編審戶等了。
另一方面,戶等制不能如期調整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在兩稅法“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的原則下,資產多則稅多,資產少則稅少,只要按規定登記資產,繳納兩稅,無論占地多少政府都不干預,土地兼并實際上已經沒有限制,這就使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了。加之社會生活在各個方面發生變化,終于在唐宋之際(唐中葉以降)的大動蕩時期形成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此時發生明顯變化的實質原因,就在于唐宋之際社會階級結構發生了變化,進行自春秋戰國以來的又一次新的排列組合。這種排列組合在財政稅收方面引起了連鎖反應,具體到戶等制度,舊有的將全體民戶一并劃為九等的方法已經不再適用,漸漸地形成了新方式,即首先以資產有無劃分主客戶,再按資產的多寡將主戶分等,到北宋初便形成了著名的主戶五等戶制度。戶等制度的作用至此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對此,將在下一章具體討論,這里暫不多說。
在這個轉化過程中的五代十國時期,戶等制度實際上已是若有若無。這個時期的戶等記載不多,并且都有著明顯的臨時為某事而編排的痕跡,不像是定制。從另外一些資料看,戶等的作用已很少與稅役發生關系,主要用于賑濟了,如《舊五代史·梁太祖紀》記載,開平四年滑宋輝亳諸州水災,“令本州分等級賑貸”。在唐朝有常以戶等為工具而征發的項目,例如兵役。據《新五代史·史弘肇傳》《劉景巖傳》和《舊五代史·唐末帝紀》、馬令《南唐書》卷3、《長編》卷17和卷171等處的追述來看,五代十國時期大都直接以人丁或資產數目來征派,不再借助于戶等制了。至此,戶等制的作用已大大減弱。《舊五代史·鄭受益傳》記載,后晉天福七年鄭受益上書宰相,說“京兆戶籍登耗,民力虛實,某備之矣。品而定之,可使平允”,反映出當時已經不存在“品而定之”的制度,民戶負擔也難以“平允”了。這多半是戰亂中各割據勢力以征戰為急務,且都立國時間短暫,只重搜刮而顧不上整飭戶等制度所造成的,按照戶等制度本身的發展規律來看,此時尚不該出現如此的衰落現象。
[1] 該文書及其釋讀見《文物》1975年第7期。記載唐代戶等與田產關系的吐魯番文書還有高宗永淳元年《西州高昌縣下太平鄉符為百姓按戶等貯糧事》和敦煌文書中的一件戶等文書殘片,參見邢鐵《從兩件吐魯番文書說唐朝前期戶等的依據和作用》,《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
[2] 宋家鈺:《唐代手實初探》,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魏晉隋唐史論集》第一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
[3] [日]西村元佑:《中國經濟史研究——均田制度篇》,京都大學東洋史研究會1968年刊行,第三編第二章第五節。
[4] 邢鐵:《唐代庸制芻論》,《思想戰線》1986年第3期;《均田制與租庸調關系的辨析》,《云南民族學院學報》1991年第2期。
[5] [日]山本達郎:《敦煌發現計帳式文書研究》,《東洋學報》第37卷第2號,1935年。
[6] 王永興:《敦煌唐代差科簿考釋》,《歷史研究》1957年第12期。
[7] 王仲犖:《試釋吐魯番出土的幾件有關過所的戶等文書》,《文物》1975年第7期。
[8] 張弓:《唐代倉廩制度初探》,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