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家庭經濟研究:戶等制度·家產繼承
- 邢鐵
- 5920字
- 2021-10-15 19:48:40
第三節 南北朝的九(品)等戶
南朝各代與兩晉一樣,都有評貲之法。《宋書·后廢帝紀》記載,劉宋廢帝元徽三年曾經“檢括民戶,窮老尤貧者蠲除租調,丁壯猶有生業,隨宜寬中;貲財足以充限者,督令洗畢”;《南齊書·蕭子良傳》記載,南齊時“圍桑品屋,以準資課,致令斬樹發屋,以充重賦”,由于用制太嚴酷,間或發令減緩。同書《武帝紀》記載,永明三年令丹陽屬縣對此前所逋田租,“其中非貲者悉可原停”;《明帝紀》記載,建武四年“詔所在結課,屋宅田桑,可評減舊價”;《南史·羅研傳》記載,南梁時曾“圍桑度田”以定課稅;《陳書·宣帝紀》太建四年詔中亦有“五年迄七年逋貲絹皆悉原之”之語,都是沿用的魏晉之法。
與魏晉一樣,南朝的評貲不能一概視為劃分戶等;但這時戶等制已經形成,劃分戶等時首先要評定資產,所以又不能說評貲與戶等無關。南朝的戶等劃分方法史載不明,由前述評貲法可知,應該也是把田產家業合并作價。如《宋書·索虜傳》記載,揚州等地募集軍需,“令富有之民家貲滿五十萬,僧尼滿二十萬者并四分換一。過此率者,事息即還”,知富民(上戶)貲產在50萬以上;又據《南齊書·陸慧曉傳》記載,山陰縣“其民資不滿三千者殆將居半,刻又刻之,猶且三分余一”,有3000家貲者為一般中等民戶,在此標準之下的即此間史書所說的貧下、尤貧者。
南朝戶等制的作用范圍較晉制有所不同,又恢復了曹魏之制,即只與戶調有關而不及于田租了。《宋書·王玄謨傳》記載,傳主為雍州刺史時,曾“令九品以上租使貧富相通,境內莫不嗟怨”,證明此時按常制田租不該按“九品相通”法征收,王玄謨獨出心裁,故招致怨憤。究其變化原因,在于田租按戶等高下征收須有固定租額,這個固定租額的規定又以每戶有一塊名義上相同的土地為前提,西晉占田制的實行正提供了這樣一個前提,故田租也與戶調一樣有總額,分等征收了;南朝與曹魏時的情況一樣,沒有類似占田課田那樣的制度,無法制定田租平均額,只能按畝計征,不必與戶等掛鉤,只有戶調依據“戶”而征,各戶的資產數目不同,需要制定一個平均額,然后按“九品相通”原則分別征收。
戶調按戶高下征收,也須有一個前提,即調絹以戶為單位征收。因為戶是含有人丁和資產雙項內容的綜合體,特別是包括資產,資產有多少,戶等有高下,戶調相應地也分等級。自曹魏到南朝,調絹一直按戶計征,《梁書·良吏傳序》記載,南朝梁武帝天監元年規定“始去人貲,計丁為布”,去人貲,即不考慮民戶的資產高下,只按丁口而征,這樣就無法繼續按戶等高下征收了。高敏先生指出:“自曹魏以來其所以重視計算家貲的多少,為的是評定戶等高低,然后按戶等高低實行‘九品相通’的戶調征收辦法。自梁初廢除了計貲輸調制之后,戶調變成了丁調,自然根本用不著在不同的戶等之間實行‘九品相通’的征收辦法了,也無法再實行這種辦法了。這是因為,一戶之內丁有多少之分,因而輸調也有多少之別,無法確定一個標準量,因此,‘九品相通’的征調辦法也就隨之取消了。”[8]這段論述可謂是對魏晉南朝戶等制作用變化的精辟總結。需要補充的是,評貲之法不僅存在于曹魏以來,自漢代既已有之,戶調一直按戶等高下征收,晉代田租也與戶等制發生了關系,已如前述。南朝蕭梁改戶調計貲劃等為按丁而納,導致了“九品相通”法廢除的同時,可能也一度導致了戶等制度的廢除。
與東晉相對峙的五胡十六國制度不一,尚不見有戶等制度的記載。就出土文書看,現存西涼建初十二年敦煌西巖鄉高昌里戶籍所記民戶分丁男、次男、小男,如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第二章第二節指出的,“公課之事,完全看不到,與北朝以降的籍帳之差異甚明”,沒有戶等制度存在。對此有待進一步查證。
北魏建立之初即有九品戶制,《魏書·食貨志》講均田制之前的百官俸祿時說的“先是,天下以九品混通”,即為其證。同書《世祖紀》記載評定戶等的具體辦法,是“縣宰集鄉邑三老計貲定課,裒多益寡,九品混通”,并規定征“租稅之時,雖有大式,至于斟酌貧富,差次先后,皆事起于正長,而系之于守令”,原則是“不得縱富督貧,避強侵弱”。太和七年始立三長之制,由三長具體負責審定戶等,并由郡縣守令監督三長執行。劃分戶等的憑依是計貲,“量民資產”劃等,資產范圍包括田畝、房舍、牲畜及桑蠶等生產生活資料。
《魏書·世祖紀》記載北魏初延和三年曾經“令州郡縣隱括貧富,以為三級,其富者租賦如常,中者復二年,下窮者復三年”,是劃上中下三等以蠲租稅;《魏書·食貨志》說獻文帝時因山東之民征戍轉運勞苦異常,“遂因民貧富,為租輸三等九品之制。……上三品戶入京師,中三品戶入他州要倉,下三品戶入本州”。這只是在蠲免租稅和輸運租米時提及戶等,不能認為戶等制的作用僅限于此,前述租稅征收時要“斟酌貧富,差次先后”,證明租稅征收首先與戶等高下有關,具體分析其作用,應該分均田制前后兩個階段而言之。《魏書·食貨志》記載北魏頒行租調法和均田制之前的情況時說:
先是,天下以九品混通,戶調帛二匹,絮二斤,(租)粟二十石。又入帛一匹二丈,委之州府,以供調外之費。
這顯然是沿用晉制,租粟調絹都按“九品混通”法征收,與曹魏及南朝單以戶等征戶調不同。魏孝文帝太和九年頒行均田制,但由于均田制的實行范圍和實際效果有限,貧富差別仍然存在,所以均田制下的租調征收不可能完全放棄傳統的按戶等區別高下之法,道理與占田課田制下的情況相同。
在均田制和租調制令文中沒有提及租調與戶等的關系,在圍繞租調制、均田制及三長制的爭論中卻透露出一些信息。如《魏書·食貨志》在講述“先是,天下以九品混通”征租調之后,緊接著說“至是(按:太和八年),戶增帛三匹,粟二石九斗,以為官司之祿”,到太和十年規定“其民調,一夫一婦帛一匹,粟二石”,繼而在講三長制問題的時候解釋道:
自昔以來,諸州戶口,籍貫不實,包藏隱漏,廢公罔私。富強者并兼有余,貧弱者糊口不足。賦稅齊等,無輕重之殊;力役同科,無眾寡之別。雖建九品之格,而豐埆之土未融;雖立均輸之楷,而蠶績之鄉無異。致使淳化未樹,民情偷薄。……今革舊從新,為里黨之法,所在牧守,宜以喻民,使知去煩即簡之要。
這里主要是講三長制興立的原因,即改變以前宗主督護制下戶口不實的情況,同時也有助于改變民戶負擔不均(即不按貧富差別而征)的問題。由所說的此前“賦稅齊等,無輕重之殊”,“雖建九品之格,而豐埆之土未融”來看,是指推行三長制后能更好地區分開賦稅負擔等級,更好地執行“九品之格”。易言之,實行三長制、均田制之后,賦稅征收時不僅沒有取消“九品混通”之法,反而使此法更加完善了。
據《魏書·李沖傳》記載,當李沖剛提出均田制主張時曾遭到一些大臣的反對,著作郎傅思益反對的理由之一,便是“九品差調,歷時已久;一旦改法,恐成擾亂”;似李沖創均田制時要改變九品差調之法。對此詳情如何,因史文簡略,難以考證。據此可推想,傅思益所說的“九品差調”,是泛指均田制以前的租調制,而非單指“九品混通”之法。因為時人崇習駢體文,為與“一旦改法”相對仗,故將租調法寫成了“九品差調”,其實三長制和均田制與“九品差調”并不矛盾。
西魏的戶等劃分規定不詳,因其由北魏分裂而來,大概當沿用北魏之制。西魏租調征收情況,幸有敦煌出土的大統十三年S.0613號戶籍殘卷提供了直接證據。將該殘卷所記丁數相同、戶等不同的劉文成、叩延天富、王皮亂等諸戶比較一下便可看出,他們的人均調額相同,而租額不同。王仲犖先生據此考證出西魏租調征收與戶等的對應關系為:租粟上等戶每丁二石,中等戶每丁一石七斗五升,下等戶每丁一石;而調則全是每丁布二丈、麻一斤。[9]證明租粟按戶等高下計征,而戶調按丁平均征收,與戶等高下無關。但是,自魏晉以來一直是戶調征收按戶等高下,而到北朝時租尚與戶等高下有關,為何調卻脫離開了戶等?揣其原因,當是核算單位由戶轉成了丁的緣故。均田制下授田按成丁、半成丁而計,相應地租調的征收也以丁(北朝尚計婦人,隋煬帝時計男丁)而不以戶計,由上引戶籍殘卷可證。這樣,租出于所受之田,均田下的民戶實際占有土地的數量,特別是均田制規劃外的私有土地的數量不同,故不能平均征收而必須分開等次,從而就與戶等發生了關系;調絹則與之不同,原來按戶而征時,因為“戶”是資產和人丁的綜合體,須按戶的級別高下而征,現在調按丁計征,且與均田制下的土地沒有直接對應關系,所以就沒必要依據戶等,只按丁平均征收就可以了。其道理與南朝梁的情況相同。
這雖然是就西魏而言,揣北魏之制也是如此。不過,對北魏調絹不按戶等而征的問題有一個雖不算直接但也應該提一下的反證,即張丘建《算經》中的一道試題:
今有率戶出絹三匹,依貧富欲以九品出之,令戶各差除二丈。今有上上三十九戶,上中二十四戶,上下五十七戶,中上三十一戶,中中七十八戶,中下四十三戶,下上二十五戶,下中七十六戶,下下一十三戶。問九等戶,戶各出絹幾何?
計算結果為:上上戶出絹五匹,上中戶四匹二丈,上下戶四匹,中上戶三匹二丈,中中戶三匹,中下戶二匹二丈,下上戶二匹,下中戶一匹二丈,下下戶一匹。史學界對張丘建《算經》成書的時間有爭議,有人認為成于北齊或唐初,多數人認為是北魏時所作。我們對此不作具體考證,指出兩點,可知其不是北魏的作品:一是雖然算題開頭說“欲以九品出之”,但末尾卻說“問九等戶,戶各出絹幾何”,北魏時只講“品”而尚未稱“等”,特別是“九等”;二是前述北魏調絹按丁征收,而該題卻以戶計,標準不一。加之這畢竟是虛擬算題而非信史記錄,所以不能據此證明北魏調絹已經按戶等征收。
關于北魏西魏之制,上述只是就課戶戶等的劃分及負擔而言。另外不課戶也有戶等,如前引西魏大統十三年殘卷中以無丁男丁妻之戶為“不課戶”,租額負擔也不同,如“四石五斗課戶上稅”和“一石不課戶下稅租”。不課戶分為上下兩種,是課戶上中下三等劃分的另一標準,上述數字是五戶不課戶上戶和兩戶不課戶下戶應交的總額,具體到各戶,則不課戶上戶每戶負擔九斗,下戶每戶五斗,較課戶相應的上、下戶等低些。
《隋書·食貨志》記載高洋建北齊之初,為遷徙冀、定、瀛諸州無田之民戶到幽州等寬鄉定居,“始立九等之戶,富者稅其錢,貧者役其力”,由所記“舊制,未娶者輸半床租調。……戶口租調十亡六七”來看,其租調制系沿用北魏之制,故上述錢、力當指租調之外的臨時差派,而非定制。到武成帝河清三年重頒租調法,規定“墾租皆以貧富為三梟,其賦稅常調,則少者直出上戶,中者及中戶,多者及下戶”,是租調都按戶等繳納,并且在所需稅額少時下戶或中戶可以不納,只由上戶負擔;在租調輸送方面又規定,“上梟輸遠處,中梟輸次遠,下梟輸當州倉”,也是沿用北魏“租輸”之法。
戶等制的作用在北齊時擴展到租調征收和輸送各方面,顯得越來越重要,所以北齊首次明確規定戶等要三年一校。據《北齊書·蘇瓊傳》記載“蠶月(按:三月)預下綿帛度樣于部內,其丘賦次第并立明式”,以適應貧富升降的變化。由九等、上中下戶、上中下三梟等名稱可知其制為三等九品。到北齊時,戶等制經歷了自漢代以來六百年的發展,才算是比較完善了。有些論著見《隋書·食貨志》記載北齊“始立九等之戶”,便以此為戶等制度產生之始,是不確切的。實際上這里只是就北齊一代而言始,并非中國古代戶等制度之始。
據明人丘浚《大學衍義補》卷16記載,“北齊制郡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之差,自上上郡至下下郡凡九等,而縣之制亦如之”;定郡縣九等的目的是為了“別疆域之廣狹,人民之多寡,均科差之輕重也”,并說北齊劃郡縣等級之制為隋朝所沿用。這是繼先秦九州土地等級劃分之后最早的按戶口多寡、以征派稅役為目的而劃分郡縣級別的制度,是戶等劃分原則在行政區劃上的體現。
就北朝而言,史書對北魏北齊之制記載較為明確,對西魏、東魏和北周之制記載比較少。按實際情況推論,北魏分裂為東魏和西魏,北齊系取代東魏而建,既然北魏、北齊都實行了九等戶制,其間存在十六年的東魏可能來不及創頒新制而是直接沿用北魏之制。西魏戶等制可由大統十三年戶籍殘卷蠡測其大要。《隋書·食貨志》所記北周賦役令文曰:
豐年則全賦,中年半之,下年三之,皆以時而征焉;(力役)豐年不過三旬,中年二旬,下年一旬。
這不是講戶等問題,應該是北魏三等九品收稅的遺制。王應麟《玉海》卷138《兵制》引李繁《鄴侯家傳》說北周初置府兵時的選兵之法為:
皆于六戶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調,郡守農隙教試閱。兵仗衣馱牛驢及糗糧旨蓄,六家共備。
谷霽光先生指出,此處所謂六戶中等之家不是六個戶頭,而是《文獻通考·田賦二》所記北齊“六等富人”之謂,北朝時九等戶制下以第六七等戶為貧富分界線,故曰“六戶(等)中等以上”[10]。據《文獻通考·兵制三》記載,按六等之民征兵之制在西魏既已有之,“周太祖輔西魏時用蘇綽言,始仿周典(按:指西周周公之典)置六軍,籍六等之民,擇魁健材力之士以為之首。盡蠲租調,而刺史以農隙教之,合五百府”。這些記載反映出自府兵制創行之時起便以戶等制為征派工具。其原因在于,府兵制以均田制為基礎,而均田制下的受田農民仍然貧富不均,稅役仍須按戶等高下有差別地征派,府兵的征派也便與戶等制發生直接關系了。
由以上的粗略考察可以得知,在漢晉南北朝時期戶等制度比較混亂,名稱不固定、不統一,有九品、九等、三品、三梟之謂;其作用也不相同,或單為戶調,或為租調兩項,或單為租粟,同時又作為輸租遠近的依據,征派府兵兵丁的工具等,并且戶等的實行時斷時續(有時可能是資料缺乏)。這都是戶等制度產生初期的必然現象。總的來看,經過這個時期的陸續發展,戶等制度到北齊時期已經比較完善了,這就為唐宋時期戶等制度的進一步發展、完善奠定了基礎。
[1] 邢鐵:《井田制度與戶籍管理》,《河北師院學報》1988年第4期。
[2] 朱紹侯:《秦漢土地制度與階級關系》,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黃今言:《秦漢賦役制度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3] 傅舉有:《論漢代民貲的登記及有關問題》,《中國史研究》1988年第3期。
[4] 在1988年煙臺“周秦漢唐國有土地制度學術討論會”上,筆者就這個問題請教張澤咸先生,張先生肯定“九品戶制”與“九品中正”是同源關系,并說他曾寫過一篇相關文稿,可惜丟失了。
[5]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8年版,第67頁。
[6] 高敏:《吳簡中所見孫權時期戶等制度的探討》,《史學月刊》2006年第5期。
[7] 岑仲勉:《西晉占田課田制之綜合說明》,《中學歷史教學》1957年第8期;鄭欣:《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戶籍制度》,《鄭州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
[8] 高敏:《魏晉南北朝社會經濟史探討》,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4頁。
[9] 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七章第五節。
[10] 谷霽光:《西魏北周統一與割據勢力消長的辯證關系》,《江西大學學報》198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