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明的起源
- 韓建業
- 4020字
- 2021-10-30 02:45:14
自序
20世紀初,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說:“西人稱世界文明之祖國有五:曰中華,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國亡,其文明與之俱亡……而我中華者,屹然獨立,繼繼繩繩,增長光大,以迄今日。”百余年以來,這種對悠久中華文明的堅定信念,深藏在無數優秀中華兒女的內心最深處,成為中國人民抗擊外侮、建設祖國、復興中華的精神源頭。誕生于1921年的中國考古學,從一開始就以探索中華文明起源為己任,經過一代代考古人的艱苦努力,終于使我們看清了早在8000多年以前就有了文化上早期中國的萌芽和中華文明的起源,大約5000年已經正式進入文明社會,以堅實的考古學證據證明了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發展至今的文明”這一論斷。
20世紀90年代初在北京大學讀碩士學位期間,受導師嚴文明先生的影響,我就對中華文明起源研究開始感興趣。1994年發表《大汶口墓地分析》,注意到大汶口墓地第一、二期時貧富分化雖已很明顯,但富貴墓區和貧賤墓區仍在一個墓地,大約還保留著氏族社會的軀殼;第三期時最富貴的家族墓地取代氏族墓地,成為“邁向文明門檻的關鍵性一步”,這關鍵性的一步就發生在距今5000年進入大汶口文化晚期以后。這是我從對墓地所見“家族”地位的變化這個微觀的角度,試圖透視宏觀社會變革和文明形成的一次有益嘗試。此后我一直注重通過聚落形態分析(包括墓地空間分析)的方法,來對中國北方地區乃至于全國范圍新石器時代的社會演進過程進行觀察,也始終關注其中家族組織及其地位的變化。1996年讀博士學位期間,我發表了《中國上古時期三大集團交互關系探討——兼論中國文明的形成》一文,提出華夏、苗蠻、東夷三大集團之間長時期的互動交流,是中華文明形成和走向成熟的重要原因。此后,古史傳說也成為我研究中華文明起源必須考慮的因素。
21世紀以來,我開始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對中華文明起源和早期發展的研究,并且在研究中特別注意將聚落形態、文化譜系、文化交流、氣候環境、古史傳說等結合起來。我認為對文明起源研究領域的理論和概念問題進行梳理當然十分必要,但應當從對考古材料的客觀實際出發,在考古研究的實踐中不斷錘煉完善舊理論和舊概念,適時提出新理論和新概念,形成符合中國實際、具有中國特色而又可以和國際對話的理論和概念體系,而非坐在書齋里拿西方的文明起源理論硬套中國的考古實際。我對中華文明起源和早期發展的研究,主要可以概括為以下五個方面。
一 文明起源、形成和早期發展進程
我在2000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國北方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研究》當中,對北方地區的文化譜系和聚落形態進行了系統分析,還提出了文化上“早期中國”或“早期中國文化圈”的概念。之后參加嚴文明先生和趙輝老師主持的“聚落形態和早期文明”課題,對北方地區聚落形態和早期文明演進過程開展了進一步研究。近年為撰寫《早期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展》一書,我對全國范圍的新石器時代文化譜系和聚落形態進行過程度不一的梳理,并對良渚、陶寺、石峁、二里頭等大型中心聚落有過專門論述。
我現在對中華文明起源、形成和早期發展進程的觀點,可用最新發表的《裴李崗時代與中國文明起源》一文中的一段話來概括:“裴李崗時代中國主體區域所表現出的較為先進的思想觀念和知識體系,以及較為復雜的社會形態,將中國文明起源提前到距今8000年以前,可算作是中國文明起源的第一階段……距今6000年以后進入廟底溝時代,早先形成的思想觀念和知識體系進一步發展,社會開始了普遍復雜化的過程,各區域逐步邁入前早期國家狀態,可視為中國文明起源的第二階段……距今5000多年已經正式形成由良渚等各區域文明社會組成的早期中國文明。”
二 文明起源的北方模式、中原模式和東方模式
我在博士學位論文當中,還提出了中國文明起源的“北方模式”“東方模式”的概念,2003年又在《略論中國銅石并用時代社會發展的一般趨勢和不同模式》一文中增加了“中原模式”。文中我認為,“北方模式從表面上看比較遲緩、落后,但卻與較嚴酷的自然環境相適應,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資源的過度浪費,而能量的有效蓄積也顯然更有利于長期的發展。東方模式雖然顯得技術先進、發展迅速,但卻容易使社會養成鋪張浪費、坐享其成、不思進取的風氣,并不見得利于長遠的發展……只有中原地區兼采二者之長:存在一定的社會地位差異但不強調貧富分化;社會秩序井然但不靠嚴刑峻法;生產力逐步提高但不尚奢華;關注現實而不是沉溺于宗教;依靠血緣關系,重視集體利益,不疾不徐,穩中求健,終于發展到二里頭文化所代表的成熟的文明社會——晚期夏王朝階段。”近年我還對中原與江漢、海岱、北方地區的文明化進程進行過專門的比較研究,強調了黃河中游或者中原地區的核心地位。
三 環境演變、戰爭沖突與文明演進機制
我在博士學位論文、《中國西北地區先秦時期的自然環境與文化發展》等許多著作中,都論述過自然環境及其演變對中華文明及其文明化進程的制約和影響。《距今5000年和4000年氣候事件對中國北方地區文化的影響》一文中說,“在極端氣候期,不同的應對策略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后果。適應環境變化,適當調整經濟結構和資源利用方式,顯然是應對極端氣候的有效方法……極端氣候期恰是中國社會發展出現突進的時期。”《早期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展》一書中說,“總體來看,中國相對獨立、廣大多樣、以兩大河流域為主體、以中原地區為中心的地理環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早期中國文化有主體有中心的多元一體格局、穩定內斂的特質特征和持續發展的過程,而文化意義上早期中國的起源、形成和早期發展,又都與自然環境的變遷息息相關。這當中很值得注意的是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氣候暖濕引起中原文化的蓬勃發展和早期中國的形成,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氣候轉冷造成初始文明社會的全面興起,而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冷期則引發中國的‘青銅時代革命’和成熟文明的出現。究其原因,無論是氣候轉暖或趨冷,相對于地理環境廣大多樣的早期中國來說,并非整體趨于適宜或惡化;氣候變遷本身并不能引起整個早期中國文化的興盛或衰落,只是為文化變遷提供契機。”
我也重視戰爭對文明化進程的促進作用。《新石器時代戰爭與早期中國文明演進》一文中說,“植根于廣大深厚農業經濟的早期中國文明,短于對外擴張,卻長于對內整頓秩序。每一次大規模的內戰,就是破壞舊秩序建立新秩序的一次極端行為。新石器時代的戰爭提高首領地位、促使階級分化和社會分工,以粗暴的方式使得廣大地區短時間內發生文化和血緣的深度交融,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早期中國文明起源、形成和發展的進程;而文明的成長反過來促使大規模戰爭的發生,文明化進程每前進一步,戰爭的程度就升級一次。戰爭和文明化互為因果、相互促進,因此戰爭才成為古代中國兩件最大的事之一,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
四 中西文化交流與文明起源
中華文明的源頭當然在中國這片熱土上,但距今5000多年尤其是約距今4000年以后,來自西方的文化因素也為中華文明的形成和早期發展增添了新鮮血液,我甚至還有過中國的“青銅時代革命”這種現在看來略顯夸張的提法。《略論中國的“青銅時代革命”》一文說,“中國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進入青銅時代以后,大部地區在技術經濟、文化格局、社會形態等方面都發生了顯著的變革現象,堪稱一次‘青銅時代革命’。”“青銅時代社會的復雜化,固然以龍山時代早期文明或‘古國’文明作為基礎,但其劇烈程度前所未見。”“中國青銅時代文化基本上是在當地銅石并用時代文化基礎上發展而來,但由于位于歐亞大陸東部的中國進入青銅時代的時間比西方晚一千多年,因此其‘青銅時代革命’當與西方青銅文化的影響和刺激有密切關系。”
五 文化基因與歷史記憶
中華文明有著數千年以來積淀形成的文化基因和豐厚的歷史記憶。在《早期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展》一書中,我就對文化上早期中國的文化特質或文化基因做過一些提煉,最近在《從考古發現看八千年以來早期中國的文化基因》一文中,進一步將其歸納為整體思維、天人合一,祖先崇拜、以人為本,追求秩序、穩定執中,有容乃大、和諧共存,勤勞堅毅、自強不息等五個方面。這些有別于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文化基因,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長盛不衰的根源所在。
中華文明的歷史記憶,集中體現在文獻記載和傳承中的古史傳說方面。多年來我不但對以華夏為核心的古史體系進行過較為系統的考古學觀察,而且還對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結合傳說時代古史的必要性和研究方法進行過闡述,出版過《五帝時代——以華夏為核心的古史體系的考古學觀察》《走近五帝時代》兩本論文集。《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理應結合古史傳說》一文說,“商周時期距離三皇五帝時代有相當長的時間差距,商周及以后文獻中的三皇五帝故事自然免不了傳承和傳說過程中的錯漏虛夸,深入辨析、去偽存真,自然是研究者必須做的,但應當對傳說史料有足夠的敬畏和同情之心,沒有十足把握,不要輕易言偽。”
本文集共選錄了我相關的論文和普及文章共28篇,按照上述五個方面的先后次序進行排列,基本能夠反映我對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的主要觀點,希望能得到讀者朋友的批評和反饋。
在本書出版之際,我要對我的恩師、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嚴文明先生表示最誠摯的感謝!我關于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的幾乎每一個方面,都深受先生的影響。2019年先生還出席了我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歐亞視野下的早期中國文明化進程研究”開題報告會,給了我重要指導和極大鼓勵。
我要感謝我的老師李伯謙、張江凱、李水城、趙輝等先生,他們不但在學校教我知識,以后也不斷給我鼓勵和支持。在李伯謙先生的支持下,我還承擔了鄭州市中華之源與嵩山文明研究會重大課題“早期中國文明起源的區域模式研究”。
感謝一直以來給予我鼓勵和支持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王巍、陳星燦、馮時研究員,以及和我就中華文明起源問題進行過討論的學界同仁!
感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領導,感謝郭鵬編審和李金濤編輯!金濤曾經是我帶過的研究生,現在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考古圖書編輯,他嚴謹認真的編輯為本書增色不少。
2020年12月
于北京融域嘉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