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民族國家的人類學
- 徐新建
- 8字
- 2021-10-30 02:05:17
第一編 人類學表述
人類學寫作:科學與文學的兼容和并置
本文的題目是《人類學寫作:科學與文學的兼容和并置》。筆者醞釀這個話題已有很長時間了,目的是想對中國文學人類學做一點學理上的推進。在十幾年來的學會歷程中,我們連續選擇了比較重大的系列話題作為學會關注的議題。在最早時,我們討論過“原始尋根與文化認同”;接下來討論過“多文本問題”,2008年則因汶川大地震的發生而討論“災難與人文關懷”及“人類學的救災”問題……這些都是試圖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提出的議題。本次會議選擇“人類學寫作”算是一個既新也舊的思考。不過,正如有的學者站出來質疑的那樣,這同時又是個有爭議的話題。在本文有限的篇幅里,筆者將此分為三層來談,希望為大家的進一步討論提供一個起點。
一 何謂“人類學寫作”?
這是首先必須回答的問題,不然就無法繼續展開相關的討論。在筆者看來,在眾多乃至可以說是無限的可能話題里,選擇什么樣的問題來思考,本身就有著學術和實踐的重要意義。每一個問題的提出,其實就包含了提問者特定的原因、意圖和目標,余下的則要看學界和社會是否對此認可和參與。
什么是人類學寫作?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筆者想先從人類學的角度進入。有學者認為不存在人類學寫作,其是在用既定的文學分類和標準來做的界定。筆者認為這體現了一種明顯的學科偏見。在此筆者要強調雙向的視野和認同,即一方面面對文學寫作的人類學性,同時關注人類學的文學性,而使二者得以關聯的媒介、橋梁或平臺是什么呢?正是寫作。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人類學寫作就是具有人類學性的書寫或表達。
闡釋這個問題需要回到寫作的人類學性,這是更廣泛的問題。從古往今來的普遍特性看,寫作或表達是人類生命的一種基本現象。因此,這個問題又可反過來講,即人類的寫作性。需要說明的是,在這里借用漢語的“寫作”這個詞,其實是可以替換的。其可以是一種言說、表達或一種呈現。所以我們所關注的并不一定只是書面的東西,也不受成品形式的約束。也就是說,人類的寫作性所呈現出來的可以是巖畫、雕塑、建筑、服飾,也可以是歌唱、儀式或節日、祭典等。左右這些表現出來的成果,都有一個內在的統一特征,我們叫它人類的寫作性。所以,“寫作”一詞想表達的內容并非僅是字面上的書寫之意,而是指涉了更為廣泛的層面和類型,指涉著更為深層的人類本性。筆者想,在此意義上,可以說不了解人類所具有的寫作性,也就不了解人。人是什么?人是有寫作欲望和能力的動物。
由此,我們就回到了問題的最基本起點。這個起點,在彭兆榮教授的闡述里已經講到了。他指出,從人類學的觀點看,要理解人類生活和文化,就要有對比,比如說跟自然界和動物對比。當然,這樣的對比也需要關聯和區分。放眼世界,具有寫作性的物種非常少。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寫作性是人類具有的基本特征。人類有表達自己、呈現自己并且通過寫作認知和改變自身的本性。因此,筆者認為寫作的人類性和人類的寫作性是一個話題的兩個方面。
從寫作的人類性過渡到人類的寫作性,這里面還要有很多內容需要辨析。筆者想這里就簡潔一點,直接以“人類學寫作”為題來解答。人類學寫作可以有很多定義,也可以有很多描述。簡單地講,人類學寫作可以被看作“人類的自畫像”。
人類具有的寫作能力是十分獨特的。其可以自己投射自己,自己照見自己,而且通過這種照見和投射來“使人成人”。這一點,筆者在北京召開的比較文學會上專門講過。筆者的觀點是:文學就是使人成為人的文化方式。這個問題,筆者就不在這里展開了。今天,筆者再將其進一步延伸,試圖從理論層面加以解釋和說明,人類學寫作就是人類自我認知的一種文本呈現。這就是筆者界定的人類學寫作。有了這個界定,我們便可以把它的特征做若干的描述和概括。為此,筆者的方式是把它分成兩級:科學的和文學的,然后再從中找出一系列的過渡性形態。借用劉俐俐教授的“過渡性文本”說法,筆者認為,人類學最為看家的本領——“民族志文本”就是介于文學和科學之間的過渡性文本,在它的兩頭則分別呈現著另外兩類,即“科學”和“文學”的文本。
二 為何研究“人類學寫作”?
我們為什么要研究人類學寫作?這里有很多討論的可能性。從較寬的角度來看,我們現在面對的是20世紀以來人類知識的危機,以及面對危機的各種掙扎、反抗和尋找。方克強教授所講的“原始主義復歸”就是對此危機的一種回應。其他的回應還有很多,在福柯那里,則是從根本上徹底解構人類知識的可能性。為什么呢?因為知識后面是社會分層了的權力和暴力,將其揭穿的話可能只能剩下虛幻。在這樣一個對人類知識具有根本顛覆性的時代里,被激發出來的反思和討論日益增多,“人類學寫作”可視為其中之一。在這樣的背景下,筆者認為,我們這里的討論其實是回到了原點,通過人類寫作性及寫作的人類性來反思與人類學相關的一系列問題。由此出發,才可理解討論人類學寫作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
進一步說,從學科的構成和表現來看,人類學本身也具有寫作性。這個問題在人類學學科的反思里沒有出現。雖然從20世紀后半期開始,有過對“表述危機”的論爭,也有過《寫文化》這樣的文集出現,但那僅涉及表面現象,沒有揭示問題的根本,也就是“作為寫作的人類學”。筆者的另一個推論是:不了解人類學的寫作性,就不了解人類學。當然,這個問題可能提得比較大。筆者的意圖是想提請注意:到今天為止的人類學還沒有反思到這種程度,今天的人類學還不是一個自覺的人類學,還存在很大發展的可能性。
接下來,除了學科性的反思之外,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什么是人類學的寫作性?對此,筆者的理解是,作為一門具有系統話語的學科,人類學也有自己的寫作性。究其根本,那就是關于人的故事。換句話說,在最根本的意義上,人類學的初衷也是講述一個故事:人是什么。這才是“人類學寫作”的關鍵所在。以筆者之見,所有人類學的文本,無論是科學式的、民族志式的,還是文學式的,說穿了,最本質的內容無外乎就是一個關于人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相對的,因為在人類學之前,已經有了《圣經》。其中的“創世說”已把人的故事講了一遍。人類學同《圣經》唱反調,要用“進化說”的觀點重新說一遍。因此,進化論的人類學其實是《圣經》的倒影,目的在于告訴大家:人并非上帝所造,我們不是來自伊甸園……當然結合后來的學科傳播和演變,人類學故事又有了突破和擴展。除了其與哲學乃至神學結合,產生出哲學人類學及神學人類學,并對此進行了再度改寫外,還在非西方的地區如漢語世界里,接觸到諸如“盤古造人”“女媧補天”以及“陰陽和合”與“六道輪回”等與之不同的故事,于是呈現出廣義的人類學寫作的多元交融和對話。
進入21世紀后的局面是,“人究竟是什么”、人類“身在哪里”“去向何方”等,再次成為人類學寫作的核心和難題。為了面對和回答這樣的追問,出現了兩個方向的努力,一是葉舒憲提出的回到前人類學敘事,也就是回到前文字時代,去看看那時的境況和答案是什么;二是提前觀照未來,預見一下人類將要步入的時代。電影《阿凡達》就是后一種努力的體現之一。其通過銀幕展演的形式,很人類學地寫作了預言式的人類新故事,結論是人類是地球的破壞者和不被接收的宇宙難民。
由此可見,今天我們在這里討論的人類學寫作,不僅僅是方法問題,也不是文化或文本的問題,而已關涉人類自我追問及整體前途的核心和根本。
三 如何研究人類學寫作?
這個問題同樣會見仁見智。筆者在此做三個方面的討論。
第一,研究人類學寫作需要一個比較性的視角。這個比較的視角要求我們直面并擺脫漢語世界的困境。20世紀以來,漢語世界幾乎所有的人文學科都必然地要做中外比較。為此,你不得不把人類學寫作化約為兩個問題。第一是它的西方性,也就是說,這個問題原本不是中國問題。從來源上講,包括文學人類學在本土的植入,都具有西方性。本來要談的話題并非僅限于中國或西方,而已關涉人類整體;可一旦以人類學方式來談,在它的學科話語籠罩下,問題就表現得很西方了,于是就讓人覺得這是一個西學的問題。這是一個悖論:現代中國人只能用受西學影響后的現代漢語來陳述關于人類的普遍問題及其相關回答。所以,必須從語詞的表面跳出來,直面問題的原本。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研討人類學寫作問題,不是在爭論中西方學問或話語的高低對錯,而是以其中任何一種可能的方式進入對人類整體歷程與處境的思考和回答。
回到本土,討論這個問題如何因漢語的承載而表現為“中國問題”。簡單地講,人類學寫作的中國問題,就是要討論如今從觀念到實踐無處不在的“進化主義”。而問題的由來又關涉近代以來的西學東漸,因此若要深入討論,還得把視野返回到中西方之間在有關“人類故事”上的百年遭遇。如前所述,人類學寫作的西方問題是什么呢?就是我上面說過的,其在早期是以科學的“進化說”挑戰《圣經》的前敘事,重新講述“猴子變人”。如若再深入分析,其可以視為西學當中對“希臘傳統”的延伸。二者合在一起,也就是加上以《圣經》為代表的希伯來傳統,才構成西學整體。在此意義上,進化說故事的出現,才使西學既合二為一,又一分為二。其中的合,表現為都在講人的故事;分,則體現在把這個故事說成不同的版本。結合歷史,人類學的版本是在文藝復興之后,被無神論者將源自希臘傳統的這一支整合為“啟蒙敘事”的產物。其中最突出的“故事講述人”(storyteller)就是達爾文和他的同道及追隨者。他們的成果在學科上即表現為人類學敘事。這樣的敘事演變到后來,就派生出影響世界的人類社會五形態說及延續至今的“進化主義”。人類學故事告訴我們人怎樣從低級的動物形態,不斷演變到高級的文明形態,直至指向一個在今天看來前途未卜、充滿危機、自我毀滅的人類圖像。這是西方的故事和話題,也是影響近代中國敘事的原型。
人類學寫作在中國也有兩種,一個是古,另一個是今。今天的現代類型,是在近代西學東漸之后,漢語世界模仿和復制了西方的人類學寫作,就是科學的民族志和觀念上的進化主義,開始用漢語講華夏的祖先并非炎黃,而是生活在山頂洞里的北京猿人。“北京猿人”進入現代中國的整體故事,使得國人把對自己來源和身份的認知與想象放置到遠離《史記》與《山海經》敘事之外的新場域之中,從而開始接受“蒙古人種”“東亞”以及“封建社會”“發展中國家”一類的界定與對比。
這是近代中國最根本和最主要的人類學寫作。作為一個影響各個方面的故事,它在向漢語世界的成員宣告:什么是中國人呢?中國人就是從原始社會邁向共產主義路途中的人類分支。從近代以來,可以說所有的相關敘事都圍繞著這個故事展開,其已成為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意識形態,其他的所有話語,無論是政治的、經濟的,還是文學的、藝術的,都不過是此故事的延續或改編。同時,究其根本,這個近代中國的人類故事,實際上不過是其西學原版的引進和植入。這是問題的一方面。
另一方面,如今的中國還存在流傳至今的另外一個類型,那就是關于人類故事的本土類型。該類型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漢語世界中的主流經典,包括老莊、儒家和佛學;另一種是非漢族群的多樣傳統。其中便包括了各種各樣關于天,關于地,關于人、自然、社會……的完整表述。這便構成了人類學故事不同的對比。因此筆者才強調要用比較的視野來看待人類學寫作的西方問題和中國問題。
第二,需要關注人類學寫作的雙向維度,也就是關注:做為符號的文本和作為實踐的表述。作為符號的文本是指,其可以是描寫的、解釋的、教科書式的人類學寫作;而作為實踐的表述,則可以成為人類寫作的社會文本。在中國,其不僅是關于人的描寫,更是關于人的運動。歷史唯物主義等意識形態就是人類性寫作的實踐性文本,它直接影響人類的社會行為。另外,即便從實踐文本的角度來看,非進化論的表述也在華夏的周邊影響著非漢族群的生活和傳統,使之在與自然長期的相處中愛護自然、敬畏神靈,呈現出廣義人類學實踐文本的多樣形態。因此要由兩個系統去看待人類學寫作在中國的多樣呈現。
第三,討論人類學寫作,還將涉及對學科的整體還原問題。筆者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不贊同人類學的四分法,即體質人類學、考古人類學、文化人類學和語言人類學;提出回向其三分式的整體,即生物人類學、文化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由此出發再來思考人類學寫作的話,問題就能得到較明晰的解答。也就是可以看出三者的特點都是講述“人的故事”,只不過因各自強調的角度和重點不同,從而形成了有機的互補。
由此,我們還可以有另外的收獲:為文學人類學尋找恰當的位置。是什么呢?首先,從狹義講,其包含在文化的人類學之中,關注和處理的是民族志表述問題。其次,從寫作的人類性和人類的寫作性來看,文學人類學的位置在哪里?應該在整體人類學的三分結構之間或之外。它要討論和思考的是“人類故事”的由來與功能,也就是從根本上反思并參與“人類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