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眾文化中的男性氣質
- 張伯存
- 9821字
- 2021-10-30 02:02:36
二 20世紀80年代“男子漢”文學及其話語與現代化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剛剛過去的‘文革’,在當時被廣泛看作是‘封建專制主義’的‘肆虐’。因此,掙脫‘文化專制’的枷鎖,更新全民族觀念的‘文化啟蒙’(‘新啟蒙’),是思想文化的‘主潮’”[18]。“新時期”文學在思想解放運動、“新啟蒙”思潮的歷史語境中拉開帷幕,告別“文革”“最黑暗的一頁”。而人道主義話語是對“新時期”文學產生巨大影響的一種“新啟蒙”話語。哲學界和文學界對“主體性”范疇的討論,“一方面吁求人的自由和解放,另一方面則試圖建立個人主義的社會倫理和價值標準(它被理解為個人的自由)”;“它的對立面是專制國家及其意識形態(tài)”[19]。當“主體性”“個人主義”成為大眾普遍接受的社會價值觀念時,才有性別意識的覺醒,才有男性主體意識的產生[20]。
有人深入辨析了20世紀80年代人道主義思潮中的“個人”觀念,人道主義話語在20世紀80年代以一種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關于人的普遍價值的面貌出現,但其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通過對個人觀念的重塑,建構了一種新型的個人、社會和國家的關系形態(tài),因而成為20世紀80年代的新主流意識形態(tài)。“主體論”在其隱蔽的“個人”/“社會”的對立結構中,對應于“現代”/“傳統(tǒng)”的論述模式,將個人主體性的倡導落實于關于“現代國民”的塑造之中。“人道主義”作為一種價值觀念對現代性意識形態(tài)進行重申和肯定。在對舊有國家形象進行批判的同時,人道主義思潮以“個人”觀念為根基和中介,重塑了“新時期”的國家、國民形象,并實際上建構了在20世紀90年代成為新主流的中產階級主體[21]。
正是在當時人道主義思潮、“個人”觀念的影響下,產生了以《人啊,人》為代表的“人的文學”,產生了“性別化”的文學,愛情不再是禁區(qū),文學盡可以表現個人的私密情感。但是,人們將“文革”指認為封建專制主義,以此與這一段“污穢”的歷史徹底劃清界限、斷裂、告別,面向未來,是一種現代性焦慮的意識表征。而歷史是無法輕易告別、斷裂的,特別是在思想、文藝、意識形態(tài)領域,“新時期”文學在立意、思維模式、人物塑造、道德訴求等方面仍與“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種歷史的“慣性”在左右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
“新時期”文學初期,老干部形象就與革命者、革命英雄形象血脈相通。或者說,他們就是戰(zhàn)爭年代的革命者,“文革”時期的蒙冤者。
張潔在1979年底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引起廣泛的社會反響,被看作“傷痕文學”的代表作品,有人發(fā)出這樣的質詢:“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女主人公終其一生愛一個‘老干部’對這部小說的轟動和影響究竟意味著什么。”其間似乎蘊含了政治權力和性權力的去蔽和失而復得,體現了一種社會評價倫理道德體系的重建標尺。“最集中地體現出這種性權力的轉換的還是‘五七作家群’筆下的‘反思小說’。那些災難敘事反復敘說的是那個‘九死不悔’的‘高大的男人’的光彩,反復渲染的是這個男人高潔的理想、人性的尊嚴和道德操守的堅定,然后就是政治權力和性權力失而復得之后的苦盡甘來。”[22] “高大的男人”“老干部”成為由苦難的過去向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新時期”過渡、轉換的“浮橋”。這種由20世紀50年代理想主義價值體系支撐的充滿著英雄主義和悲劇色彩的政治化、道德化的向后看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轉換到向前看的“改革文學”時,依然是由“老干部”擔當起負重前行的重任,這一類“高大的男人”成為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獲得合法性身份的唯一文化符號。“改革文學”中的主人公都是叱咤風云、大刀闊斧的改革家,有濃郁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色彩,而改革者往往都是有較高級別的老干部,他們是從戰(zhàn)爭年代走到和平建設時期的英雄。如蔣子龍的《開拓者》、柯云路的《三千萬》、張賢亮的《龍種》、水運憲的《禍起蕭墻》、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李國文的《花園街五號》等,柯云路的《新星》塑造了年青一輩的改革家李向南,耐人尋味的是,李向南的父親是中央高干,他的改革有他父親的老部下省委書記的支持。這樣設計人物身份意味著,改革者必須有純正的革命血統(tǒng)才能取得被認可的合法性改革身份。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當渡過潛在的社會危機之后,“高大的男人”“老干部”完成了他們重建社會政治威望、信譽的歷史使命,平民男子漢取而代之,一時蔚然大觀。
蔣子龍在1979年發(fā)表的《喬廠長上任記》,塑造了一個充滿陽剛氣質的、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家喬光樸。主人公喬光樸因其人格魅力博得了大眾好評,成了工業(yè)改革家的代名詞[23]。文學評論界最集中的意見認為,“小說塑造了一個為時代所需要的、獻身四化的闖將的英雄形象”。評論家馮牧認為:“這樣的具有時代精神的英雄人物,是我們國家的脊梁骨”,“在為四化而奮斗的進軍中,他是開辟道路、打破堅冰的先鋒”。評論家陳荒煤認為喬光樸“不愧為獻身四化的當代英雄和闖將”[24](著重號為筆者所加)。喬光樸作為一個肩負起民族、時代重任的急先鋒、英雄形象被確立下來。這樣的命名與當時呼之欲出的改革開放、實現四化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接軌。
柯云路的長篇小說《新星》引起更大的社會轟動效應,人們也往往從社會層面上評價這部小說的意義和主人公李向南的形象,他作為改革英雄的形象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同[25]。
改革文學表現改革的艱難和必然、國家現代化的迫切、歷史的惰性、民族的重負、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改革文學塑造了“開拓者家族”:喬光樸、車篷寬(蔣子龍《開拓者》)、李向南(柯云路《新星》)、劉釗(李國文《花園街五號》)、陳抱帖(張賢亮《男人的風格》)、龍種(張賢亮《龍種》)。這些“改革英雄”在政治舞臺上揮斥方遒,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改革英雄”和革命英雄在人物塑造手法、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情懷、政治化、道德化訴求和二元對立的故事模式、矛盾沖突等方面有著高度的同質性和延續(xù)性。他們都被賦予為國家民族前行開辟道路的急先鋒、領路人、英雄,如果說革命英雄為共產黨政權提供歷史的合法性,那么,改革英雄為渡過風雨飄搖期的新政權提供經濟改革的合法性,二者一線貫通,后者正是新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代言人。
在當代文壇,同時也出現了一些質疑改革的小說,有意思的是這一類小說也往往著力塑造硬漢形象,代表作家是張煒。他在隨筆《男人的歌》中寫道:“生活中有許多困苦和幸福,都是為男子漢準備的。他要用結實的肩頭去扛東西,用兩臂去抵擋或迎接什么。去打仗、去拼殺——男人的脊梁承受著各種各樣的壓力——在最惡劣的境況下,真正的男子不會呻吟。”[26]在張煒看來,硬漢的力量不僅表現為外在的陽剛,還表現為內在的意志力。他們在內在自我完善欲念的主宰下,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去戰(zhàn)勝生命旅途中的一切障礙,這才是最值得欽佩的硬漢子性格。《拉拉谷》(1982)中的“骨頭別子”、《秋天的思索》(1983)中的李芒、《秋天的憤怒》(1984)中的老得、《黑鯊洋》(1984)中的老船長等就屬于這樣的硬漢。這類人物身上體現了一種性格、意志、情感復合的持久的內在張力和魅力。當一些小說家在為改革唱贊歌、為改革家唱凱歌時,張煒卻將質疑改革合理性的李芒、老得塑造成硬漢,將打著改革旗號的肖萬昌、王三江塑造成道德淪喪、惡欲膨脹的敗類,對社會公平、公正,道德操守不斷地追問、質詢,李芒、老得身上有種道德理想主義的人格魅力,成為制衡社會發(fā)展的精神天秤。張煒的這類小說在意蘊、審美的相反維度上令改革文學不至于是單色調的明快,令改革/不改革/反改革的硬漢們都有了歷史合理性,他們的精神氣質和血脈是相通的。
張辛欣發(fā)表于1981年的小說《我在哪兒錯過了你?》,是一部不容忽視的小說。女主人公是一個北京公共汽車售票員,她也是一個大齡的返城知青,同時還是一個業(yè)余話劇編劇,她認為生活中值得去愛的男人實在太少,她想:“我倒常常感到遺憾的是:為什么有那么多男孩子缺乏本來應有的男子漢的性格!”她在公共汽車上邂逅了理想中的情人,他有石雕般敦實的身軀,他自信、熱情、敏捷、堅毅、剛強,喜歡古典音樂,是業(yè)余導演,他有著“文革”中被迫害入獄的苦難經歷,大學學的是航海,“夢想著去和大海搏斗”,有堅定的理想信念。
這篇小說有著典型的20世紀80年代精神氣質。這是兩個剝離了社會意識凸顯性別意識的男女個體,他們有著高雅的藝術品位和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而這種審美能力是20世紀80年代構建“個人”主體意識不可或缺的因素,對美的發(fā)現和創(chuàng)造是人的自由和解放的重要范疇,能將他們從社會政治領域解救出來,讓他們作為獨立、自足的男人和女人互相審視對方。就在這種審視中,“他”的男性氣質越發(fā)魅力十足,而她的女性氣質卻少得可憐,“男性氣質過多”。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性雄化問題,性別倒錯問題,而是惡劣的社會政治現實環(huán)境塑造了她,使她成為一個男性化的女人,在看似自足的兩性愛情領域,社會政治力量仍然隱隱矗立在她身后,破壞她的個人幸福。小說較早地涉入兩性沖突問題,“她”身為女性而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女性所產生的深深負罪感和懺悔,顯示了男性霸權的統(tǒng)治性力量和女性低下卑微的處境及最終遭到拋棄的悲苦命運。這篇小說在朦朧的愛情中所塑造的面目相對模糊的男子漢形象此后在一批男性作家筆下逐漸清晰起來。
因為蔣子龍、張承志、張煒、張賢亮、梁曉聲、柯云路等一批男性作家創(chuàng)作了一批“硬漢”小說,王安憶曾風趣地說:“近來,頗時興男子漢文學。北方的一些男性作家,真正寫出了幾條錚錚響的硬漢。令人肅然起敬。令人躍躍欲試。”[27]這番話道出了當時的一個客觀文學事實。
硬漢氣質主要有兩種表現手法:第一,軀體和精神相統(tǒng)一的硬漢。鄧剛《迷人的海》中的老海碰子“身體魁梧”“像棵蒼勁的松樹那樣挺拔”,他有“巖石般堅硬的骨架,牛筋般扭緊的肌肉,黑膠板一樣富有彈性的皮膚”。張承志《阿勒克足球》中的老師,是一個“鐵塔般”立在人面前的“黑衣大個子”。張承志《大坂》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有著“堅實的臂肌”的“高大健壯的男子漢”。第二,軀體和精神構成反差的硬漢。如:蔣子龍《開拓者》中的省委書記車篷寬,張承志《老橋》中的老人等。
除了在改革舞臺上大刀闊斧的硬漢之外,還有一種硬漢,是在雄渾、蒼涼的大自然中凸顯他們的硬漢氣質。《大坂》中的“他”戰(zhàn)勝了聳立的寒光閃閃的冰大坂,胸中油然“升起男子漢的氣概”。這是強勁生命力的確證,“一次男性的證明”。主人公在挑戰(zhàn)自我、自然中升騰出濃烈的英雄主義激情,將恒定和雄渾的大自然作為一個借以確定自我的寓體,憑借它找到自己的主體意識和身份認同。在《北方的河》里,主人公面對黃河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將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和戰(zhàn)士。”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健康剛勁、充滿活力的主體自我和理想主義激情。
在男子漢形象塑造中,異性的眼光是必不可少的。一位評論者敏銳地發(fā)現這一點:“姑娘的眼光(著重號為筆者所加)在小說中絕非可有可無,不僅僅幫助主體凈化了自身,也使主體獲得了男子漢的身份。小說中主體一與姑娘結識,那些男子漢氣息十足的動詞、形容詞就不斷地用在主體身上,主體立刻成了一種自尊、自強、剛勇的形象。”在小說中,“主體確認黃河為父親,把主體作為一代人的杰出代表放置到整個中華文明歷史的長河中去了”。“如此,主體不僅是一代人優(yōu)秀品質的集中代表,也體現出中華歷史生生不息的偉大力量了。”[28]作為“前紅衛(wèi)兵”身份的他,通過精神的施洗儀式和自我蛻變,渡過了政治認同的危機、幻滅,將它轉化為對歷史文化的認同,由此重新確立自我的主體身份。這差不多也是一代人的心路歷程。
另外,這類小說還有《大林莽》(孔捷生)、《大冰河》(喬良)、《野狼出沒的山谷》(王鳳麟)等。
硬漢們具有如下特征和標志:第一,冷漠的外表下儲藏著深沉的情感;第二,不可摧毀的意志和超出常規(guī)的韌性;第三,他們永遠是打不敗的[29]。
有人這樣追問:“‘硬漢’(‘男子漢’)這一字眼出現得如此頻繁,中國小說家對這一字眼傾注了如此深沉、熱烈的感情,這在近70年的新文學史上從未有過,出于何種動機?”“陽剛之美成為20世紀80年代主要的美學傾向”,一些作品“活生生地透露出一股使人靈魂振顫的陽剛之氣”。“80年代,中國社會也將陽剛之氣奉為上品。硬漢、男子漢,這些帶著精神的名詞,進入了中國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男性公民以自己豁達的、堅韌的、強勁的男子氣質為榮耀”,“——令人不可思議,整個社會都在崇尚這種性格。”[30]
的確,20世紀80年代前中期,似乎整個社會都在議論、呼喚、崇尚陽剛的男性氣質,而這并非“不可思議”,而是有著深刻的社會政治、歷史文化背景。
在《中國青年》這本雜志中,有一個專門為青年排憂解惑的欄目,在解答一封題為《兄弟,愿你具有男子氣》的來信中,這樣寫道:“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要拋開抽煙、喝酒的世俗氣,“追求更高的、內在的‘男性美’”;“強化的男性氣質,就被人們稱為‘男子漢氣概’。富于男子氣概的人,大都更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沉得住氣”;“男子漢心胸應該更開闊”;“男子往往更堅韌、能吃苦”;“應具有強烈的責任感”[31]。
還有人對男子漢這樣下定義:剛強、力量、責任、事業(yè)[32]。
其他對男子漢內涵的概括還有:“那些渴求知識,有真才實學,目標宏大,內心堅毅,勇于開拓的男性,也就是人們所常說的‘強者’,這是今天的男子漢。”[33]
還有一篇文章這樣寫道:“在中國影壇上,有兩位被觀眾譽為雄獅的硬漢,一位是楊在葆,還有一位,就是許還山。他,身軀魁梧,內心深沉,目光堅毅,稱得上是堂堂男子漢。”“男性美的體現,重要的在于人的內在氣質。”“只有勇敢地生活,你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34]
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主要陣地,在20世紀80年代有廣泛影響的《中國青年》雜志,其倡導的青年榜樣已不再是革命英雄,正所謂“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一頁風云散啊,變幻了時空”(《三國演義》片尾曲《歷史的天空》)。共和國新政權在經過20余年的運動、斗爭之后不再有初創(chuàng)時期被顛覆的恐懼。在新的歷史情境中,戰(zhàn)爭年代的革命英雄以及與之相關的舍生忘死、神圣、崇高的革命話語已失去了闡釋現實的有效性,“文革”后國人追求的是一種非崇高、非政治化、非英雄主義的世俗生活以及揚眉吐氣“走向未來”的現代性文化,也可以說,從“神”的文化降為“人”的文化,人人不可能都成為革命英雄,但人人都可以成為上述氣質、屬性的平民化男子漢,這些男子漢屬性體現了新的社會文化對男性氣質的新規(guī)范。更深層的原因是,新的歷史時空需要替換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新意識形態(tài)來發(fā)動、引導民眾以及進行新的制度設計,這就是改革話語和民族話語,而“尋找男子漢”是其在性別認同、情感認同以及人性化方面的突破口。
1985年,一篇作者署名為水竹的文章《到哪兒去尋找高倉健》,在社會上引起熱烈討論,文章對高倉健表演的評價是:“剛毅,勇敢,百折不撓,把感情埋得很深,又愛得那么熱烈”,“沉靜,堅忍,從不訴苦。他就像一座山那樣有力量”。這是作者心目中的男子漢。作者在現實中尋找理想中的人生伴侶幾經挫折后,發(fā)出這樣的呼告:“到哪里去找高倉健?我真不明白,中國真的缺少男子漢嗎?我們的古代史上、近代史上、為新中國而奮斗的革命史上,出了多少錚錚鐵骨的硬漢呀!”“可為什么在今天就不容易碰到這種氣質的人呢?”她引述其女友的話說:“中國的男子退化了!”[35]
編輯在編發(fā)該文后也頗有感觸地寫了一篇《編者沉思》:
她的失望,并不僅僅是對某些男人的失望,同樣也包含了更深刻的內容——對我們民族素質的憂慮。
應該說,支撐著我們這個社會的主要力量或占主導地位的仍是男性,正因為這一點,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便不容忽視了。
在大規(guī)模的不正常的政治運動中,“剛”是最容不得的氣質。剛則斷,不剛則屈……這種不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更容易造就出的是軟骨頭的懦夫,阿諛奉承的“馬屁精”,平庸的小市民——這種磨平棱角、打消剛勇的不正常的政治運動,給整個民族素質帶來了無法回避的災難。
過去的經濟體制,使得整個社會的人們在一個無憂無慮、有依靠的搖籃中度日,在這種搖籃中能成長出男子漢嗎?……缺乏競爭的“大鍋飯”經濟體制,不僅降低了社會的生存能力,也同樣降低了民族的、個人的生存能力。一個這樣的國家,怎么可能跨入世界經濟強國的行列?一個這樣的民族,怎么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一個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創(chuàng)造生活?
中國不乏男子漢!
是的。近百年來,我們這個民族就在奴役與反奴役的斗爭中浴血奮戰(zhàn),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前赴后繼,塑造了一個剛強不屈的民族形象,記載了無數個可歌可泣的英雄男子漢。從氣吞山河的民族英雄,到視死如歸的共產黨人,民族精神不死,民族氣節(jié)不丟。
今天,在滌蕩平庸、銳意進取的今天,我們的民族還會缺乏男子漢嗎?[36]
這位編輯無疑對那封讀者來信做了點石成金、畫龍點睛式的升華,他(她)總結了男子漢缺位現象的兩個原因:第一,不正常的政治運動對人的壓抑。1949年以來,頻繁的不正常的政治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阻礙了“人”的正常發(fā)展[37]。第二,整個社會缺乏競爭機制,特別是缺乏競爭的“大鍋飯”計劃經濟體制,造成了人的平庸、渾渾噩噩、不思進取。
不久,《中國青年》在“讀者·作者·編者”欄目編發(fā)了三篇關于之前關于呼喚男子漢專欄的讀者討論文章,《編者的話》指出:“我們中華民族要振興、要騰飛,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不斷優(yōu)化我們的民族素質,不斷發(fā)展我們優(yōu)秀的民族精神,要更好地造就80年代的錚錚兒男。”在題為《抹殺個性的教育是對民族素質的腐蝕》的文章中,作者指出:“一掃混沌平庸,揚我陽剛之氣!這是世界對我們民族素質的挑戰(zhàn),也是時代對我們年輕一代的挑戰(zhàn)。”在題為《奶油脂粉氣影響下的男性素質》的文章中,作者寫道:“我們這個民族以往過多地宣揚了同高倉健形象相反的角色”;“奶油脂粉氣影響我們民族的男性素質久矣!”“在這個競爭激烈的時代,我們若想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需要重新鍛造和倡導我們民族優(yōu)秀的素質——首先是男性素質!”[38]
由此可見,編輯將一位女讀者的私人情感訴求轉換、“升華”為“對我們民族素質的憂慮”,將個人問題轉化成民族、國家問題。在《編者沉思》以及隨后的討論文章中頻頻出現“民族素質”“民族精神”“民族的男性素質”等詞語,以及“挑戰(zhàn)”“崛起”“振興中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類詞語,表現了國民對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憂慮,表現出他們現代性的焦慮,這是一種集體意識的共同訴求,20世紀80年代的男性氣質表征了當時國民的現代化意識形態(tài)和強烈的國族意識。
1986年,沙葉新的話劇《尋找男子漢》在上海舞臺演出,引起較大轟動。余秋雨為其作《序》說:“在《尋找男子漢》中,他所觸及的是深潛層次。陽剛之氣的缺乏,萎靡氣質的充塞,是一種散落處處、又沉埋處處的微妙的社會心理現象。”“這里碰撞到了榮格所提出的‘集體無意識’的命題”,“呼喚民族雄魂的用意”,作者“懷著赤子之心苦苦尋找民族靈魂和社會精神的癥結”[39]。這部劇可謂杰姆遜式的典型“民族寓言”,甚至就是一個“社會問題劇”。從這部話劇的寫作時間(1986年1月)看,可以推斷作者受到了《中國青年》等媒體討論的影響。由此也看出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和社會思潮互動良好。
無論是當時的文學文本還是討論文章,都暗含著一個潛在的公式:“男性素質”=“民族素質”,這無疑流露出了男性霸權意識,而這種意識在當時是被社會廣泛認可的,包括女性。饒有趣味的是,“男子漢氣質”話語是被女性呼喚、“尋找”、發(fā)現出來的,無論是那封引起廣大討論的女讀者來信還是其他的,如《北方的河》《我在哪兒失去了你?》《尋找男子漢》這類的文章都是如此,遵循著“缺位—尋找—找到”的敘事邏輯。在男性主體建構中,女性有著非同尋常的作用。用結構主義的觀點說,男性氣質就是非女性氣質。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是內在相關的概念,作為一種社會界限和文化對立/對位結構,二者只有在與對方的聯(lián)系中才有意義。甚至可以說,離開女性,男性主體建構無從談起。女性的取舍標準源自社會話語對她們意識的塑造,而她們的態(tài)度、立場又會反過來推動男性氣質的加快形成。
如同在與美國等西方國家比較,中國經濟發(fā)展落后一樣,在男子漢形象和民族性格這一問題上,也同樣存在這種比較的劣勢感,這種比較的隱含邏輯是,我們國家的落后是因為民族素質、民族意識、民族精神不如人家強悍、果敢、勇猛,將一切怪罪于國民劣根性是典型的20世紀80年代思維方式,意欲借思想意識解決實際問題。在一篇題為《牛仔韋恩和美國西部片》的文章中,作者指出:“西部片中的‘牛仔’形象所表現出的道德風尚和臨危不懼的強悍力量,在整個美國的民族意識中,體現了一種目標明確,行動果敢,勇往直前的開拓精神。”[40]也就是說,美國男人是強悍的男人,也因此美國是強大的國家,其潛臺詞是,中國男人、中國則相反。
但是,這種本質主義的觀點沒有認識到主流美國男人和國家意識有虛弱、虛張聲勢的一面及借影視形象自我狂想、強化的一面,同時也有不同歷史情境中的委頓、低迷以及重振的愿望。比如越戰(zhàn)失敗之后和里根執(zhí)政的右翼時期,再比如“蘭博”系列電影。
“蘭博”系列電影“文本中的一個關鍵因素就在于使白人男性在越南以及受到女性主義運動、人權運動對男權的抨擊而敗北之后重新變得雄赳赳起來,并再次確立自身的地位”;“蘭博這一人物代表了一系列特定的男權、美國的清白與強大以及尚武的英雄主義等的形象,而這些形象充當了在里根時代意義非凡的男性主義(masculist)和愛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第一滴血2》中蘭博在越南的英雄神話演繹使美國產生重振雄性和帝國主義權力的白日夢想象的愿望達成的感覺,“人們不斷地將影片作為時代的癥候來談論:‘蘭博觸動了美國人的原始神經,用羅納德·里根的話來說,是一種我們應當再次屹立起來的感受’”[41]。
而上述美國社會文化現象和中國“文革”后時期有極大相似之處,中國的“文革”夢魘相當于美國的越戰(zhàn)噩夢,中國20世紀80年代的“振興中華、實現四化”口號類似于美國同期右翼黨派重振帝國的圖謀。在相似的語境中,男性雄風話語甚囂塵上。
我們通過文學文本和其他文本的“互證分析”可以看出,20世紀80年代人道主義成為社會普遍接受的價值觀念,個人主義、主體性、性別意識深入人心,人們在精神世界、情感世界徹底走出了“非人”的國家專制主義歷史陰霾。但是,與其說用化約的方式談論個人主義思潮的興起,不如說是“人”的一半“男性主義”的“雄起”,而女性意識剛剛覺醒,尚無“主義”可言。[42]一位女性主義學者深有洞見地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社會結構是建構在階級論基礎上的、否認性別差異的,在國家體制的性別平等背后潛存著一種性別壓抑機制,“從某種意義上說,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女性主義框架內的中國婦女議題與民族主義話語再度呈現了落差與張力”;“在女性或女性主義的立場上望去,起始于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中國社會變革,或可視為包容男權秩序于其中的秩序重建的過程。其中歷史清算的進程,迅速由社會抗議、批判轉而為新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男權秩序對父權邏輯的內在更迭或替代”。[43] 無論是文學話語、社會話語中的告別歷史還是走向未來,都要靠大男人、男子漢擔當重任和特定時期的歷史使命,這樣,無論是老干部、改革英雄還是平民男子漢,都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個體的男性身份、角色,而是凝聚著民族—國家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國民心理的顯要符號,是各方力量、話語交織、匯合、形塑的顯要符號,這一符號建構有著內在的歷史邏輯的運作,通過它對接私人與大眾、民族的通道,發(fā)動各方社會力量匯入現代化建設的歷史進程中,是一種建構迥異于“十七年”“文革”的,20世紀80年代的新意識形態(tài)的策略[44]。從“男子漢”話語、“男性素質”話語到“民族素質”話語的轉換,在“文革”后的特定歷史時期完成了社會認同危機的擺渡和社會再出發(fā)的動員。“男子漢”不僅是20世紀80年代的“現代國民”“國民形象”,更是國家形象、民族形象。男性主體就是民族—國家主體。由上文觀之,民族—國家的歸屬感、認同感,很大程度上專屬于男性,是男性的特權,而且這種歸屬與認同賦予了男性“民族—國家”主體意識并重振他們的“男子漢”之氣,由此獲取新的自我定義、命名,發(fā)現新的生命意義:振興國家、振興中華。呼喚男子漢、塑造男子漢的風潮其實是在隱喻的意義上呼喚百病纏身的中國、中華民族盡快康復起來、再次屹立起來,內里隱含了“男體=國體”的隱秘公式,就在男體和國體又一次隱晦的疊合中,中華民族的騰飛夢想產生了。
陽剛的男子漢氣質就這樣直接地、有機地、隱晦地參與到振興民族國家話語中來,參與到20世紀80年代現代化意識形態(tài)構建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