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1644-1800年(上卷)
- (美)裴德生
- 12884字
- 2021-10-30 01:54:47
本卷譯序
王俊義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以下簡稱《清代前中期史》)乃《劍橋中國史》叢書之第9卷上,其中譯本經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編譯組組織翻譯,近日即將問世。與之相銜接的該叢書之第10卷、第11卷——《劍橋中國晚清史》(上、下),早在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就已有中譯本,兩種直接相關之書的出版,前后間隔達二三十年之久,而此間各方面的變化可謂天壤,與之伴隨的這一套叢書,從其初創再到此卷的出版,本身也有很大的變化與擴展。為便于讀者了解有關背景,有必要對整個叢書編纂的緣起,特別是本卷的有關問題,通過中譯本序予以評介。[1]
一 《劍橋中國史》編撰的緣起與變化擴展
崔瑞德[英](1925—2005)與費正清[美](1907—1991)作為叢書的總主編,他們認為“中國的文明比西方任何一個國家的文明更為廣泛和復雜”,而且“中國的歷史記載浩如煙海,既詳盡又廣泛”,但是“直到最近幾十年(筆者按:指籌劃編撰此書時),西方對中國的研究卻極為薄弱”。有鑒于此,他們于1966年策劃聯袂主編此書,“目的就是為西方的歷史讀者提供一部有內容的基礎性的中國史著作”。[2]當時也只計劃“寫一部六卷的著作”,然而在著手編寫《劍橋中國晚清史》(以下簡稱《晚清史》)時,“公認的研究成果大量涌現,新方法的應用和學術向新領域的擴大,已經進一步推動了中國史研究”,使得這套叢書不得不從原計劃的六卷本,改成“計劃為十四卷”。[3]所以,自1978年《晚清史》英文版出版后,又相繼出版了其中的《隋唐史》、《明代史》(上卷)、《秦漢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下卷)、《中華民國史》(上、下卷)、《遼西夏金元史》、《明代史》(下卷)……從現有出版情況看,最終還將超出十四卷的規模。
由于叢書的總主編費正清和崔瑞德具有很高的國際學術聲譽,各分卷主編又都是各相關中國斷代史研究的權威性學者,卷中各章節的撰稿者,也大都是在各自領域取得突出成就的專家。同時,叢書在編撰體例、史觀運用、材料吸收、研究方法,乃至語言表述等方面,都有與眾不同的特色和風格。因而,各分卷陸續出版后,迅即在國際學術界引起強烈反響,被公認為是代表了西方中國史研究新水平、新動向的學術著作,而且在“英語世界中,自本世紀起(筆者按:指20世紀)已為多卷本的歷史著作樹立了樣板”。[4]這就大大超出了總主編編寫此書的初衷,使本書成為中西方各國讀者研究和了解中國史的重要參考書。
眾所周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自成立以來,就以出版國內外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高層次的學術著作為特色,《劍橋中國史》叢書,既然是代表了西方中國史研究水平和動向的有價值、有影響的學術著作,自然應納入自己的出版范圍,將其翻譯引進,介紹給中國讀者,以增進中外學術交流。由于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在中國大陸翻譯出版了《晚清史》,進而取得了劍橋大學出版社在中國大陸出版《劍橋中國史》中文簡體字本的獨家授權,又接連翻譯出版了原版已刊行的各卷。由于英文版的出版不以中國各個朝代的時間先后為序,而是某卷先完成即先出某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也就相應翻譯出版各個卷次,英文版按計劃還將出版的一些卷,也將陸續翻譯出版。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多年來在翻譯出版該叢書的實踐過程中,深感此書有很大影響,它不僅引起中國學術界的普遍關注,甚至在一些愛好歷史的黨政干部和一般讀者中,也有非同尋常的反響。從而使這套叢書既有很高的社會效益,也有可觀的經濟效益,成為出版社的品牌書、長版書之一。相信《清代前中期史》的出版,尤其是在當前國內掀起“清史熱”的形勢下,一定會更加引起讀者關注。
二 一幅縱橫交錯的立體式清史長卷
《清代前中期史》書寫的時間范圍是1644—1800年,起自順治元年,迄于嘉慶五年,亦即乾隆去世后嘉慶獨立親政之年。前此出版的《晚清史》書寫的時間范圍是1800—1911年,起自嘉慶五年,止于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帝制。
全書的內容結構,以“導論”為先驅,繼之以十章篇幅,從縱橫兩個向度,對清代前中期史展開翔實論述,內中還插有15個表、12幅圖,可謂眉目清晰,圖文并茂。最后還附有計千余種的“參考書目”,亦見參考圖書之廣泛,全卷約80萬言,確是一部洋洋大觀的清代前中期史。
就各章的具體內容而言,“導論”以“承舊開新”為題,畫龍點睛地闡明了介于明代之后、晚清之前的清代前中期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與特色。《導論》后的第一章至第五章,從縱向角度,以各朝皇帝及其統治為中心,著重從政治史、軍事史的角度,記述了各朝代的重大歷史事件與社會發展動向,并對各位皇帝的歷史功過作出評價。
其中第一章“1644年前的建國歷程”,追溯了滿族的歷史淵源、女真各部的統一、清帝國的奠基者努爾哈赤與皇太極的歷史功績,八旗組織的創立及其與明朝在關外征戰的歷程。第二章至第五章,分別為“順治朝”“康熙朝”“雍正朝”“乾隆朝”。各章按照朝序,根據史實,依次記述了順治帝繼位后面臨的內外挑戰、對中原及長江下游的征服、多爾袞的執政擅權與黨爭、順治的親政與革新。進而論述康熙的登基、親政,對清帝國疆域的統一及邊疆的鞏固,評價康熙“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之一”,他與俄國的彼得大帝、法國的路易十四,都“標志著前工業社會里封建君主所能達到的極點”。[5]在相繼的“雍正朝”中,首先評述了雍正究竟是篡位者還是合法繼承人,接著重點論述了雍正推行的財政改革、改土歸流與開拓疆土,肯定雍正“為一個強大的、近代的政權在18世紀奠定了基礎”。同時指出他“未能建立一些確保政治和經濟不斷加強的制度”,而是“僅僅依靠皇帝干預每個方面進行統治”。[6]在“乾隆朝”中,作者首先評述了“乾隆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認為“乾隆是中國歷史上最強有力的君主”,同時“又是一個最有爭議的人物”,他“集藝術家、詩人、焚書者、好戰者、窮人的保護者”于一身。他既“打敗了噶爾丹,最終結束了中亞游牧民族的分立狀態,強有力地擴大了清帝國的版圖”,而又剛愎自用,打了勞民傷財的“大小金川之役”和得不償失的“遠征越南緬甸之戰”。他既編纂了保存浩瀚典籍的《四庫全書》,又大肆焚書,濫行文字獄。他在位期間發展農業、提高生產力,養活了全國3億人口,使清朝的經濟達到鼎盛,但又喜怒無常,揮霍浪費,導致晚年面臨貧困和腐敗的局面。面對這一系列矛盾,作者從心理學、政治學的角度,分析了乾隆的個性,指出他處處呈現出“個性與政治的悖論”。[7]把乾隆這個復雜的歷史人物,分析描繪得入木三分。有論者評價“對乾隆王朝的敘述,可能是詳細敘述各王朝的五章中最好的一章”。[8]
全書的后五章,則從橫向以專題研究的方式,著重從民族史、文化史、社會史、經濟史等各方面,對1800年之前清代前中期的歷史中的相關專題進行了深入論述,既是對前五章的豐富和補充,又不相互重復,顯示出編者在立章布局上的匠心。如第六章“清帝國的征服者精英”,論述了作為清帝國的精英階層:滿族皇室宗親、滿蒙世襲封族、八旗統帥、漢軍旗胄……在清帝國形成、發展,乃至衰落中的地位與作用。第七章“清代前中期士人的社會角色”,從教育史、科舉文化史的角度,肯定了科舉考試與科舉制度在對儒家經典詮釋、政治結構改變、促進社會穩定與學術思潮演變,及推動私人學術團體和書院的建立與發展等方面的積極作用和影響,從而論證了士人扮演的社會角色。第八章“女性、家庭與社會性別關系”,從性別關系的歷史敘述中,說明明清易代的客觀環境為婦女提供了活動舞臺,指出清朝統治的歷史特性在女性層面的體現,并描述了性別規范、家庭現象、物質文化、精神需求以及男性的社會流動對家庭結構的影響。第九章“社會穩定與變遷”,詳細地論述了人口繁榮、等級分化與社會流動、民族、職業、宗族、城鎮、慈善事業、宗教組織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論述了清前中期的社會穩定與變遷。第十章“經濟發展(1644—1800)”,對經濟的各個領域、各個方面、各個環節進行了翔實的分析論證,認為這一時期,無論是市場經濟、指令經濟以及傳統經濟都有很大的發展,有很多新的經濟增長點。
中國古代優秀的史論家劉知幾說,一部好的史書理應“總括萬象,包吞千有”。從對本書十章涵蓋內容的概括介紹中,可以看出《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上卷),可謂是一幅縱橫交錯的立體式清史長卷。如果再與正在組織編寫的《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下卷)論述的內容相打通,就更加是一部“總括萬象,包吞千有”的清史畫卷了。
三 全書各章作者皆清史領域的一時之選
本卷秉承這套叢書創立以來的傳統,其中各章作者均由對該專題有深入研究、卓有成就的專家撰稿,而后再由學術地位較高的學者領銜主編全書。從本卷的主編到各章作者的學術經歷、學術成就看,仍確然如是。
本卷主編裴德生,早年乃哈佛大學博士,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著名資深教授,專門研究明清時期的學術思想史,代表作有《方以智及其對思想轉變的促進》《顧炎武的一生:1613—1682》等。曾在《劍橋中國明代史》(下卷)中撰寫了“晚明思想中的儒學”一章。由于普林斯頓大學是《劍橋中國史》叢書的學術組織單位,該叢書總主編之一的崔瑞德和《明代史》卷的主編牟復禮等大師級學者,都在該校長期從事教學與研究,裴德生教授都曾與之相互合作,由他擔任此卷主編當然是最適合的人選。
本卷第一章的作者陸西華,現為夏威夷大學教授。她精通漢語、滿語及日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主要研究滿族及中國少數民族史,其代表作有《滿漢關系》《滿族資料閱讀指南》及《滿人與滿洲國建設》,其有關滿族的研究成果為學界廣泛引用。由于這一章內容涉及滿族的起源與八旗制度等內容,她發揮自己的語言優勢,使用了大量滿文檔案,被論者評價“她的這一章寫得非常好,推動了整卷書的開始”。[9]
第二章的作者鄧爾麟現為麻省大學阿默斯特分校教授。20世紀60年代曾留學中國臺灣,研究清史與中國文化,有專著《嘉定義民:17世紀的儒生領袖與社會變遷》,熟知清初與順治朝史事,故撰寫《順治朝》。
第三章“康熙朝”的作者史景遷為耶魯大學資深教授,是與孔飛力、魏克曼齊名的美國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三駕馬車”,有很高的學術地位,乃是現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其著述豐碩,與本章內容直接相關的就有:《曹寅與康熙皇帝》《康熙皇帝自畫像》《雍正皇帝之大義覺迷》等,由他來撰寫“康熙朝”,當然是駕輕就熟。
第四章“雍正朝”的作者曾小萍,現為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曾任該校東亞研究所主任及美國教育部東亞國家資料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清史,尤長于清代經濟史、法律史。主要代表作為《州縣官的銀兩——18世紀中國的合理化財政改革》。孔飛力曾高度評價此書“是迄今為止在中國研究領域,建立在檔案之上對于制度的最好研究”,[10]由她來撰寫“雍正朝”,當然難能可貴。
第五章“乾隆朝”的作者伍德賽德,現為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他曾長期任職于哈佛大學,史學大師費正清和史華慈曾贊賞他是研究中國史的出色學者。他研究領域寬廣,曾研究過越南近現代史,撰有《越南與中國模式》,還曾與艾爾曼教授合編過《中華帝國晚期教育與社會——1600—1900》。他在“乾隆朝”中對“乾隆的是非功過給予了令人信服的評價”。
第六章“清帝國的征服者精英”的作者柯矯燕,現為達特茅斯學院教授,長期致力于滿學及清史研究。其代表作《半透明的鏡子:清帝國思想中的歷史認同》曾獲美國亞洲研究會列文森獎,是研究清代滿族的重要成果。她是能用滿語研究清史的著名學者,她撰寫的本章“與其他章節的不同點在于幾乎沒有利用第二手資料”,而是直接用滿文資料來分析論證。
第七章的作者艾爾曼,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著名教授,是我國清史界比較熟知的學者,著述甚豐。其主要代表著作《經學、政治與宗族——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派研究》《從理學到考據學——晚期中華帝國的思想與社會變化問題》《中國近代科學的文化史》《艾爾曼自選集》等,均有中譯本出版,在學術界有廣泛影響。近幾年作為教育部聘請的長江學者,正在上海復旦大學講學。
第八章的作者曼素恩,現為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教授,曾任美國亞洲學會主席,致力于明清史、婦女史和社會性別史的研究。其主要代表作《綴珍錄——18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被我國學術界評價為“近年來研究中國婦女與社會性別史的重要優秀著作”,[11]亦曾獲美國亞洲研究會列文森獎。撰寫本卷“女性、家庭與社會性別關系”一章,她無疑是最佳人選。
第九章的作者羅威廉,現為霍普金斯大學教授,曾任該校歷史系主任,致力于清代社會史和城市史的研究。其代表作《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與社會(1796—1889)》,被美國學術界評價為“是對中國城市與資本主義萌芽研究的里程碑”,[12]因而被評為“1989—1990年度美國城市史學會最佳著作獎”。不過作者提出的“市民社會”“公共領域”等在清代社會發生的增長點也受到某些學者的質疑,他的這些觀點在本章中都有反映,很可能會成為“熱點”討論問題。
本書第十章的作者是馬若孟與王業健,這兩位都是研究中國經濟史的著名學者,馬若孟是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東亞圖書館館長,主要著作有《中國經濟與河北、山東的農業發展:1890—1949》,他還編輯了44卷本的《現代中國經濟》;王業健,早年從臺灣大學畢業后留學美國,后居美長期從事中國經濟史研究,主要著作有《中華帝國的田賦:1795—1911》《中國近代貿易與銀行的演進》,曾被選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正由于兩位都曾長期研究清代經濟史,才可能對清代前中期經濟發展進程從各方面進行深入分析,并與同時代歐洲各國的經濟進行對比研究,對一系列學術界有爭論的問題,都能提出自己的見解。
從對本書各章作者的簡要介紹中,顯見這些學者多為美國當代清史研究各領域中的頂尖級學者,他們都在各自領域的研究中取得了突出成就,并為所在領域的學術領軍人物。近幾十年來,美國已成為當今西方世界中國史研究的主要基地,其研究力量與研究成果都遠遠走在西歐各國前面而獨領風騷。雖然本卷作者多為美國學者,但仍可代表和反映西方國家清史研究的水平與動向。
此外與《劍橋中國晚清史》相比較,本卷的作者與主編在年齡結構上有很大變化,如果說《劍橋中國晚清史》的主編與作者費正清、弗萊徹、魏克曼、孔飛力等,是“二戰”后美國從事清史研究的第一代與第二代學者,那么,《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的主編和作者裴德生、史景遷、王業健等則可以說是第二代或介于二、三代之間的學者,而其他多數作者如陸西華、鄧爾麟、曾小萍、伍德賽德、艾爾曼、曼素恩、羅威廉等則屬第三代學者,其中柯矯燕已是第四代年輕學者了。他們多是20世紀70年代或80年代新崛起的一代。由于和第一代學者年齡上的差別,所處時代不同,受政治環境與學術思潮的影響不同,新一代學者接觸到的學術資料、學術信息大有擴展,因而學術思想與學術觀點也有所變化。新一代學者在對前輩學者的學術研究進行總結與反思的過程中,在研究模式、研究方法與研究的價值取向等方面都有所轉變和更新。正如本卷第七章的作者艾爾曼先生所說:“費正清先生的《晚清史》和我們的態度不一樣,甚至有沖突,因為時代不一樣,他們的《劍橋晚清史》寫在20世紀70年代,反映的是50年代、60年代的研究。我們的《清代前中期史》寫在90年代,反映的是80年代的研究”,“他們是前輩、是老師,我們很尊敬他們,但是后輩可以也可能超過他們”。[13]承前啟后,繼往開來,“長江后浪推前浪”正是學術研究前進的必然趨勢和規律。
四 研究模式的轉變與研究方法、研究內容的更新
如果將《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與《劍橋中國晚清史》加以比較對照,便會發現二者有很大區別,主要是研究模式上體現了從“沖擊—反應論”到“中國中心觀”(或者說是中國中心的研究取向)的重大轉變。
費正清作為美國現代中國學的奠基者,畢生致力于東亞特別是中國史研究,不僅學識淵博,著述宏富,而且在建立中國研究機構、開辟研究項目、培養研究人才等方面,對于組織推動美國乃至世界的中國學研究都有積極影響和重大貢獻。他作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曾多次到中國來,依據對中國社會的切身觀察和深入了解,早在1943年他就認識到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政府已失去民心,而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則方興未艾,共產主義雖不適于美國卻適于中國,故建議美國政府改變扶蔣反共政策,與中國共產黨進行聯系。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他又曾建議承認中國新政權。盡管費正清的這些建議乃從美國的根本利益出發,卻比較客觀和符合歷史實際。然而當時的美國政府不僅未采納他的建議,反而在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麥卡錫反共運動中,將他和謝韋恩、戴維斯等稱為“共產黨間諜”“親共分子”,要他們承擔美國“失去中國大陸”的罪責。在此過程中,費正清義正詞嚴,不改初衷,毅然堅持對中國問題的研究。但由于他的師承淵源,“對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的理解常有嚴重的片面性”。[14]基于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和理解,他認為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封閉的,與世隔絕的,致使中國社會長期處于停滯或循環往復的狀態,只有靠西方沖擊,才能打破固有的社會秩序而走向現代化道路。他進而認為19世紀以來,中國歷史變化的根本內容和動力,就是西方對中國的沖擊和中國對沖擊的反應。他的這些思想集中反映在其與人合編的《中國對西方的反應》《中國對西方反應的研究指南》等書之中。費正清的這些思想逐漸形成了其研究中國歷史的模式和理論架構,即著名的“沖擊—反應論”。與費正清同時代的列文森還提出了“傳統—近代模式”,認為中國傳統與西方的近代化是根本對立的,中國要從傳統進入近代社會,就只有接受西方的文明改造,這兩種模式雖有不同表述,但卻異曲同工,互為補充,其雖然與鼓吹西方種族優越的老牌西方中心論者有所區別,但實質上是西方中心論的變種。費正清在學術研究中,與以闡釋中國傳統經典為主的老一輩西方漢學家不同,其學術思想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強調經世致用,他認為“學者的責任不僅在于增加知識,而且在于教育公眾,在于影響政策”,他強調“研究應當具有實際的效用”。[15]由于費正清對中國歷史的研究著重在中國近、現代史方面,而近現代史和現實社會以及政府的現實政策又有密切聯系,費正清本人又強調經世治國,作為一名美國學者,自然要為美國的現實利益、現實政策服務,正如著名華裔美國學者余英時教授所言:“他的史學思想是有意識地為美國政策服務的。”唯其如此,費正清的學術思想、學術觀點長期在美國學術界居主流地位,成為美國官方史學的代表,甚至有“美國中國學教父”之稱。盡管費正清在主編《劍橋中國史》時,形勢已有所變化,《劍橋中國晚清史》的部分作者,如孔飛力在其撰寫的章節中,就已沖破了“沖擊—反應”模式,主張從中國社會內部尋找中國社會發展的動因,費正清本人的一些觀點,也有改變,不過其改變也只是局部的,“通體而觀,他的整體觀念和結構并沒有改動”。而且“沖擊—反應”模式還深深影響著一代美國學者,《劍橋中國晚清史》其他章節的作者及全書的整體架構依然受“沖擊—反應論”的束縛。
然而,歷史的客觀發展,并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當“沖擊—反應”模式赫然如日中天時,一種新的史學思潮——“中國中心觀”卻悄然興起,這既和美國國內的動蕩局勢有關,也受國際學術思潮的影響。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侵越戰爭失敗,又有“水門事件”發生,使得學者們對美國引領世界的能力及西方價值觀產生動搖。再者,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風起云涌,世界殖民體系開始崩潰,非西方國家的歷史備受關注,學術思想界無不在探索各個國家和民族獨特的發展道路,反對“歐洲中心論”亦即“西方中心論”的國際學術思潮猛然興起,英國著名史學家巴勒克拉夫在其《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一書中就指出:“擯棄種族優越論,反對歐洲中心論,是當代歷史研究的主要趨勢之一。”美國國內動蕩局面與國際史學發展的趨勢,都促使美國史學界思考,并開始探索史學研究中新的理論框架,逐漸認識到費正清的“沖擊—反應”模式正是“西方中心論”的再版,它不能正確解釋中國歷史發展的內在動因。一些學者通過對中國社會史、經濟史、政治史的研究,看到中國歷史的長期發展過程中許多變化并非是受西方沖擊后才產生的,諸如約翰·梅格爾主編的《中國宋代危機與繁榮》、魏斐德(即魏克曼)與羅林·格蘭特合編的《中華帝國晚期的沖突與控制》、施堅雅主編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以及史景遷與約翰·威爾斯合編的《從明到清》等論著,都以新的研究取向,以動態和變化的觀點來分析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國歷史并不是長期停滯往復循環的,從明到清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就不斷有新的增長點。即使是孔飛力這樣的著名歷史學家,也積極主張從中國內部去研究中國歷史變遷的各種因素和發展動力,反對用“沖擊—反應”模式來解釋中國的歷史,在他的著作中實際上已提出了“中國中心觀”的基本主張和原則。[16]
1984年,衛斯理學院的柯文教授總結了美國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出現的批判“沖擊—反應”模式的學術思想研究成果,出版了《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明確提出了“中國中心觀”的概念,系統闡述了其內涵和特征:“(1)從中國而不是從西方著手研究中國歷史,并盡量采取內部的(即中國的)而不是外部的(即西方的)準繩來決定中國哪些現象具有歷史的重要性;(2)把中國按照橫向分解區域、省、州、縣與城市,以開展區域和地方史研究;(3)把中國社會再按縱向分成若干不同階層,推動較下層社會歷史(包括民間與非民間歷史)的描寫;(4)熱情歡迎歷史學以外諸學科(主要是社會科學,但也不限于此)中已形成的理論、方法與技巧,并力求把它們結合起來。”[17]從柯文對“中國中心觀”內涵、特征的闡釋中可以看出,其所謂的“中國中心觀,并不包含有世界要以中國為中心的意思,更不是要恢復古老的‘中國中心主義’”,[18]而只是一種研究中國史的研究取向,也就是說在研究中國歷史時,應把中國歷史的中心放在中國,從各個方面研究中國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和動因。這種研究取向并不排斥西方沖擊對中國的影響,只是反對將西方的沖擊視作是中國歷史發展的根本的、主要的原因,進而曲解中國歷史的發展道路。
盡管柯文本人也承認他提出的“中國中心觀”并不完善,還沒有形成邏輯嚴密的理論體系。但這部著作的問世,卻石破天驚,在美國學術界掀起巨大波瀾,成為美國中國史研究具有轉變性的里程碑。它打破了“沖擊—反應”論一統天下的局面,使美國的史學研究走向多元化的格局。雖然也有學者對“中國中心觀”提出批評和質疑,但是柯文對自己的總體論證仍堅信不疑,他曾在這本著作的《中文本前言》中表示:就原有的論證而言,我不會作很多改動,但如果要對該書的最后一章——“近年美國歷史研究之趨勢”有所補充時,我會提到本書出版以來的幾本重要著作。他所提到的幾部重要著作是:曾小萍的《州縣官的銀兩——18世紀中國的合理化財政改革》、羅威廉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與社會(1796—1889)》、艾爾曼的《從哲學到訓詁學》(筆者按:即《從理學到考據學——晚期中華帝國的思想與社會變化問題》)、黃宗智的《華北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因為這幾部著作,“都直接證實了19世紀西方全面入侵之前,或在此之外,中國所發生的具有重大意義的變化”,而“支持了在自己著作中詳細發揮的命題”。[19]值得注意的是柯文列舉的這幾部書的作者曾小萍、羅威廉、艾爾曼等都是《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的作者。他們與本卷的其他幾位作者如史景遷、馬若孟、王業健、柯矯燕、曼素恩等,也都是“中國中心觀”的主張者或支持者。這說明“中國中心觀”的研究取向,已成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美國中國史研究的一種主要趨勢和動向,而這種趨勢和動向,也必然會融會反映到本卷之中。從《劍橋中國晚清史》到《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正反映了美國的中國史研究,從“沖擊—反應”模式到“中國中心觀”研究取向的轉變,正如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卜正民教授所評論的:“《劍橋中國晚清史》體現了費正清的學術秉性,對19世紀的理解更多地基于中國如何去應對西方,而不是基于中國內部的挑戰”,而“《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關切的是清朝統治下中國社會內部的歷史”。[20]
由于時代發展和研究模式的轉變,《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與《劍橋中國晚清史》在理論框架、學術觀點、內容取舍上都有變化和不同。讀者從前文對本卷十章內容和作者學術成就的介紹中可以體察,無須在此贅言。這里想要再說的是兩書運用史料和吸收有關研究成果方面也有很大變化。當《劍橋中國晚清史》編寫時,中國尚處于“文化大革命”及“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之際。中國學術界包括歷史學在內的研究,尚處于停頓與閉塞狀態。包括美國學者在內的外國學者到中國大陸往來交流的也很少,尚不能直接查看有關的檔案史料,能閱讀到的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也不多,因而《劍橋中國晚清史》未能充分利用清宮檔案和吸收中國內地學者的研究成果。然而當《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開始編寫時,客觀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中國已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中國學者的學術環境已有很大改變,史學研究開始有了發展和繁榮。這一卷作者多為美國史學界研究清史的精英,可以說其中的多數人都曾到中國進行訪問交流。他們已能自由查閱中國的歷史檔案,直接與中國大陸學者進行交流,閱讀他們的著作,吸收他們的學術研究成果。諸如陸西華在“1644年前的建國歷程”一章中,就吸收了李洵、薛虹主編的《清代全史》第一卷的有關成果;在史景遷撰寫的“康熙朝”中,對康熙的總體評價則吸收了劉大年的見解,而且他在論及吳三桂和“三藩之亂”時,多次提到“更深入的研究見劉鳳云的《清代三藩研究》”,這樣的事例還有許多,茲不一一列舉。這說明中國新一代清史學者的成果也受到應有的重視。曾小萍所寫的“雍正朝”則較多地吸收了馮爾康關于雍正的研究;伍德賽德的“乾隆朝”則吸收了戴逸對乾隆的研究。羅威廉在“社會穩定與變遷”中論及清朝的社會變化時,還特別引用了戴逸的論述,并評論“當今中國學術界的杰出學者注意到了這些變化的形態,探求這些現象如何才能與舊有的西方引進沖擊說對應。中國史學會會長戴逸提出一些建設性的說法”。[21]這些情況正是中美學者間開展學術交流、相互間增進了解的結果。
五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當1978年《劍橋中國史》叢書之第10、11卷《劍橋中國晚清史》(上、下卷)出版時,費正清在《總編輯序》中寫道:“中國的歷史屬于全世界”,因而西方歷史學家有權利和必要編寫中國史的著作。[22]1991年費正清遽歸道山之后,這套叢書的另一位總主編崔瑞德于1996年在為《劍橋中國明代史》(下卷)寫的《總編輯序》中又進一步說:“正如我們在20年前所說的那樣,‘中國的歷史屬于全世界’,隨著我們要生活在一個中國無疑將重新取得歷史性重要地位的世界之中,這就更讓人非信不可了。”他還特別指出:“過去不是一個國家或一種文化獨有的。所有我們的歷史都是人類過去經歷的一部分。”[23]這說明世界進入全球化、信息化的今天,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世界更加需要了解中國和認識中國,也更加重視中國的歷史。盡管崔瑞德先生也于2005年隨費正清先生駕鶴西去,但由他們籌劃確定的《劍橋中國史》則由他們的后繼者繼續編寫出版。《清代前中期史》的編寫和翻譯出版就是明證。我們對費正清和崔瑞德二位史學前輩對編寫、介紹、傳播中國歷史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表示深深的敬意和懷念。由他們開創的《劍橋中國史》叢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也一定會繼續翻譯出版。
如果說中國的歷史屬于全世界,那么作為中國歷史重要組成部分的清代史就更是屬于全世界的了。因為世界各國從分散發展到趨于一體,大抵從15、16世紀開始。而從1644年到1911年這一時期的清朝史,正是世界歷史發生深刻變化的重要轉折時期。中國也正是在此一時期與歐美各國有了更多的碰撞和交融。因此研究和編寫清代歷史,必須“具有世界眼光,要把清史放到世界歷史的范疇中去分析、研究和評價,既要著眼中國歷史的發展,又要聯系世界歷史的進程”。[24]當然,清史產生發展的土壤和根基在中國,清史文獻資料大多積聚儲藏在中國,為中國學者研究清史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清史研究的中心理應在中國,中國也應涌現具有世界水平的清史著作。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放眼世界、博采眾長,克服夜郎自大的心態,應該重視、吸收和借鑒世界各國清史研究的成果,更多地開展國際間的學術交流,以取長補短、容納百川。西方世界不僅在科學技術方面遙遙領先,在人文社會科學各領域也同樣有一些先進和優長。歷史是一門科學,科學無國界,學術研究無禁區。盡管我們與西方的歷史學家的文化背景不同,意識形態有別,價值觀念不盡相同,觀察歷史的立場與視角也不盡一致,他們研究中國歷史的著述,在觀點、方法乃至資料的取舍和運用方面,我們不見得都能認同,但卻有值得借鑒之處。許多西方歷史學家思想敏銳,視野廣闊,善于捕捉問題,思考問題。譬如同一件史料,以西方學者的視角,常常得出我們意想不到的觀點和結論,這也許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于他們的某些看法,即使是我們不能茍同的觀點,中國學界也應做到“知己知彼”,有所了解。只有這樣才能予以應對,才能更好地融入國際學術舞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是這個道理,這也正是我們始終堅持翻譯出版《劍橋中國史》叢書的價值取向。當前,中國正舉全國清史學界之力,在編纂能反映當代中國學術水平的大型《清史》,值此之際,《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的出版也可謂恰逢其時。
2013年12月修改定稿
附記: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上卷)中譯本序,緊密聯系全書的內容與特色,著重闡述了美國學界特別是清史研究領域,在研究模式上,從“沖擊—反應論”到“中國中心觀”的轉變以及研究方法和作者群體的更新,反映了當時美國學界的狀況。需要說明的是,美國學術界的學術思想十分活躍,不斷有新的變化,當國際上有某一種學術思潮、學術流派興起后,很快就會在美國學界引起反應,并吸收運用到史學研究之中,即就《清代前中期史》而論,也會看到其研究內容、研究方法上受“年鑒學派”與“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尤其是近年來,在美國一些研究清史的學者中,又流行有“新清史”的思潮,并已出版了多種相關著作,這方面的觀點和著作當應引起中國學界特別是清史界的關注。
王俊義
2016年4月
[1] 本“序”在撰寫過程中吸收參考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海外中國學研究中心朱政惠教授主編的《海外中國學叢書》的有關研究成果和資料,特此致謝!
[2] 費正清:《總編輯序》,見《劍橋中國晚清史》卷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頁。
[3] 費正清:《總編輯序》,見《劍橋中國晚清史》卷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頁。
[4] 費正清:《總編輯序》,見《劍橋中國晚清史》卷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頁。
[5] 見史景遷為本卷所寫第三章“康熙朝”。
[6] 見曾小萍為本卷所寫第四章“雍正朝”。
[7] 見伍德賽德為本卷所寫第五章“乾隆朝”。
[8] 見哈佛大學歐立德所寫書評,原文見: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6,No.4(Nov 2005)。
[9] 見哈佛大學歐立德書評。
[10] 孔飛力的評價見《州縣官的銀兩——18世紀中國的合理化財政改革》中譯本后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11] 定宜莊:《〈綴珍錄——18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讀后感》,載《清史譯叢》第五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12] 見羅威廉《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與社會(1796—1889)》中譯本“后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13] 見艾爾曼于2009年12月24日在上海復旦大學舉行的“美國中國史研究的新動向與新趨勢”座談會上的發言。
[14] 余英時:《費正清與中國》,見《費正清傳》后附。
[15] 見陶文釗編選《費正清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5頁。
[16] 參見龔詠梅《孔飛力中國學研究》,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頁。
[17] 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65頁。
[18] 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4頁。
[19] 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4頁。
[20] 卜正民撰寫的書評發表于《國際歷史評論》2004年第12期。原文見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KKVI.4(Dec 2004)。
[21] 見羅威廉為本卷寫的《社會穩定與變遷》。
[22] 參見《劍橋中國晚清史·總編輯序》。
[23] 崔瑞德:《總編輯第8卷序言》見《劍橋中國明代史》(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24] 李嵐清:《統一思想團結協作努力把清史編纂工作做好》,見《光明日報》2003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