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1644-1800年(上卷)
- (美)裴德生
- 6000字
- 2021-10-30 01:54:49
導論 承舊開新
在中國歷史三千多年的宏大進程中,1680—1780年間的這一時期可被譽為盛世;從其他角度看,這一時期也可被貶損為一個中國人被專制的異族統治者壓迫的時代。這兩種迥然相異的看法說明,對從清朝建立到1799年乾隆皇帝崩逝這一段歷史,既有積極評價、也有消極評價的可能性。這里并不試圖解決相互沖突的歷史解釋問題,而是要探討本卷各章中提出的以及由對1800年以前清朝歷史所做總體解釋所提出的某些爭議和問題。
按照簡單的歷史編年,本卷主題涉及的是1644年這個標志明朝滅亡的傳統年代以后,到1911年清朝滅亡以前的事。根據《劍橋中國史》系列叢書的編史原則,本卷介于涉及明代(1368—1644)的第7、8卷,與涉及晚清(1800—1911)的第10卷之間。
整個系列首先出版的一卷就是第10卷(1978)。該卷的導論題為“舊秩序”,同時,該卷的主編兼整個系列的主要組織者,已故的費正清把晚清時期定性為與“外部世界”——特別是由謀求帝國主義利益的西方國家和西方化國家所代表的“外部世界”相沖突的“舊中國”。對于費正清來說,研究晚清史和“舊秩序”的公開目的,是可以更好地理解他所謂的“偉大的中國革命”,或者更概括地說,是可以更好地理解“近代中國發生了什么、怎樣發生和為何發生”(第2頁)。盡管費正清認識到需要試著重構“事件發生時那個時代的人們的看法、動機與歷史理解”,但他也致力于既有“現實關懷”,也有“歷史關懷”(第5頁),我將此作為他引導第10卷的讀者觀察晚清史之視角的一種表達。
這一視角暗中給本卷的讀者制造了一個問題:如果1800年以后的清朝被定性為“舊秩序”(費正清也用了“舊社會”和“舊中國”等類似的術語),那么我們應如何看待1800年以前的清史?它是否也是“舊秩序”,只不過沒那么舊而已?與“外部世界”的某種沖突的到來,揭示了它專注于、卻無力作出“對西方侵略的快速反應”,而在此之前(第5頁),它是不是一個成熟的、運作良好的“舊秩序”?在費正清的第10卷“導論”中,沒有什么內容表明或者暗示,我們需要注意“較早的”清史,即1800年以前的清史,以便發現舊秩序的開端。含蓄地說,“舊秩序”的根扎在1636年定大清國號之前的歷史中。
第10卷出版10年后,明史兩卷中的第一卷出版(1988)。在《劍橋中國史》系列的明代卷第一本的“導論”中,牟復禮強調了兩個總的觀點,他認為這應形成讀者關于明史的看法。首先是明朝統治的歲月(1368—1644)是“從1126年北宋都城落入女真入侵者之手到辛亥革命的帝國后期歷史中,唯一一個中國本土全境為一個本土的或漢人的王朝所統治的時期”(第1頁)。其暗含未加明言的意思是,清是一個“異族統治”的時期。與此相連,同時也與費正清對“舊秩序”的強調相連的是牟復禮的第二個觀點,即“明代證明了中國文明的發展……以及在相對安全的內部隔絕和輝煌的最后階段,傳統中國文明的鼎盛”(第1頁)。這一表述類似于費正清用“舊秩序”來表達的意思,只是少了穩定性,多了動態的變化。牟復禮指出了在以下方面明代歷程中的張力,比如,在控制和適應危機和長期趨勢的過程中,皇帝及其政府是如何發揮不同的作用的。他也注意到把明代的行政系統說成是“中國文明偉大成就”的可能性(第3頁),他指出,明代國家“為私人的和官僚的行為推行一個統一的思想基礎”,他將此定義為一種“‘經過修正的’新儒家精神”(第3頁)。向南方及海外的擴張、人口增長、識字水平、商業和城市網絡——這些長期的發展主要是在政府的控制以外發生的,但都是“明代社會無窮活力”的證明(第2頁)。牟復禮對明的成就表示贊美,這成就也許可以被定性為某種“成熟的中國秩序”一類的東西,因此,他所提供的視角與費正清關于必將遭遇革命的“舊秩序”的觀點并不完全一致。他們可能都同意說,“傳統的中國文明”存在于明代,但不會同意說它一直存在于19世紀。當然明代本身在17世紀中葉被清取代了,而這正是《劍橋中國史》的這一卷舊話重提的地方。
如果19世紀,即晚清時期,被恰當地描述為“舊秩序”的終結,如果明朝時“傳統中國文明”繁榮,也許還“成熟”而不衰老,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定義從開始到1800年的清代呢?這不是一個要任意貼標簽的問題,而是一個涉及連續性的問題。簡單地說,1644年以后的清代主要是明代的繼續呢,還是一種拓延?它是否多少表現了一種自明以來的衰落?1800年后的晚清的趨勢主要是前一個世紀的繼續呢,還是1644年以來可以察覺的衰落的繼續?于是,事實上,問題在于,把1644—1800年的時期視為一種連續的變遷是否恰當,即從16世紀繁榮的明代連續變為一種日漸衰落的清朝秩序,這衰落經歷了19世紀,并被逼到20世紀“革命”的懸崖邊上。或把這一時期視為與1644年以前發生的一切不相連續,是否就更為恰當呢?1800年時的清朝“秩序”是否是一種不到兩百年的秩序呢?
在最一般的意義上說,在這三個時期中有一些明顯的穩定的特征。某些連續性是體制性的,在這三個時期中的每一年中,都有一個皇帝在位,這些皇帝或他們的代理人對豐富的資源行使有效的控制,如果有些例外,那就是在每個時期中有的皇帝只有名義上的控制權,而每個皇帝身邊都有一個特別是由有特權的親戚和心腹組成的小圈子。值得注意的是,本卷和明代卷(上)有些章和章的標題強調了每個皇帝的在位統治,而關于晚清的第10卷則沒有,這表明對皇帝相對的歷史重要性的認知變化了。
這里有個中央集權化的官僚體制,具有專門化的民政、軍事和監察職能,管理著向下延伸到縣級的官員集團,這些官員擁有對超過1億的人口的司法、稅收和控制權。在整個的這三個時期中,有將近兩千個州縣,有一套詳加注釋的律典和案例,后者通常是被當作司法行政的框架的。
除了14世紀建立明朝的皇帝外,這三個時期的所有皇帝入承大位,都是因為他們的父親就是皇帝。其他大人物之所以大權在握,也是因為他們是乃父之子的緣故。盡管獲得有特權的職位是世襲的,但大體上說,正式繼承實質性的政治和軍事權力的發生率——除了皇帝——很低,也很有限。繼承者個人可以有要求,但是沒有權力(對地方和區域性經濟資源控制權的繼承是另一回事,但在我們的三個時期里,它至少勉強沒有在長子繼承制非常流行的當代西歐那樣重要)。
精心設計的競爭性的考試制度是為了把候選者補充和安排到正規的官僚體系和武將集團那成千上萬個正式崗位上去。如果通過了在縣、府、省、京城各級正式舉行的科舉考試,考中的舉子就會獲得一個正式的功名(通常,但多少有些誤導性地將之稱為一種學銜)。一旦考取功名,此人便與普通人不同了,任何獲得高等功名的人就可以與整個帝國范圍內他的新同類成為一伙,而不管他是否獲得官員的實任。擁有任一科舉功名的人,即使這功名是通過捐納而非考試得來,都可以搖身一變而為士。在整個三個時期的所有時間里,士紳(在有關明清中國的一些作品中,在提到獲得功名的人時,有時會用“gentry”這個詞)占帝國成年人口的比例不到1%。準備考試就是要在和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有關的“五經”基礎上的知識傳統中具有大學問。同時,雖然期間有一些變動,對“五經”的解說是與朱熹(1130—1200)的教導結合起來的。在這個知識傳統中獲得讀寫技巧具有一種灌輸的效果,而從這三個時期中西方國家的旁觀者看來,所有那些為科舉考試而學習并獲得功名的人,所有那些任職高位的人都是儒生。進一步說,在這些外國人的眼里,政府、甚至皇帝自己都被看成儒生。
因此,在最一般的意義上說,三個時期之間明顯的體制連續性可以被拿來代表一種“舊秩序”和“舊中國”,它至少可以包括皇帝、具有一些軍事職能的貴族精英、通過主要考查經典知識的競爭性考試躋身而入的行政官僚精英、與沒有通過科舉考試的另一些人相區別的地方精英,所有這些人都模模糊糊地受到“儒生”這個公認的榮譽標簽的保護。
此外還有兩種趨勢是從16世紀初一直延續到19世紀的,即從明代中葉一直延續到晚清。一是人口增長,二是經濟成長。
盡管對具體的數字還存在爭議,所有的估算也一定有賴于對其假設的驗證,但足夠明確的是,1500年前后的帝國人口超過1億,1800年前后則超過3億。兩個最難解答的問題是,人口超過2億究竟是在什么時候,以及17世紀中葉動亂時期出現的人口劇減究竟有多嚴重。答案有賴于3個世紀中的人口增長率,這些答案的含義又對史學家對1644年到1800年這一時期的評價產生影響。如果老觀點更對——1680年清帝國有大約1億人口,到1800年則增長了3倍,那么說18世紀是個“盛世”就具有了強有力的數字基礎;如果修正性的看法更可接受——到1600年,明帝國擁有大約2億人口——而且認識到這些證據并不支持這樣的主張,即在17世紀中葉的動亂期間人口未曾減半,那么18世紀的人口倍增就類似于16世紀的人口倍增,也就并非前所未有。我們并未從這兩種關于人口曲線的看法中選擇其一,我們可以認為,人口增長是個長期發展的趨勢,表明了一種跨越1644年王朝更迭的強大的連續性,而這一人口增長繼續延伸到晚清時期。
盡管統計或估算構成人口的個人的數量是很困難的,但要獲得有用的數字,以追蹤1500年以前到1800年以后這一時期的經濟成長趨勢,會更加困難。貨幣總量的供應(銅錢、銀錠加紙幣)顯然是增加了;盡管數字多屬推測,但省際貿易、省與地區間的貿易,以及跨越帝國邊境的貿易(即后來所謂的國際貿易)、農產品總量(以谷物重量或以所含熱量進行測算)、帝國生產總值(以某些標準貨幣單位衡量商業與服務業),所有這些都可以在總體上被定性為展示了1500—1800年的長期發展趨勢。市場整合與農業商品化就是作為長期連續性積累在其影響中的兩個過程。
盡管出現了17世紀中葉王朝更替的危機,結構上的連續性還是表示了某種穩定性,這可以被當作一種穩定的“舊秩序”。長期趨勢可能是這種穩定的一個結果:穩定的體制可能促進了經濟和人口的增長。但經濟和人口的具有重要意義的增長也可能對促進增長的體制產生動搖其穩定的效果。換句話說,“舊秩序”的明顯成功——人口與經濟的增長——也同時代表了對既定秩序的挑戰。首先在17世紀,隨后在19世紀,來自外部的侵略開始影響到明清政治生活。
這幾個連續性與一個代表明顯的非連續性的事件共存,后者也產生了巨大的后果:明政府在1644年無法成功地保衛北京。明帝國被一股這樣的軍事力量所征服,后者的統帥的確不曾把自己的語言習俗與他們所取代或征服的明代領袖相認同。他們發明了一個新的自我認同的名稱——滿洲——在整個清代,這個名稱都用來表示那些與建立清朝帝系的最初戰役直接有關的人及其子孫。在這個意義上,清朝的建立標志著另一個“外族”統治王朝的成功。
自17世紀延續到今,在對待這個明顯的事實,即“滿洲”非漢上面,一直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方面強調說,無論從什么樣的“真正的中國人”的標準來論證,“外族征服者”從始至終一直是外來者、外國人;對他們來說,外來征服者應因其侵略而受責備,應因其作為外來者、是在漢人的汪洋中繼續進行統治的少數人群而被驅除;另一方面則強調說,在其軍事勝利被轉變為一種不斷發展的政治設計時,外族統治者也被改變了。這不可避免地包括接受“漢人”的帝國政治制度和價值觀,以維持其王朝的生存能力。在吸納與同化的過程中,滿洲被“漢化”了。這樣,其統治時期的政治、社會貢獻就成為中國傳統的組成部分。
在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之間,采用較少政治性、較多歷史性的解釋,使本卷涉及的整個清朝時期的滿洲統治既是分離的(或外族的),也是漢化的。顯然,在人事、制度和固有的價值體系方面,清統治層的特征與明統治層并不一致,與17世紀30年代自我認同為“滿洲”的設想之前的“老滿洲”也不相同。換言之,包括皇帝在內的清統治集團集體參與到可以被稱之為漢化的過程中,逐漸遠離他們的鄉土老根,他們也變得不太像1644年被打敗之前的明統治層。這可以為兩種類型的非連續性所說明。
在清朝的頭一個半世紀(1636—1796年,此間有5位皇帝在位),行政風格就定下了,這與明朝最后一個半世紀(1488—1644年,其間有8位皇帝在位)的風格形成對比。這些明朝皇帝多數受到朝中重臣或宮廷親信的操縱,或是要與他們爭奪控制權;而1662—1796年的三位清朝皇帝除了在他們在位之初或末年有些不穩定外,都做出了實質性的努力以獲取信息、進行決策,并按自己的意愿控制著行政管理系統。他們在進行統治。他們也調整了各個系統,以增強對政府的操控。在晚明時期,為大學士所控制的文官系統控制著政府的許多方面,甚至以前操縱皇帝的那些宦官也得通過官僚系統行事。為了進行操控,清朝皇帝建立了可選擇的渠道,特別是滿蒙貴族世家和皇家奴仆被直接任命來為皇帝的利益服務,與文官集團和規定程序是相互分離的。如果明朝帝國政府代表了“舊秩序”,那么清政府就用結構性的創新和新的程序把它改變了。
明清之間的另一個對比,是清政府成功擴展其對邊疆控制界線方面的功能,其疆土已是明帝國的兩倍以上。明朝的13省與兩京地區被清朝重新設置為18省,此即19世紀以來被稱為“中國本土”的內地。到1760年,在東北(后來有部分被稱為滿洲里)、北部(包括現在的蒙古)、西部(新疆和西藏),以及東南(臺灣),已經增加了大量的疆土。這些疆土以及住在那里的非漢民族經歷了一個殖民化過程,它們被清政府作為18省中的直接統轄區加以管理,而且一般來說那里的長官都不是漢人。明政府包括一些非漢人,特別是在軍隊中的蒙古人,但由清帝國中央所控制的民族人數和多樣性,則體現在明政府系統下聞所未聞的制度和程序上。
如果衡量晚明時期與1800年以前的清代之間的這些主要的連續性和非連續性,可能會人言人殊。對立解釋的可能性表明了清朝成功的一個重要方面,清具有大量處在平衡的張力中的因素。清朝皇室的外國、滿洲、非漢特征與其漢化方面同時存在,清政府在征服、擴張、開拓、殖民和統治方面涉及的軍事因素,又與其民政的、官僚制的、系統方面的、慣例方面的因素相互配合。軍事傳統與精英、知識文化的傳統得到同時促進。征服者精英集中于皇親國戚,也包括滿、蒙、漢軍旗人,他們與通過科舉考試的知識精英、即使沒有官職卻擁有社會地位的人爭奪權力和特權。在1680—1780年的一個世紀中,清代的行政、社會、文化的幾乎各個方面都存在得到平衡的兩分因素和張力,對此人們可以舉出更多的例子。多年前,瞿同祖分析了清代地方政府中各個群體的互動。他描述了這些群體中的“推力與拉力”,并且頗講究修辭地問道:“為什么張力的存在無法引發更多變化呢?”他關于地方政府的答案是,“所有這些群體,唯一除了普通民眾之外,都在現存制度下獲得了最大化的回報”(見其《清代地方政府》第199頁)。我還要補充說,這些群體也要通過妥協將風險最小化。如果采用瞿同祖的學術性結論,并且推導性地將其擴展到本卷所包括的時期內的所有方面,我們可以看到,清的成功不僅涉及帝國統治集團,也涉及各個精英群體的共謀,它是一種尋找路徑的功能,即找出各種路徑,使不同的利益能夠維持接近平衡的張力,這就要求多少連續性的、權宜之計的和特別的調整。這就是承舊開新的動機。到18世紀的最后10年,緊張關系在增長,平衡開始喪失;19世紀,一個個方面的平衡被打破了,清朝于是最終覆亡。
(趙世瑜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