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甘肅張掖河西學院李貴生、王明博兩位教授的大著《河西寶卷研究》即將付梓,這一研究是作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項目——“河西民間寶卷文獻考訂集成與研究暨數據庫建設(19VJX093)”的階段性成果,呈現給讀者的。其中兩個關鍵詞“冷門絕學”“數據庫建設”,引起我極大的興趣。通讀書稿,《河西寶卷研究》的確是近些年來中國寶卷研究的新成果。這一成果是建立在文獻考訂與田野作業基礎之上的,著意探討河西寶卷傳承的歷史和現狀,構建河西寶卷的內容和轉換程式,有許多理論新意,可喜可賀。
河西寶卷研究,是不是冷門“絕學”,學界可能有不同的理解。但作為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的河西寶卷,其傳承由于歷史的滄桑,已變得瀕危可及,這是不爭的事實,因而對它的研究和保護,意義顯得更為重大。寶卷研究(包括河西寶卷)雖有不少的學者倍加關注,目前尚未構成“熱門顯學”,也是事實。涉及“數據庫建設”,這是大數據時代對寶卷研究提出的新的要求。以前寶卷手工作坊式研究(指文本的搜集、整理、研究等),無論是對歷史和現狀的梳理,還是對某一寶卷的微觀研究,都顯得比較薄弱。歷史的,地域的,語言的鴻溝,使寶卷研究變得有點支離破碎,形不成宏觀的判斷。如今進入大數據時代,為寶卷文本和音像的儲存、分類研究帶來極大的方便。數據從何而來?來自歷史文獻和田野考察。中國寶卷文獻浩如煙海,中國及海外的圖書館、博物館存量巨大,這些寶卷收藏,如果建立數據庫,無疑對寶卷的研究提供極大的方便。當然,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寶卷,特別是民間的寶卷創作和傳承至今生生不息,還在活態傳承。文獻和寶卷的文本及口頭傳承,無疑是寶卷數據庫建設的兩大資源,缺一不可。就寶卷的地域傳承而言,數據庫建設對河西寶卷研究,也是非常有益的,盡管它的研究重點并不強調于此。
我從小生活在甘肅河西農村,和寶卷似乎有著不解之緣。幼年時期就曾聆聽過村民念唱寶卷。特別是歌頌孝行的《鸚哥寶卷》,那如泣如訴的念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沒想到離開故鄉60多年之后,又一次邂逅河西寶卷,而且是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相遇,又一次零距離地接觸了許多河西寶卷的國家級、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和研究河西寶卷的地方學者。其中,學者中就有河西學院的李貴生教授和王明博教授。和兩位年輕的教授相識,是在張掖多次召開的寶卷學術研討會和由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組織的河西寶卷田野考察中。兩位教授都是土生土長的河西走廊人士,從小都受到過河西寶卷文化的熏陶。大學畢業回到故里,又都在位于張掖的河西學院任教。對寶卷文化的熱愛,使他們在教學之余,全身心地投入河西寶卷的考察和研究,成績頗豐。王明博、李貴生教授的論文《近70年來中國寶卷研究回顧》被《新華文摘》2019年第11期全文轉載,李貴生教授還有《涼州賢孝唱詞整理與研究》《涼州方言詞匯研究》兩部專著問世。加之長期以來,他們深入民間,悉心考察河西民間寶卷傳唱及其傳承現狀,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這為撰寫《河西寶卷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寶卷的傳承遍及全國各地,大概以江蘇寶卷和河西寶卷的傳承最具代表性,其中甘肅河西寶卷以活態傳承著稱。2006年,甘肅“河西寶卷”首批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這也許并沒有引起許多人的關注。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中,這一流傳千年的文化,像祁連山的雪水一樣,仍然滋潤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民眾的心田。在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廣袤的土地上,凡綠洲掩映的村莊,寶卷的吟唱像涓涓溪流,靜靜流淌。值得一提的是,在每個傳承人家中都會發現大量的寶卷文本。如張掖甘州區花寨鄉“寶卷傳承世家”代興位家中,就收藏有上百種寶卷文本。代興位是河西寶卷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他的兒子代繼生是省級代表性傳承人,河西寶卷從代興位的祖父到他的孫子,已傳了五代。像代氏這樣的寶卷傳承世家,在河西走廊星羅棋布,覆蓋面很廣。如武威市涼州區的中路鄉、張義鄉、上泉鄉,古浪縣的古豐鄉、大靖鎮、土門鎮、干城鄉、黃羊川鄉,天祝縣的朵什鄉、西大灘鄉;張掖市甘州區的堿灘鎮、三閘鎮、安陽鄉、花寨鄉、大滿鎮、小滿鄉、龍渠鄉,山丹縣的霍城鎮、老軍鄉、陳戶鄉、李橋鄉,以及民樂縣、臨澤縣、高臺縣等地;酒泉市肅州區的紅山鄉、豐樂鄉、銀達鄉、懷茂鄉、西峰鄉,瓜州縣的踏實鄉、布隆吉鄉等,均有寶卷傳承活動。這還僅僅是河西走廊地區。據我所知,在甘肅的洮河流域、隴南地區也有寶卷傳承。僅甘肅岷縣地區,目前發現的寶卷文本就有幾百部。甘肅全境從南到北,寶卷傳承不僅歷史悠久,覆蓋面廣,而且活態傳承,延續至今。由此認定甘肅是寶卷文化傳承的寶地,并不為過。如此豐厚的寶卷傳承沃土,為李貴生、王明博的《河西寶卷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滋養,成就了《河西寶卷研究》這一豐碩的成果。
河西寶卷創作并傳承于民間,是以文本創作為依據,口頭說唱為傳承形式的民間文學,兼具文本與口述特點。所以對其研究來說,如何擺脫以往學院派研究的窠臼,關照歷史和現實,是不能回避的問題。《河西寶卷研究》把握了這一特點,對其歷史淵源與發展、內容分類、研究軌跡做了細致的梳理,確定了河西寶卷在中國寶卷傳承中的歷史坐標和價值。河西寶卷的傳承歷史悠久,特別值得珍惜的是,它至今仍在民間活態傳承,這也是《河西寶卷研究》立論的基礎。從其研究來看,作者始終沒有脫離田野作業的足跡,理論需要田野,田野需要理論,二者的結合,是貫穿整個研究的思路。
在河西寶卷研究中,發現一種奇特的現象,即所有寶卷文本都是傳唱者歷時的創作。其中的許多卷本有沒有文人的參與,是值得探討的問題。因為從河西寶卷的內容考察,無論宗教寶卷(神道故事寶卷、修行故事寶卷)或民間寶卷(家庭倫理道德故事寶卷、忠義故事寶卷),均來自中國傳統文化的大傳統(儒釋道的觀念和倫理)。這種大傳統是自上而下傳承的。因此難免有文人的參與。如宗教寶卷,可能留下宗教職業者的說教;家庭和忠義故事寶卷,可能更多地留有文人的墨跡,這是不可避免的。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寶卷在民間流傳時,語境發生了變化(比如由道士、僧人的講唱變成普通民眾的念唱等),加之地域文化,傳承語言(方言)的滲入,念卷人情感的表露,必然會引起寶卷內容和形式的變異,使受眾更容易接受和產生互動。在《河西寶卷研究》成果中,不乏這樣的例證。
《河西寶卷研究》用力最勤的是關于寶卷的程式研究。包括語詞程式及其轉換,情感程式、動作程式的種種表現等。更為重要的是對河西寶卷的結構程式作了細致入微的解讀。這對寶卷研究者從宏觀和微觀角度,把握河西寶卷內容和形式(曲牌、曲調的運用等)、念唱情景與動作的變化等,都是很有幫助的。其實,寶卷傳承是一種儀式文化。這種儀式感,不僅表現在念卷的全過程,同樣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如抄卷、寶卷的珍藏,同樣被認為是寶卷傳承儀式的重要環節。《河西寶卷研究》是將這種儀式細化為程式構件,展現出河西寶卷從創作到傳承的每一個節點或在傳承過程中的作用,這對幫助傳承者、研究者了解寶卷文化的真諦,是很有幫助的。
河西寶卷是珍貴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自2006年首批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以來,得到各級政府的重視和保護,也得到了眾多寶卷研究者的關注。不過以往的研究多局限在寶卷的源流、分類和文本內容的解讀上,《河西寶卷研究》突破了這一局限,對河西寶卷的傳承,作了深刻的民俗學思考。既關注河西寶卷的人文歷史,源流及其演變,又注重它的活態傳承。作者在田野考察的基礎上,對河西寶卷的傳承語境,特別是傳承人,給予更多的關注。如何保護和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全新的課題。為什么保護,保護什么,怎樣保護,是政府、學者、傳承群體和個人都在關心的問題,《河西寶卷研究》也在試圖回答這一問題。為此書中特別撰寫了河西寶卷的表演屬性和保護傳承兩章,對河西寶卷活態傳承中出現的種種問題,做了有益的探討,提出了保護建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說到底是如何保護寶卷傳承的生態環境,保護其傳承主體(傳承人和傳承群體),彌補信仰的缺失。
感謝李貴生、王明博兩位年輕教授的信任和厚愛,讓一位年逾耄耋之年的寶卷文化研究的旁觀者,為大著《河西寶卷研究》作序,盛情難卻,寫了如上的讀后感,懇請方家指正。
陶立璠
2021年(辛丑)新春于五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