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史學中帝國形象的演變研究
- 呂厚量
- 40字
- 2021-10-11 17:51:43
第一章 希羅多德與大流士篡位事件——以《歷史》卷三同《貝希斯敦銘文》的比較為中心[1]
第一節 希羅多德筆下的東方史與《貝希斯敦銘文》
在《歷史》(Historiae)卷一至卷四中,希羅多德(Herodotus)利用大段篇幅記載了古代東方的歷史、地理、民族分布與社會風俗狀況,為后人對東方世界的研究提供了寶貴材料,并塑造了希臘羅馬知識精英對東方的基本認識,在西方學術史與文化史上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然而,對于希羅多德在向希臘讀者介紹呂底亞、斯基泰、波斯、埃及、利比亞、印度等地區歷史文化時所依據的史料基礎和采用的表述方式等問題,當今古典學界中一直存在著廣泛爭議。近年來,西方古典學者們嘗試應用多種社會學、文化學與史學理論,在分析、梳理希羅多德東方史的性質與敘述特點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嘗試。
弗朗索瓦·哈爾托赫(Fran?ois Hartog)在其《希羅多德之鏡》(Le Miroir d'Hérodote.Essai sur la représentation de l'autre,英文版題為The Mirror of Herodotus: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Other in the Writing of History, Janet Lloyd英譯)中試圖借用“他者”這一社會學概念來分析希羅多德在作品所塑造的斯基泰人(Scythians)形象。哈爾托赫在這部著作中將斯基泰人視為與希臘人對應和與埃及人對立的“他者”;[2]并認為希羅多德所描述的阿瑪宗女戰士(Amazons)相當于雅典古典時期埃菲比(Ephebe)青年戰士的他者。[3]哈爾托赫進一步指出,《歷史》的這種敘述模式總的來說是符合當時希臘人對東方世界的普遍認知方式的。[4]亞歷山大·霍爾曼(Alexander Hollmann)利用“能指—所指(signifer/signified)”符號學原理分析了希羅多德東方史記載中反復提及的預兆,認為同《歷史》中對其他民族及希臘人自身相信的預兆相比,希羅多德對波斯人預兆的記載有著獨具一格的特征,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波斯僧侶特有的預兆解讀方式;[5]他還指出了荷馬史詩與希臘悲劇等文學傳統對希羅多德著述的影響。 阿隆索·努涅斯(José-Miguel Alonso-Nú?ez)試圖從希羅多德對世界進行劃分的思路入手,研究希羅多德對以波斯帝國為代表的整個東方世界的總體看法。[7]安·沃德(Ann Ward)則假設希羅多德在記述埃及、斯基泰、波斯與雅典等不同地區歷史時遵循了希臘古典作家們探討政體優劣的思路,[8]將上述四個政府分別塑造成神權統治的、詩性的、極端理性的和務實的政治體制,從而論證雅典政治模式的優越性。
總的來看,在當今古典學界對希羅多德東方史的研究中,多數學者致力于通過引入某種現代理論或獨特視角,對希羅多德所記內容進行整體詮釋和重新解讀,而在對希羅多德的史料來源及其可靠性方面的研究中所取得的突破相對較少。歸根結底,這是由希羅多德《歷史》本身題材的特殊性決定的。對于大多數《歷史》的讀者而言,希羅多德利用大段篇幅描述的波斯、埃及等東方王國的歷史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顯得極其遙遠,他的很多記載都是關于該史事絕無僅有的文獻材料。在這種情況下,學者們既找不到檢驗希羅多德作品質量的外部標準,也缺乏對《歷史》細節進行認真考核的興趣,因為除泰西阿斯(Ctesias)的《波斯志》(Persica)和《印度志》(Indica)、色諾芬(Xenophon)的《長征記》(Anabasis)、《圣經·舊約》中的若干篇章、曼涅托和貝羅蘇斯(Berossus)的殘篇等或質量不高,或題材單一,或傳奇色彩濃厚,或內容殘缺不全的作品外,人們很難找到希羅多德所著東方史的替代品。這種近乎曖昧的態度在對希羅多德波斯史記載部分的研究中體現得尤為明顯。由于希羅多德顯然并未完全掌握波斯帝國官方使用的各種文字,其波斯史記述中又穿插著不少令人難以置信的離奇情節,后世學者普遍認為,這部分內容的可信度要明顯低于希羅多德對希波戰爭結果的敘述。[9]然而,他們對前者的依賴程度卻反而高于后者,因為希羅多德的波斯史是現存同類希臘語文獻中年代最早、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部;[10]而波斯人則沒有留下任何關于自身歷史的成文史著。[11]因此,“歷史學家們雖然明知希羅多德的可靠性不斷受到挑戰,卻基本上對這些意見置若罔聞”。[12]然而,隨著19世紀中葉以來亞述學、埃及學的迅速發展,西方學者對古代波斯、埃及史料的認識不斷深入,一批研究者開始提出各種外部銘文、考古證據,用來作為希羅多德作品史料價值的衡量標準。在這些史料中,最引人注目、同時也最富爭議的當屬大流士一世(Dareus I)于即位初期授意撰寫的《貝希斯敦銘文》(Behistun Inscription,另寫為Bisitun或Bisotun;古波斯文為Bagastana,意為“諸神齊聚之地”[13])。
1835年,英軍少校羅林遜(Henry Rawlinson)在格羅特芬德(G.F.Grotefend)等前人的成果基礎上[14]開始了對《貝希斯敦銘文》的學術研究工作,[15]并于1847年正式破譯了其中的古波斯文部分。[16]該銘文敘述了大流士在瑪茲達神(Ahuramazda)佑助下處決篡位的僧侶高墨達(Gaumata),取得波斯帝國王位并平定境內各處叛亂的經過。《貝希斯敦銘文》雖并非敘事性的史學作品,其內容卻與希羅多德《歷史》卷三的記載存在著不少重合之處。[17]筆者認為,《貝希斯敦銘文》是我們分析希羅多德所記大流士登基始末真實性,進而評判《歷史》全書在史料擇取、敘事風格等方面特征的重要線索。盡管像我們在后文中將會看到的那樣,這篇銘文具有濃重的官方意識形態色彩,并不能被視為信史;但作為敘述波斯帝國境內重大政治事件的一手材料,《貝希斯敦銘文》在無礙于樹立大流士正面形象的局部細節記載方面應當是十分可靠的。該銘文出示了大量精確的時間、地點和各次戰役的死亡、被俘人數信息,[18]很可能出于親身經歷過這些事件的作者之手。大流士在銘文結尾處曾發誓自己不會隱瞞真相;[19]而根據古波斯地區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sm)的倫理標準,君王說謊和立偽誓的行為幾乎在任何情形下都是不被容許的。[20]因此,大流士應當不會在銘文無關緊要的細節處故意扭曲真相,而輕易為懷疑、敵視自己的臣民留下口實。總之,《貝希斯敦銘文》的破譯提供了檢驗希羅多德史料質量的可靠標準,為希羅多德史學研究的突破提供了機遇。
《貝希斯敦銘文》破譯后,古典學家們馬上意識到了這篇文獻的史料價值和對希羅多德研究的重要意義。然而,在此后近一個世紀里,學術界對該銘文和希羅多德相關記述的比較研究開展得并不十分順利。這是因為,《貝希斯敦銘文》的文字內容存在著諸多難點,并且全文都籠罩在濃重的波斯帝國官方意識形態中;而當時的古典學者們對波斯帝國的其他相關史料、考古證據又所知有限,因此很難從大流士疑點頗多的自述中提煉出與希羅多德記載相關的可靠信息。正如奧姆斯特德(A.T.Olmstead)所說,《貝希斯敦銘文》的破譯既為歷史學家提供了便利的研究條件,同時也給他們制造了諸多麻煩。[21]在希羅多德筆下看似內容單純、線索清晰的一系列王位更迭事件由于《貝希斯敦銘文》的出現而大大復雜化了。[22]一方面,由于當時古代近東文字研究水平的局限,一些學者利用希羅多德的記載去附會《貝希斯敦銘文》中的語言難點,如其中對岡比西斯(Cambyses)死亡方式的敘述,[23]從而忽略了銘文對希羅多德史料真實性的驗證價值;另一方面,他們又盲目信賴銘文中關于波斯王室世系等問題的陳述,[24]從而步入了大流士精心設計的圈套而深陷誤區。真正打破學術研究中徘徊不前局面的是美國學者奧姆斯特德,他在1948年出版的名著《波斯帝國史》(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中結合希臘文史料和近東考古證據,率先以理性方法剖析了《貝希斯敦銘文》王族世系中包含的虛假信息和意識形態宣傳內容,[25]對同時出現在銘文和希羅多德《歷史》中的岡比西斯殺害兄弟一事提出了有理有據的質疑,[26]對《貝希斯敦銘文》和希羅多德《歷史》的比較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1987年,另一位美國學者巴爾塞(Jack Martin Balcer)撰寫了專著《希羅多德與貝希斯敦銘文:古波斯史諸問題》(Herodotus&Bisitun:Problems in Ancient Persian Historiography),令人信服地推翻了《貝希斯敦銘文》對大流士等處決篡位僧侶這一核心事件的敘述;1996年,法國波斯史專家布里昂(Pierre Briant)出版了《波斯帝國史:從居魯士到亞歷山大》(Histoire de l'Empire Perse,De Cyrus à Alexandre,英文版題名為From Cyrus to Alexander,A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Peter T.Daniels與Winona Lake英譯,2002年出版)一書,詳細討論了大流士通過《貝希斯敦銘文》杜撰波斯帝國王位世系的問題。與此同時,隨著亞述學、考古學界對《貝希斯敦銘文》相關材料的研究不斷深入,銘文中的許多古波斯文語法難點,如對岡比西斯死亡方式的誤讀逐漸得到了澄清;[27]與銘文內容密切相關的旁證材料,如居魯士的圓柱體銘文(Cyrus Cylinder)、居魯士王宮的偽造銘文材料和大批大流士登基前后時期的考古證據也在解讀《貝希斯敦銘文》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隨著這些研究成果的涌現,當今學術界對《貝希斯敦銘文》及大流士登基前后歷史背景的認識、理解水平已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些知識為我們分析希羅多德所記波斯史的史料價值與意識形態特征提供了十分便利的條件。
在國內學界,李鐵匠與周洪祥、吳宇虹等學者分別對《貝希斯敦銘文》進行過扼要介紹和深入研究,但利用其相關成果分析希羅多德史學成就的著述尚不多見。在本章中,筆者試圖以《貝希斯敦銘文》為參照,辨析希羅多德《歷史》所載從岡比西斯暴亡至大流士鞏固王位期間史事中的可靠信息、謬誤與添加成分,進而探討希羅多德史學撰述對希臘羅馬文化中波斯觀的塑造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