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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泰西阿斯《波斯志》的“東方主義”及其歷史淵源[206]

第一節 泰西阿斯與《波斯志》的“東方主義”源頭說

泰西阿斯(Ctesias of Cnidus)完成于公元前392年之后[207]的《波斯志》(Persica)是希臘古典時期除希羅多德《歷史》(Historiae)與色諾芬《遠征記》(Anabasis)、《居魯士的教育》(Cyropaedia)外僅存的一部以波斯帝國[208]為描述對象、今人仍可大致窺見原書全貌的大部頭散文體著作?!恫ㄋ怪尽吩瓡沿?,現今僅存兩段紙草殘篇和大量輯自狄奧多魯斯(Diodorus of Sicily)、福提烏斯(Photius)等后世作家的轉引文字。[209]遲至19世紀末,古典學界對《波斯志》一書的作品性質、撰述動機與史料價值長期褒貶不一。但從20世紀初起,學者們對泰西阿斯《波斯志》的評價逐漸趨于否定,形成了一部從質疑泰西阿斯治史能力、史學視野到批判其史料來源、撰史方法,再到全面否定其歷史觀的學術批評史。

《希臘歷史學家殘篇》(Die Fragmente der grieschen Historiker)的編訂者斐利克斯·雅各比(Felix Jacob)是這場學術批判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為20世紀上半葉歐洲大陸古典學界對泰西阿斯的負面評價奠定了基調。[210]他發展了德國史家愛德華·邁爾(Eduard Meyer)對《波斯志》在題材上過于側重宮廷斗爭與血腥場面描寫的觀點,[211]在為權威的《保利古典學百科全書》(Paulys Real-Encyclop?die der classischen Altertumwissenschaft)撰寫的、洋洋灑灑長達42欄的泰西阿斯詞條中將之作為一名不稱職的古代史學家予以嚴厲批判。[212]認為他筆下的波斯歷史缺乏真正的史學價值,[213]是對希羅多德波斯史的拙劣抄襲。[214]同時代的學者卡斯帕里(M.Caspari)也認為泰西阿斯的記載荒誕不經,題材過于狹窄;[215]年代稍晚的意大利古典學家莫米利亞諾(A. Momigliano)則直接聲稱泰西阿斯是名毫無誠信可言的騙子。[216]

到了20世紀70年代,羅伯特·德魯茲(Robert Drews)的名著《古希臘的東方史敘述》(The Greek Accounts of Eastern History)引發了英美學術界對泰西阿斯史料來源與“治史傳統”的系統批判。[217]德魯茲認為,泰西阿斯《波斯志》質量低下的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所掌握的有效信息過于匱乏,[218]為了避免重復希羅多德等“前輩史家”的勞動而被迫轉向對宮廷野史的搜集與記載。[219]《波斯志》中充斥著宦官的名字,對“真正重要的大事件(the Great Events,即希波戰爭)”反而一筆帶過;[220]泰西阿斯對薛西斯(Xerxes)之后波斯史的記載聚焦于種種宮廷陰謀與情色丑聞;[221]他筆下的亞述帝國史僅僅是由尼努斯(Ninus)、塞米拉米斯(Semiramis)兩位虛構人物的個人英雄事跡和1300年無事可記的空白期構成的;[222]而《波斯志》現存殘篇中少有的幾處對政治軍事史的正面細節描述也被德魯茲斥為憑空捏造的產物。[223]德魯茲進一步指出,《波斯志》創作失敗的根本原因有二:一是希羅多德所奠定的波斯史敘述傳統在泰西阿斯的時代已難以為繼,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并被竄入其中的文學因素所污染;[224]二是泰西阿斯本人所采用的史料存在嚴重缺陷,他聲稱自己所使用的王室記錄其實并不存在,[225]《波斯志》真正的信息來源不過是宮廷廚房中伙夫仆役們的談資而已,[226]只能代表底層民眾對遠古歷史和宮廷秘聞的主觀想象和若干重大波斯史事件的民間敘述版本。[227]同時代的另一位泰西阿斯的主要研究者比格伍德(J.Bigwood)也認為,《波斯志》的史源缺陷導致了書中充斥著數據統計錯誤、人物張冠李戴、歷史情節簡單化、年代順序錯亂等弱點,[228]嚴重削弱了這部著作的史學價值;[229]利用泰西阿斯的記載去檢驗色諾芬、希羅多德等史家作品可靠性的方法基本是不可取的。[230]埃文斯(J.Evans)甚至指出,“泰西阿斯史學流派”這種將修辭學引入“史學創作”的撰史傳統的出現摧殘了希羅多德所代表的“正統史學”在公元前4世紀的健康發展。[231]而《波斯志》中偶爾出現的、將尼尼微(Nineveh)置于幼發拉底河(Euphrates)畔[232]和將普拉提亞(Plataea)戰役置于撒拉米斯(Salamis)海戰之前[233]的常識性錯誤更是遭到了當代古典學家們的尖刻嘲諷。

然而,泰西阿斯《波斯志》在學術批評界遭遇的厄運還遠遠沒有結束;1978年薩義德《東方學》的出版引發了古典學界對泰西阿斯撰史立場的廣泛批判。荷蘭學者海倫·桑奇希—魏登伯格(Heleen Sancisi-Weerdenburg)成為借用薩義德東方主義理論批判泰西阿斯歷史觀的第一人。[234]她提出,泰西阿斯是站在希臘人的文化立場上去觀察波斯帝國的,他所敘述的內容正是希臘讀者或聽眾們希望從他口中聽到的東西;[235]《波斯志》對波斯帝國宮廷斗爭進行渲染的用意在于塑造東方世界家國一體、公私不分的“道德錯誤”,從而替希臘世界論證東方專制統治模式的不合理性。[236]在泰西阿斯筆下,波斯王后與太后們不但時常被卷入種種宮廷陰謀與政治斗爭,還往往主動侵奪國王權力去鏟除異己、實行恐怖統治。[237]他所描述的東方是由后宮、閹奴、放蕩與陰謀等元素構成的,是一個性別倒置的病態世界。泰西阿斯主觀建構出來的東方世界構成了在政治上與希臘對立、在文化上劣于希臘的“他者”,成為西方思想文化史上東方主義(Orientalism)傳統的源頭。[238]法國著名波斯史學者布里昂(P.Briant)也支持這種看法,認為泰西阿斯的《波斯志》并無波斯官方史料支撐,[239]而他對波斯歷史的主觀建構在一定程度上確實符合現代“東方主義”的基本特征。[240]布里昂還在于2006年5月在薩爾茨奧堡(Salzau)召開的“泰西阿斯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提倡對泰西阿斯的東方主義歷史觀展開深入研究。[241]德國學者比希勒(R. Bichler)同樣認為泰西阿斯在《波斯志》中建構了文化意義上的“東方(Orient)”形象;[242]他的同胞維瑟霍費爾(J.Wieseh?fer)則指出,泰西阿斯所描述的陰森波斯宮廷正是“東方專制主義(orientalischen Despotie)”的縮影。[243]伊琳娜·瑪德雷特(Irene Madreiter)在其研究古希臘波斯志體裁的專著中認為,泰西阿斯確實在其《波斯志》中塑造了一個宦官橫行、后宮政治占據中心地位的“東方”世界;[244]嗜血成性、惡貫滿盈的波斯太后帕呂薩提斯(Parysatis)正是這種邪惡瘋癲、變態扭曲的東方專制統治模式的化身。[245]泰西阿斯殘篇權威輯本的校訂者朗方同樣相信,《波斯志》中對波斯宮廷色情、暴力、奢靡場景的渲染締造了女性化的東方形象,代表著古代西方人對東方世界的主觀想象。[246]

筆者認為,近百年來西方古典學界對泰西阿斯《波斯志》文本的批判既取得了巨大的學術成績,也在某些方面陷入了誤區。不可否認的是,歐美學者們對《波斯志》殘篇的整理、考訂與研究揭示了這部作品的許多不足之處,糾正了以本書為史料基礎所形成的若干錯誤認識;而針對泰西阿斯的“東方主義淵源論”更是引起了學界對《波斯志》學術史地位和思想特色的高度重視與濃厚興趣。然而,西方學界在批判泰西阿斯《波斯志》的過程中存在的一個普遍錯誤在于:學者們往往會簡單套用現當代歷史科學標準與后殖民主義理論去苛責泰西阿斯,并忽視了《波斯志》這部古典著作繼承古風、古典早期希臘文學傳統的歷史必然性。而當前學界幾乎眾口一詞的、對《波斯志》中東方主義思想的指認與批評同樣是值得重新反思的。作為方興未艾的后殖民主義思潮中涌現出的一個主要應用于近現代西方殖民史的、內涵與外延都在不斷發生變化的新生術語,“東方主義(Orientalism)”尚不具備一個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精確定義;[247]但當今古典學界對泰西阿斯《波斯志》東方主義特色的具體所指則是明確而一致的?!恫ㄋ怪尽返乃^東方主義特色主要包含以下內容。

第一,《波斯志》將一部波瀾壯闊、內涵豐富的波斯帝國史簡化和丑化成了一部以宦官閹奴、太后王后為中心的宮廷斗爭史,貶低了男性波斯君主的主導地位和波斯帝國軍事外交、經濟社會史本應獲得的重要性,將波斯史主觀建構成為一部性別角色倒置、家事國事不分的病態歷史。

第二,與希羅多德不同,泰西阿斯將波斯樹立為一個在政治上與希臘世界敵對、在文化劣于希臘的“他者”,以此來樹立希臘人文化上的優越感和否定東方專制主義制度存在的合理性。

第三,《波斯志》刻意渲染了波斯帝國宮廷生活的荒淫、殘暴、瘋癲與奢靡,帶有貶低、仇恨東方古老文明的強烈主觀感情色彩。

可見,桑奇?!旱遣竦葘W者所拋出的“東方主義淵源論”是希臘史學史乃至西方思想文化史范圍內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值得國內史學界重視與認真思考的。[248]筆者不揣淺陋,僅在此以相關史料文本為基礎,提出自己對泰西阿斯所謂“東方主義”思想特色實質與《波斯志》在古希臘文化史上地位的看法,以期得到各方專家學者的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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