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生態研究的歷史與現狀
2003年6月19日是宋蜀華先生80 華誕。五十多年來,先生教書育人,著述頗豐,深受學界景仰。當我們重溫先生的學說,可知在他關注的諸多研究對象中,“傳統文化與生態環境”占有重要的位置。2002年7月,中國民族學學會在湖北恩施市召開第七屆學術研討會,作為會長的宋先生在開幕詞中又再一次講了“傳統文化、生態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的關系”,指出“這是民族學者應當深入研究的重要課題”[1]。遵照宋先生的教導,本人欲談談學習生態人類學的一些體會和我國在這方面研究的情況,以表達對先生華誕的良好祝愿。
一 國外文化生態理論的回顧
關于文化與生態環境的關系,是一個古老的話題。早期的理論是“環境決定論”。所謂“環境決定論”,是指以地理環境為唯一因素解釋社會文化差異的認識論。環境決定論的產生可追溯到希臘—羅馬時代,17、18 世紀又受到法國的孟德斯鳩(Montesguien, 1689—1755)和英國的巴克爾(Henry Thomes Buskle, 1821—1862)的進一步宣揚,[2] 以致這一主要以氣候因素解釋國家、人種和民族優劣的論調得以盛行一時。
說到環境決定論,通常也會把德國著名學者F.拉策爾(F.Ratzel,1844—1904)作為其代表人物。拉策爾深受達爾文(Charles Rober Darwin, 1809—1882)進化論的影響,他認為“人和生物一樣,他的活動、發展和分布受環境的嚴格限制,環境以盲目的殘酷性統治著人類的命運”[3]。然而,綜觀拉策爾的學說,如果全部貼上“決定論”的標簽的話,那就錯了。[4] 拉策爾其實是一位在人文地理學和民族學兩個學科內承前啟后、具有卓越貢獻的學者。他的大著《民族學》是按照地理分區記述民族文化最早而科學的世界民族志;其另一部名著《人類地理學》則將業已分化的地理學和民族學再度結合,通過考察人種、民族和文化“在哪里”(分布),“從哪里來”(傳播與模仿),從而進一步探索民族及其文化與自然環境的關系。[5]拉策爾的地理分區、民族文化分布和傳播的理論,對后來的地理學和人類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在拉策爾之后,人類學界仍然保持著較強的人文地理學的傾向。20世紀前期的美國人類學,在博厄斯所倡導的注重地區調查和實證研究的學風的培養下,很多學者開展了對文化要素分布和傳播問題的研究,以探討自然環境和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由威斯勒(O.Wussler, 1870—1943)提倡,繼而又由克魯伯(Kroeber, Alfred Louis, 1876—1960)發展了的文化區(Culture Area)概念,大大推動了民族文化地域研究的發展。威斯勒在其著作《美洲印第安人》(1922年)中,把新大陸原住民的文化設定為15個文化區域,他認為“賦予文化地域特性的因素是經濟形態,尤其是食物獲取手段,即表現于部落生活中最顯著的地域特性乃是食物的獲取”[6]。克魯伯亦非常重視與自然環境差異相對應而表現出的文化特征差異,他欲從整體上把握以最能體現自然環境差異、作為人們直接或間接生存資料的植被為基礎的文化,怎樣具有對應于地域的不同性質。據此,他在其名著《北美土著民的文化區域和自然區域》(1939年)一書中,將北美洲分為6個大文化區、21個小文化區。[7]
威斯勒和克魯伯有關“文化區域”的研究,著眼于與自然環境差異相對應的文化差異,并指出不同的文化區即不同的地域文化乃是經濟形態和以作為生存資料的植被為基礎的文化,這顯然是遠遠高明于地理環境決定論者的真知灼見,抓住了人類文化與自然環境關系的紐帶,可以說已經具有生態學的內涵了。
人類學的生態研究,即從人類地理學的模式跨到生態學的視野,斯圖爾德(Steward, J.H., 1902—1972)應是開創者和奠基者。前文說過,拉策爾倡導了民族及文化的地理分布和傳播的研究,威斯勒和克魯伯創立了進一步研究文化分布及其地域特征的“文化區域”概念,并注意到了對應于自然環境的文化層面。那么,為什么人類的某些文化總是因自然環境的差異而差異,并且表現出密切的對應關系呢?威斯勒和克魯伯對此沒有做出解釋。斯圖爾德的貢獻就在于他明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以生計為中心的文化的多樣性,其實就是人類適應多樣化的自然環境的結果。“適應”是生態學的核心概念。從人類學的角度講,適應包含著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承認自然環境對于生物屬性的人類具有不可忽視的強大的規定性;另一方面又強調作為社會的文化的人類對于自然環境所具有的超常的認知、利用甚至改造能力。適應猶如通往文化殿堂的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便獲得了闡釋人類與自然環境相互關系、闡釋文化及其演化的一個有效的視角和途徑。斯圖爾德的學說之所以被視為人類學獨樹一幟的方法論,[8] 而且被稱為“跨學科的文化生態學”,就在于他把生態學的“適應”概念引入了人類學,并運用于文化及其演化的闡釋。
20世紀中期,人類學范疇或與人類學有密切關系的生態學取向研究不斷涌現,并產生了若干既相互聯系、相互滲透,又有不同學識背景的邊緣學科,如生態人類學、人類生態學、民族生態學、社會生態學、政治生態學等,這一學科領域出現了繁榮的景象。
生態人類學屬人類學門類,是在文化生態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生態人類學以人類的適應——主要是文化適應,也包括生理適應——為研究對象,借鑒應用生態系統的概念,在系統的結構和運動中具體考察各種文化、環境要素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功能,以發掘和整理作為人類適應的知識和行為體系,從而最大限度地進行生態學角度的文化及其演化的闡釋。
人類生態學是古人類學、體質人類學、人文地理學、醫學、遺傳學等學科與生態學的交叉學科。人類生態學也以人類的適應為研究對象,然而它所關注的卻主要是人類機體和生理的適應,進化以及當代的環境問題。其研究領域包括人口、遺傳、體質、營養、疾病、生計、資源利用、社會發展等與環境和文化的相互關系。在一些國家,也將古人類進化的研究納入人類生態學的范疇。
民族生態學來源于民族學、植物學和生態學的相互滲透。民族生態學關心土著民族對其生境“認知”的傳統知識,動植物資源的分類知識和利用方式是其考察的核心。參照現代動物學、植物學和生態學的科學體系,去比較土著民族的傳統知識體系,從而達到對文化多樣性的理解、保護和利用的目的,這就是民族生態學的研究途徑。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人類學的家族中又多了一個生態學的方向——環境人類學。日本學者綾部恒雄于2002年主編的《文化人類學最新術語100》一書,選錄了近15年來人類學新生的應用率高且產生了廣泛影響的100個術語,其中便有“環境人類學”條目。該條目把環境人類學的研究對象概括為以下6點:(1)人類進化和適應;(2)人類在生態系統中的位置;(3)自然認知和民俗分類;(4)自然和世界觀、信仰體系;(5)圍繞共有資源的人類學視點;(6)政策提案的努力等。[9]
從環境人類學的研究對象不難看出,它與人類生態學有所交叉,而與生態人類學和民族生態學卻很難截然區分。那么,為什么在同一研究領域會不斷出現新的學科術語呢?原因便在于人類與自然環境研究空間的廣闊和內容的豐富,它蘊藏著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眾多學科的資源,吸引了多學科學者的關注和參與。不同的學識背景和方法對學術資源不同的發掘和利用,自然會產生多樣的視角和觀點。
2000年10月,“云南生物多樣性與傳統知識研究會”聯合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所和云南大學人類學系共同舉辦了國際學術盛會——“2000年文化與生物多樣性國際研討會”。百余位活躍于當今國際文化生態研究舞臺上的專家學者會集云南,進行了十余天的討論和考察。大會收到的一百多篇論文和熱烈的會議發言主要集中于以下8個專題:(1)自然資源·地方性社區;(2)地方性知識·宇宙觀;(3)農業生物多樣性;(4)社區基本資源管理;(5)全球化·市場·生物多樣性;(6)生態旅游;(7)不同文化交流·參與性;(8)本土資源權利。這8個專題基本上反映了人類學以及其他學科的生態學研究的前沿和趨勢,那就是多學科的進一步交叉、融合,社區資源管理利用和地方性知識的重視以及文化、生態的協調和可持續發展。[10]
二 國內研究概況
在我國,人類學、民族學和人文地理學都是20世紀早期從西方引入的學科。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民族學界已出現功能和歷史學多種學派的分化,[11] 然而卻少見人類地理學傾向的專門研究。在人文地理學方面,一批學成歸國的地理學者編著和翻譯了大量有關人文地理學的著作,[12] 但是人類地理和民族地理的研究還很少。20世紀50年代之后,兩個學科均受到沖擊。人文地理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學科而成為禁區;民族學同樣遭到取消的命運。然而,由于國家面臨著少數民族和邊疆穩定的問題,所以民族調查研究并沒有停止。現在,我們所看到的由國家民委主持編寫的“民族問題五種叢書”,就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大批學者長期深入田野調查研究的成果。
綜觀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民族調查報告,幾乎每篇報告都有民族分布、村寨自然環境、自然資源以及生計方式的記述。有些報告,例如黎族、彝族、佤族、傣族、獨龍族、布朗族、景頗族等民族的自然環境與生計方式的調查,可以說是相當的詳細,大都成為不可再次搜集的珍貴史料。不過,由于當時的調查完全依據社會形態進化的理論,所以其局限性和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按照社會形態進化的理論,各民族的食物獲取方式,即生計形態的差異并非是不同民族與不同自然環境相互關系的結果,而只可能是生產力發展水平,亦即社會發展階段的表現,這種觀點與生態學的觀點顯然大相徑庭了。
在進化論占絕對主導地位的情況下,不同角度的文化闡釋顯然是不合時宜而受到排斥的。盡管如此,文化與自然環境關系的研究并沒有完全停止,1958年林耀華先生與蘇聯民族學家切博克沙羅夫教授合作編寫的《中國經濟文化類型》一文,便是當時這方面的代表作。在這篇論文里,作者明確指出:“東亞各族的各個經濟文化類型(全世界范圍也如此)反映著它們處在不同自然地理條件下社會經濟發展的特點。”[13] 根據這樣的觀點,作者進一步按照地形氣候等自然條件劃分具體的經濟文化類型,[14] 并就此展開討論。林耀華先生的經濟文化類型研究與美國的文化區域學派和斯圖爾德的文化生態學顯然存在著某些共同之處。不同之處在于,林先生在重視自然環境所影響的“橫向”的經濟文化類型的同時,還強調“各個社會經濟發展階段”的“縱向”的“采集、漁獵,鋤耕農業,犁耕農業”三組經濟文化類型的進化,[15] 形成了環境影響論和社會進化論相結合的闡述方式。
從20世紀80 年代開始,中國人類學“迎來了第二個春天”,人類學領域的生態研究也隨之進入了一個活躍的時期。先是《民族譯叢》等雜志陸續刊登了有關文化生態學、生態人類學、民族生態學、地理民族學、民族地理學以及文化與自然環境關系的翻譯和探討的文章。此后,在楊堃、莊錫昌、孫志民、童恩正、林耀華、陳國強、黃淑娉、龔佩華、宋蜀華、白振聲、和少英、莊孔韶等編著和編譯的人類學和民族學通論、概論以及人類學和民族學的理論與方法等著作中,都有文化生態學和生態人類學的專章、專節的介紹和論述。在老一輩的民族學家當中,宋蜀華先生對生態的研究尤為關注。1993年,宋先生撰文介紹生態民族學;[16] 1996 年,宋先生經過多年研究,發表了名為“人類學研究與中國民族生態環境和傳統文化的關系”論文,論述了生態環境與民族發展繁榮和民族文化的關系,根據中國歷史文化生態的狀況,劃分出8個大的生態文化區,并強調了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矛盾和調適。[17]
北京、貴州、湖南、新疆、福建等地的一些學者,在借鑒和吸取國外理論方法的基礎上,銳意探索,致力于本土田野的調查,也發表了一批有影響的生態人類學研究論文和專著。云南由于具有豐富的文化多樣性和自然環境多樣性以及優良的學術研究傳統,因而在這方面的研究尤為突出。在生態學方面,一批中青年學者開拓了人文生態的研究,其代表人物云南大學生化學院周鴻教授通過長期潛心鉆研,先后出版了《生態學的歸宿——人類生態學》(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年版)、《文明的生態學透視——綠色文化》(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96年版)、《人類生態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等多部專著和許多論文,對我國人類生態學學科的建設做出了貢獻。在植物學方面,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所的裴盛基研究員,于1982年在我國大陸首倡屬于民族生態學范疇而又自成體系的民族植物學。昆明植物所于1987年成立了我國第一個民族植物學研究室,此后又設置了該研究方向的碩士、博士學位點,培養了一批分布于全國各地的優秀人才,在全國舉辦了與民族植物學相關的十多個國際會議和培訓班,帶動了西藏、四川、內蒙古、新疆、貴州等省區民族植物學研究的開展。迄今為止,裴和他的同事們已編寫出版《民族植物學手冊》(云南科技出版社1998年版)、《應用民族植物學》(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等專著十余部,在國內外發表論文五百余篇,取得了豐碩的成果。1999年和2000年,“第二屆國際民族生物學大會”和“2000年文化與生物多樣性國際研討會”在昆明召開;2000年,裴盛基當選為國際民族植物學協會主席。不言而喻,我國的民族植物學研究影響日益顯著,贏得了國際同行的尊重。在人類學、民族學方面,近年來,云南大學充分發揮民族學重點學科的優勢,對相關學科進行整合,開設了生態人類學、人類生態學、體質人類學、民族植物學、人類遺傳基因、人文地理學等課程,并在碩士、博士學位點和博士后流動站中設立了生態人類學、人類生態學和民族生態學研究方向,培養了一批跨學科的專業人才,組織和實施了若干重大項目,現已成為我國生態人類學研究和相關國際交流與合作的重鎮。
三 拓展人類學生態研究的領域
早期人類學中的生態研究在于探索將其作為文化及其變遷的一種闡釋途徑的可能性。當代的研究,除了保持其文化闡釋功能之外,為適應時代的要求和回答社會發展過程中的文化生態問題,還必須有所發展、有所開拓。下面筆者將結合自己的研究,談一談生態人類學今后應加強研究的幾個方向。
首先談當代適應的研究。如前所述,人類學的生態研究,目前已經有生態人類學、民族生態學和環境人類學等分支,今后隨著各分支學科的逐步完善,不排除還將產生新的邊緣交叉方向。然而,不管怎樣分化,不管取向如何,既然是生態學的研究,就離不開最基本的立足點,那就是適應。適應的研究永遠是生態研究的核心,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適應是一個變化豐富的概念,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人類與環境,應具有不同的適應方式和內涵。作為當代人類適應的研究,筆者認為以下三個方面是必須給予充分注意的。
首先,絕大多數人類的生存環境已經從單純的自然環境變成了復雜的自然、社會環境。在早期生態人類學等學科的研究中,許多土著民族的生態環境基本上是封閉的自然環境。例如,因紐特人生存的北極地帶、安第斯山人和西藏人的高寒山原、努爾人等的熱帶干草原和沙漠、美洲中南部的印第安人和非洲俾格米人等的熱帶雨林,都是與外界交往很少、十分封閉的自然環境。而在封閉的、單純的自然環境中的人類適應,包括生理、認知和行為,均非常明顯地表現著比較直接和突出的環境特征。例如,分布在靠近北極地帶的因紐特人,在生理上,他們的新陳代謝循環率比溫帶與熱帶人大約快60%,這就使得他們的身體和手足能對嚴寒侵襲產生快速反應,即使其身體的某個部位(如臉、手)短暫地暴露于外,也不會被凍傷;在認知方面,他們具有豐富的關于冰、雪知識,因而能夠避免頻繁發生的冰雪災害;在生計方式和行為方式方面,他們采取不穩定的遷徙生活方式,那是因為必須追尋馴鹿并隨季節沿河岸和海岸捕撈魚、海豹和海象。他們一直保持著在捕撈海豹的季節進行合作和分肉的做法,這是增加個體家庭生存機會的合理手段。此外,他們居住在草皮屋和雪屋,穿著魚皮和獸皮衣服,有效抵御了嚴寒;他們信奉薩滿教,在冬季有舉行盛宴儀式、性交換等習俗,這些都與人在嚴寒郁悶的狀況下需要情緒宣泄和減輕精神壓力有關。他們還有延長哺乳期、墮胎和殺嬰的習俗,這種控制人口數量、穩定人口結構的方法,與生存資源的稀少和波動不無關系。[18] 像因紐特人這樣獨特的生境及其適應,便是早期生態人類學理想的、典型的研究對象。
然而,在全球化、信息化的時代,欲尋找與世隔絕、完全封閉的部落和生境,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但是畢竟越來越少了。我們面對的大多是因國家、移民、市場、現代科技等因素介入之后變化了的原住民和生境。也就是說,當代生態人類學等學科的研究對象已非單純的自然環境及其適應,而是復雜的生境和適應了。對于這種情況,也許以當代旅游研究為例能更好地說明問題。最近幾年,我們嘗試從生態人類學的角度研究旅游,其焦點是“旅游生境與文化適應”。所謂“旅游生境”,是指開展旅游活動具體的鄉村或社區環境,該環境必須具備自然或人文旅游資源,并且具備開展旅游活動所必需的各種服務設施和條件,而更為關鍵的是“游客”,它是旅游生境中最重要的“環境要素”。一個村寨或一個社區,從以單純依賴自然環境的生計為生的生境變化為旅游生境,人們的適應必然會隨之發生很大的變化。變化將首先發生于因游客的進入而產生資源觀念的轉變:可供生存的資源不僅僅是森林中采集狩獵的植物和動物、湖泊河流中可捕撈的魚蝦、草原中可放牧的牲畜以及農田中的作物,森林、湖泊河流、草原、農田本身以及過去毫無食物產出的雪山、峽谷、海岸、沙丘,等等,也都會令人難以置信地轉變成為可供出售的“景觀”資源,而且價值巨大。不僅如此,傳統民居、服飾、飲食、工藝、歌舞、禮俗、節日、儀式等土著文化,也因為游客娛樂和體驗的需要而具有商品的意義。市場的發展和游客的需求,極大地激發了當地人的活力,各種適應行為應運而生。如我們重點調查的云南省丘北縣仙人洞村,10年前還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十分封閉的村莊,是旅游揭去了它的面紗,使外界看到了它美麗的湖光山色和淳厚的撒尼人及其古樸的文化,同時也使村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并且迅速認識了旅游業和游客。于是,導游和劃船業在村中悄然興起,神山、神洞、神像等作為“景點”開發熱鬧起來。村頭開辟修建了歌舞演出和祭祀的場地,傳統自娛自樂的篝火晚會成為招攬游客的重要項目。曾經消失了的傳統畢摩祭祀儀式復活了,在原有火把節的基礎上又創造了“賽裝節”“荷花節”等新穎的節日,一些村民把老民居改建成家庭旅館,“農家樂”的經營活動替代了古老的打魚種田……[19]這是何等驚人的文化變遷!這種變遷充滿活力和生機,然而也存在著不少消極和危險。它極大地豐富了當代適應研究的內容,同時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促使我們與時俱進,不斷開拓。
其次,談談傳統知識研究的意義。生態人類學關注生境和適應的變化,同時重視傳統知識。在各民族的傳統知識體系中,具有豐富、獨特的關于自然環境保護的觀念、倫理、法規和合理利用管理自然資源的經驗、措施和技術等,它們是各民族對其生境長期適應的智慧結晶,不僅具有歷史、文化的價值,而且對于當代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就在各民族的傳統知識迅速消亡的情況下,人們對其仍然不能正確地認識和評價,仍然自覺不自覺地采取蔑視的態度,甚至總是希望盡快將其淘汰,殊不知這是非常無知和愚蠢的。
筆者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就從事云南山地民族的刀耕火種研究,歷時十余年,觀點和結論引發了不少爭議,原因何在?歸根到底,就在于對傳統知識認識的分歧。眾所周知,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凡涉及中國西南山地民族的調查報告都毫無例外地將刀耕火種定性為“原始社會的生產力”或“原始社會習俗”。而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生態環境問題才受到了空前的重視,于是,刀耕火種又成為破壞生態環境的“罪魁禍首”,因而遭到社會和學術界的猛烈批評和指責,甚至當時的中央政府領導人也對其表示過關切。然而問題在于,如果說它是“原始社會生產力”的話,那么,當時社會主義社會建立已經近半個世紀,為什么它卻依然延續而屢禁不止呢?如果說它是破壞生態環境的“罪魁禍首”的話,那么,為什么刀耕火種盛行了幾千年并延續至20世紀80年代,像西雙版納那樣的“刀耕火種王國”的森林覆蓋率卻依然高達60%以上呢?顯然,這兩種說法不能令人信服。于是,筆者試圖擺脫當時占有絕對主導地位的社會進化論的束縛,同時向極具慣性的文化中心主義和來自自然科學等方面的偏激的自然保護主義提出挑戰,希望用“適應”和“傳統知識”的觀點去認識和解釋刀耕火種。這在現在看來應是一種極其正常的探索途徑,而在當時卻是“離經叛道”的“歪理邪說”,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風險。
回想當年之所以涉足“禁區”,多半是因為田野發現的激勵。在山地民族刀耕火種的知識庫里,接觸到他們長期積累的關于天象、地理、植物、動物等方面豐富的知識;了解到他們對自然資源的認識和分類利用的方式;發現了他們對于森林土地資源進行用養結合的輪歇耕種系統;看到了他們因地制宜的各種耕作技術;整理了他們所馴化、引種的大量栽培作物和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和保護地力所創造的混作、間作、輪作和糧林輪種等經驗和技術;理解了他們將采集、狩獵、農業有機地進行結合,以充分獲取生存資料的生產方式;學習了他們有關環境和資源保護、土地分配及管理等種種法規。此外,還涉及他們如何憑借世俗的力量和長者的權威,以及種種宗教儀式來維護社會和生產的正常運行、協調人際關系、規范人們的行為,等等。調查結果充分說明,刀耕火種并不能簡單地以“原始社會生產力”和“原始社會習俗”來定義,也不能輕率地將其作為破壞生態環境的“罪魁禍首”來批判,它其實是人類對熱帶、亞熱帶森林環境的一種適應方式,是一個有著獨特的能量交換和物質循環的人類生態系統,是一份數千年來不斷創造、積累的極其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20] 今天我們研究、整理和發掘像刀耕火種這樣的傳統知識和文化遺產,其意義不僅在于歷史,更重要的是于現實有益。別的不說,僅就刀耕火種的糧林輪作方式和技術而言,就值得繼承和發展,因為這種方式和技術的生態效益和可持續利用的價值是現代化學農業所遠遠不可相比的。
最后,談談社會、經濟、文化、生態和諧及可持續發展的研究和應用。生態人類學研究是文化闡釋的一種途徑,而在當代文化多樣性迅速消失和生態環境破壞日益嚴重的情況下,生態人類學關于適應和傳統知識等的研究,直接關乎以下重大問題:在我國現代化建設和西部大開發的過程中,如何調適人與自然的關系?如何在各少數民族傳統生計的基礎上,建造新型的生計模式以擺脫貧困、奔小康?如何謀求社會、經濟、文化、生態的協調和可持續發展?這些問題需要理論的探索,更需要通過應用和實踐以發揮理論的指導作用。我們常常感到人類學邊緣化的寂寞,并不時為本學科和學者所處的非主流地位而感到尷尬,之所以形成這樣的狀況,筆者認為,其原因并不在于人類學學科本身,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應用研究的薄弱。在國家和民族面臨著巨大發展機遇的時代,學術不僅要重視理論的探索和追求,而且還應努力“轉化”研究成果,使之與時代的要求緊密地結合,從而體現學科和學者的價值。我們知道,早期人類學的發展就與西方國家推行的殖民主義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對東南亞等地區的研究以及美國對日本的研究等,也多是出于國家利益的需要。目前,在一些國家,人類學學者參與國家的民族事務、文化事業、資源利用、社區發展、環境保護、旅游規劃等的咨詢、決策和管理,已經非常普遍。中國人類學其實不乏“經世致用”的優良傳統,費孝通先生和宋蜀華先生等就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典范。從學術發展的角度看,積極開展應用研究,也將有力地推進中國人類學的本土化。
正是基于以上的認識,最近5 年,我們在應用研究方面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1997年,經過多年的思索,我們提出了“建設民族文化生態村”的構想,這是針對當代各民族的傳統文化迅速消亡、持續發展面臨危機、急需進行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這一重大問題而設計的一個應用性課題。什么是“民族文化生態村”?簡而言之,就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力求有效地保護和傳承優秀的民族傳統文化,并努力實現文化與生態、社會、經濟的協調和可持續發展的鄉村發展模式。關于“民族文化生態村”建設的理論和方法,因篇幅所限,此不贅述,筆者在《民族文化生態村——云南試點報告》[21] 一書中有較為詳細的闡釋。
結束語
以上粗略地回顧了國內外人類學生態研究的概況,并介紹了我們多年來在該領域的思考和探索。客觀而言,我國生態人類學的研究尚起步不遠,同時還面臨著學科建設、人才培養的艱巨任務。作為承前啟后的中年一代學人,我們將在吳文藻、林耀華、費孝通、宋蜀華等老一輩學者開創的基礎上繼續努力,爭取有所建樹,有所作為。
(原載中央民族大學編《中國民族學縱橫》,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
[1]《中國民族學會》,《民族學通訊》2002年第137期。
[2]王恩涌:《文化地理學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4頁。
[3]王恩涌:《文化地理學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4頁。
[4][英]羅伯特·迪金森:《近代地理學創建人》,葛以德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75頁。
[5][日]今西錦司等編著:《民族地理》上卷,東京朝倉書店1965年版,第11—17頁。
[6][日]今西錦司等編著:《民族地理》上卷,東京朝倉書店1965年版,第18—20頁。
[7][日]今西錦司等編著:《民族地理》上卷,東京朝倉書店1965年版,第12—21頁。
[8]黃應貴主編:《見證與詮釋——當代人類學家》,臺灣正中書局1992年版,第180頁。
[9][日]綾部恒雄編:《文化人類學最新術語100》,東京弘文堂2002年版,第46—47頁。
[11]王建民:《中國民族學史》上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5—160頁。
[12]張文奎編著:《文化地理學概論》,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75—77頁。
[13]林耀華:《中國的經濟文化類型》,載《民族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4頁。
[14]林耀華:《中國的經濟文化類型》,載《民族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頁。
[15]林耀華:《中國的經濟文化類型》,載《民族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4頁。
[16]宋蜀華:《我國民族地區現代化建設中民族學與生態環境和傳統文化關系的研究》,載《民族學研究》第十二輯,民族出版社1995年版。
[17]宋蜀華:《人類學研究與中國民族生態環境和傳統文化的關系》,《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4年第4期。
[18]Emilo F.Moran, Human Adaptability, Westview Press, 2000, ed., pp.114-135.
[19]尹紹亭主編:《民族文化生態村——云南試點報告》,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98—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