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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四書學系統

一 《四書》與四書學

四書乃《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四部儒家經典之合稱,四書之名與宋代理學之勃興,尤其是朱子學崛起有莫大關聯。在朱子之前,并未有人將此四書視為一體而綜合研究之。正如《四庫全書總目》言,“《論語》、《孟子》舊各為帙,《大學》、《中庸》舊《禮記》之二篇,其編為《四書》,自宋淳熙始,其懸為令甲,則自元延祐復科舉始,古來無是名也。”[25]就經學史來看,這四部儒家經典地位本就不同。《論語》為孔子與弟子言論對答記錄,在漢代即受重視,此后一直備受尊崇。《中庸》、《大學》分別為《禮記》之三十一、四十二篇,并未特受重視。自唐韓愈、李翱始倡言二篇,至宋代學者才大力張揚之,理學創立者二程兄弟于此尤有功焉。《孟子》一書,至東漢末年,始有趙岐為之作注,此后復歸于默默。其命運轉機之先兆,亦始于韓愈之推尊,迄于宋代,則學者呈現出尊孟與非孟兩種對立觀點,為此發生一場長達百年的爭論,直至朱子為《孟子》作注,將其編入《四書》,《孟子》在儒學中的經典地位才得以穩固確立。[26]

朱子對《四書》的貢獻,首在于將分散獨立的《學》、《庸》、《論》、《孟》視為一相互貫通的思想有機體,將理氣、心性等理學思想融入到《四書》注釋中,形成了《四書集注》這一經學與理學合一的新經學系統。一方面,朱子堅持從經學的章句、注釋之學入手,對古本《學》、《庸》重新加以分章別句,增刪調整,分經別傳,透過精細的章句工作,使二書的條理性、可讀性為之一變。對《論》、《孟》則以二程之學為主,搜集漢宋諸家之說,賦予二書義理之學的特征。另一方面,朱子認為四書是一個圍繞道統、道體、工夫、圣賢氣象所展開的關聯一體的思想系統,此系統以理學思想為根基,重建了儒家的價值觀念和經典系統,闡發了足與佛老抗衡的安身立命之道、內圣外王之學,標志著儒家思想進入了“四書學”這一新時代。后世儒學的發展,實際皆以《四書集注》為中心,涌現出不計其數、體裁各異的《集注》注釋之作。

朱子四書學構建了一個不同于之前儒學的新思想系統,提出了一大批具有創新意義的哲學話語。此一新系統以理先氣后為前提,理氣同異為核心,理一分殊為展開,以理解仁,以理釋性,將天理作為標示最高意義的存在與價值合一、超越與內在一體的范疇。以理氣在邏輯上的“一而二”與存在上的“二而一”為基礎,自然推出人性先天本來的圓滿具足與后天存在的虧缺偏頗,由此詳細闡發了以復性為指歸的變化氣質工夫。工夫的展開又奠基于對人之心性情的認識,以儒學體用論為框架,主張橫渠提出的“心統性情”論,妥善解決了心、性、情三者在工夫系統中的位置。摒除了魏晉玄學及李翱主張的性善情惡、滅情復性說,而以中和之說給予了情應有之正面地位。故此,工夫之關鍵在于對治阻礙本性呈現的氣質之偏與保持作為心之所發的情欲的合理性,以理治欲,故“存天理,滅人欲”可謂朱子學及宋明理學之總綱,其目的并非如流俗所誤解之剝奪人之一切欲望,否則即陷入其所批評的“無情”之論了,乃是將人之情欲復歸于發而皆中節的中和狀態,以成就其圣賢人格。它對治的恰恰是流俗之“過情縱欲”與佛老的“滅情去欲”,而止于從心所欲不逾矩之率性順情。

朱子四書學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工夫教化系統。此一工夫系統具有精整、嚴密、雙向并進的特點。簡言之,它以知行范疇為中心,以進學以致知,主敬以窮理為綱要,故此,一方面繼承孔孟哲學中固有的工夫范疇,并賦予其新的深刻意義,如忠恕、存養、克己復禮等,同時又特別抉發了格物、誠意、慎獨等在工夫系統中的獨特性。朱子的《四書》工夫以知與行、省察與存養、尊德性與道問學之兩輪、雙翼為骨架,其余工夫皆可填充于此。此兩輪工夫理論上似乎有先后,如知先行后,而實踐中實無先后,不可等待。乃是即知即行,知行一體,交錯并進,最終所實現之真知,實內在蘊含了必行之知。較之先秦儒學,朱子對格物、誠意、主敬、克己的工夫意義尤其重視,只有通過格物窮理之功,方能實現心體之明,一顆黑漆漆之心,是無法做出正確行動,邁向圣賢之途的;格物工夫又需要以主敬為前提,無敬以主宰之心,一團亂糟糟之心,是不可能成就一事的,更不可能做到格物窮理。此即“心靜理明”。但私意之發,隱微難識,潛伏扎根,故誠其意之工夫即必不可少,否則一切的言行皆是虛妄不實。故誠意具有行為之指南與船舵之作用。另一方面,人一切之為學工夫,皆可歸納為“滅欲存理”,此即克己工夫之所在。克己即是戰勝私欲,復禮即是復歸天理。

朱子四書學是一個充滿了強烈道統意識的理學道統系統。朱子對《四書》文本的具體詮釋,處處充滿了強烈的道統意識。他于此系統論述了儒家的道統思想,包含了道統譜系、道統觀念、傳道經典、為道工夫等諸多方面。即以道統譜系而論,在鮮明的道統三階段論中,一則突出了夫子雖不得其位而賢于堯舜的第一人地位;二則彰顯了二程在孟子歿后夫子之道不傳的千五百年之后,獨得此道于遺經之中,使得儒道再生,其功甚偉。且由對明道造道境界之推崇,證明了顏子學圣人之所學命題之成立。由此開啟了儒家之道發展的新階段。在具體的四書文本詮釋中,朱子根據弟子在道統中地位、得道之深淺,給予了某種帶有臉譜化的闡述。如對顏、曾言語之闡發,皆為推揚之辭,以示效仿之途;外此,如子貢、子路等余子,則皆多有貶抑之語,以表警戒之意。即使朱子對《四書》次序之編排,以《大學》為首,居于《論》《孟》之前,亦是據為道次第而論。可見,只有以道統為視角,方能理解朱子四書學的用心。

朱子四書學是一個具有典范意義的經典詮釋系統,實現了文韻與玄理的相得益彰,達到了簡而明,切而要的效果,做到了漢學詮釋與宋學詮釋的統一,可謂中國經典詮釋學的大成之作,對于未來中國經典學的復興,具有不言而喻的示范意義。朱子對該書的詮釋,有著鮮明的方法論意識。他自覺繼承了漢學與宋學兩種之學方法之優長,同時摒棄其短。作為二程學派的傳人,朱子先天繼承了理學發揮義理的詮釋特點,此自毋庸多論。與此派不同的是,朱子還認識到漢唐章句訓詁之學的方法亦“大有好處”,故《四書集注》非常重視字詞的音韻訓詁、章句區分,反思二程學派不重此學而造成義理詮釋的失誤,“因章句不明而看不成道理!”朱子《四書》文本的詮釋,對二程學派的批評多半從章句訓詁之學入手,揭示其義理層面的缺失。反而甚少對漢唐訓詁學加以批評,只是認為鄭玄等學者解釋文本雖有根據,卻始于煩瑣,而無甚意味,即“辭費而理不明”。而朱子所追求者,恰在“辭簡理明”。在這個意義上,朱子站在了理學詮釋的對立面。其次,朱子有一套自覺的分層詮釋理念,即基本層是求得文本的本意,此可謂文本層;第二層是發明圣賢原意,此可謂理論層;第三層則是揭示為學弊病之針砭,可謂應用層。尤其是第三層,體現了朱子經典詮釋的實踐性,與其工夫教化論緊密相連,故《四書集注》中常有針對讀者的告誡之語。總之,朱子的詮釋繼承了傳統經典注釋形式,而又融入了理學這一代表時代精神之思想,誠可謂做到了寓作于述,注新酒于舊瓶。

朱子就各書在《四書》系統中的特點、定位、意義皆有明確闡發。他認為四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著作,而是承載著圣人之道,昭示著成圣之途的根本經典。學者照此用功,可踏上成就圣賢之路而受用無盡。“人有言,理會得《論語》,便是孔子;理會得《七篇》,便是孟子。子細看,亦是如此。”[27]朱子認為,圣賢經典的詮釋者承擔著代圣賢立言以教化眾生的任務。一方面,圣賢之言本自明白,圣賢之道本自清晰,根本無需解釋。另一方面,學者因各種因素,無法真正懂得圣賢之道與言,故朱子懷著為學者解疑釋惑的目的注解四書,希望學者以注解為扶梯,通達圣賢之意。朱子的潛在預設是:《四書集注》是對圣賢之意的完全正確毫不走樣的發明,學者可由此以入圣賢之道,《集注》于學者實有階梯和渡船之意義,學者應先仔細領會之。他以無有合適注解而辛苦研讀《四書》的切身體會,告誡學者當珍惜如今有注可讀的大好機會,言語中似有警告后世學者“身在福中須知福”的意味,亦透露出對前輩學者注解《四書》的不滿。

圣人言語本自明白,不須解說。只為學者看不見,所以做出注解與學者省一半力。若注解上更看不出,卻如何看得圣人意出![28]

注釋要因言以達意,學者之誤在因言失意,言作為載道工具,是一把雙刃劍,得失成敗皆系乎此。讀書當先求經文本意,如不可得,方可借助注解以求通達。注解是理解經文的階梯,在二程時《大學》未有注釋,學者理解不夠清晰,比較含糊。至今日有了《大學章句》,則大體分明,更易理解經文。

伊川舊日教人先看《大學》,那時未有解說,想也看得鶻突。而今看注解,覺大段分曉了,只在子細去看。[29]

朱子對《四書》文本的創造性闡發,于“四書學”的確立無疑具有決定性作用,盡管二程、張載等對《四書》多有論述,但其思想建構仍偏重由五經這一固有傳統展開,如程頤最重要著作《易傳》即是如此。朱子在繼承、消化前輩《四書》思想的基礎上,首次將《四書》作為一個內在整體,展開全面系統精密的闡發,最終形成了“四書學”這一新的經典體系。

二 《四書》特點及定位

(一)《四書》定位

朱子常在比較視野下判定《學》、《庸》、《論》、《孟》的定位和特點,涉及著者、文本、義理諸方面。《四書》盡管各有特點,但一理貫通,無有高下之分。既“各自精細”,又“真實工夫只一般”。如《論語》就個別事實說,《中庸》就理上說,但在究竟義理上,二者無別,僅是表述不同而已。須把握《四書》異中有同的特點,不可為其表面差異所迷惑。圣人之書,各有差別,不可執一不變。學習方法亦應有針對性的變化,如此方易契入。能否把握《四書》異同,乃學習《四書》的應有之義。如《中庸》皆言義理,故應以思索為主;《大學》僅說工夫節目,應以踐行為主。

朱子指出《大學》交代了古人為學次第,清楚易懂,確實可行,不應到無形無影處理會。《大學》在《四書》系統中的特殊處在于首尾完備,前后貫通,相互發明,均勻一致。而其他三書則雜亂無序,不易把握。總之,《大學》是綱領,《論》、《孟》就具體經驗事實闡發。具體言之,《大學》一書重心在前,后面只是對前面的重復重疊。其綱領在明明德,著力在格物。格物工夫是成就圣賢的普遍路徑,對于任何資質之人皆適用,格物承擔了引導學者齊入圣賢境遇的任務,具有普世意義。故《大學》本領全在乎格物上。

此書前后相因,互相發明,讀之可見,不比他書。他書非一時所言,非一人所記。惟此書首尾具備,易以推尋也。[30]

朱子主張《論語》編撰者當為曾子、有子弟子,且篇章存在些微殘缺,特別是后面數章難解處增多。“古書多至后面便不分曉。《語》、《孟》亦然。”[31]《論語》的特點是句句事實,隨機發問,靈活多變。故《論語集注》注重挖掘對話背景和史實補充。朱子對全書的認識基于兩分視角,于孔、顏、曾之言認為至善無暇;若他人之說,則多有不滿。

關于《孟子》的作者,《孟子集注》并存孟子自著與弟子所著兩種觀點,朱子更傾向于孟子自著,否則不可能如此通貫暢達、明白親切,但亦未否定有弟子潤色處。鑒于《孟子》自成文字特點,特別強調學習該書須熟讀成誦,以求貫通,由此還可悟到寫作方法。又鑒于《孟子》一書難以把握要領的特點,晚年特意挑出其要領所在,編撰《孟子要略》。

《孟子》之文,恐一篇是一人作。又疑孟子親作,不然,何其妙也!豈有如是人出孟子之門,而沒世不聞耶!方。[32]

讀《孟子》,非惟看它義理,熟讀之,便曉作文之法:首尾照應,血脈通貫,語意反復,明白峻潔,無一字閑。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僩。[33]

朱子通過《語》、《孟》比較的方式闡發了二者異同。他以一生學習實踐之體會,稱贊論孟義理高深,無有其比。又指出《論》《孟》之別客觀存在,圣賢教人,門戶各自不同。二者存在錯雜與整齊,自然與張揚,樸實與虛靈,從容與充擴,簡易與費力,事實工夫與理義存心,平淡與緊切,含蓄與外露,精密與疏脫,廣大與逼仄,純正與瑕疵之別。總之,《論語》可包《孟子》之言。《語類》卷十九于此有詳盡比較。

關于《中庸》。朱子將《中庸》定位為深妙高遠之書,“是直指本原極致處。”奠定了儒家形上基礎,而多講鬼神、天道性命等無形影之事。其義理深奧而不宜初讀,故學者當明白道理了,方可自此而入,以資印證。因《中庸》多上達本體而少下學工夫,故在《四書》次序中,前三書是基礎,《中庸》為壓軸,須在學習三書基礎上再研讀《中庸》。朱子對《中庸》章句下了很大功夫,為此與好友呂、張進行多次討論,主張《中庸》各章次序謹嚴,枝葉相對,渾然一篇。又指出《中庸》雖兼具精粗本末,但尚未達到完備無缺的地步,指末處偏少也。“《中庸》一書,枝枝相對,葉葉相當,不知怎生做得一個文字齊整!方子。”[34]

《大學》居首。在《四書》系列中,各書所承擔地位不一。《大學》居于入德之門,《四書》之首的優先地位,這是從教法、實際修為的角度立論,是在與其他三書的比較中,在整個《四書》系列中提出的。《大學》作為入德之門雖來自二程說,并非一人私見,朱子繼承發揚此一觀點。《答楊子直》言:“只如《大學》,據程先生說,乃是孔氏遺書,而謂其他莫如《論》、《孟》。則其尊之固在《論語》之右,非熹之私說矣。”[35]

《大學》居于四書之首的最大障礙是《論語》,《論語》在儒家經典中歷來就居于經典地位,反映的是圣人思想。為此,二程提出《大學》乃孔子親手所寫遺留下來的著作,較之弟子記載的《論語》更具可靠性和準確性。朱子認為,《四書》作為一系統,義理上一以貫之,并無高低之分。但在教法上,存在先后難易之別。《大學》作為四書之首,因為它是“入德之門戶”,進入整個《四書》系統,必須由此門戶而入,由此門戶奠定規模,方可學習其他三書。“《大學》一篇,乃入德之門戶,學者當先講習,知得為學次第規模,乃可讀《語》、《孟》、《中庸》。”[36]

朱子自認《四書》之中用功最多,成就最大者為《大學》,《大學》是《四書》中歷來關注最少,而卻是朱子用力最多者,朱子給予了《大學》無比之重視,最終奠定了《大學》在后世的崇高地位。朱子于《大學章句》感情無比深厚,時有流露。自言此書可視為一生代表作,突破了前賢所見,耗費一生心血,可與司馬光對《資治通鑒》相比。與《大學》相比,《論》、《孟》、《中庸》卻不算用力。朱子對《大學》的最直接工作是增削調整文本,以為其思想系統服務,對《大學》一經十傳格局的調整使其成為一個系統完備、結構謹嚴的著作,對明德、格物、至善、誠意諸概念的闡發,直接奠定了理學發展的話語體系。最終《大學章句》的影響蓋過了鄭玄傳下來的古本《大學》。

某于《大學》用工甚多。溫公作《通鑒》,言:“臣平生精力,盡在此書。”某于《大學》亦然。《論》《孟》《中庸》,卻不費力。友仁。

說《大學》《啟蒙》畢,因言:某一生只看得這兩件文字透,見得前賢所未到處。賀孫。[37]

《大學》成為整個《四書》的靈魂,格物、誠意之說貫穿全部《四書》,在《論》、《孟》、《庸》中無處不在。故可以說,不理解《大學章句》,就無法理解朱子《四書》。這也是朱子一再強調先掌握《大學》然后學習《語》、《孟》的原因。朱子明確告訴學生,如果只讀一本書,那就讀《大學》,突出了《大學》的“唯一性”。“問:‘欲專看一書,以何為先?’”曰:“先讀《大學》,可見古人為學首末次第。淳。”[38]

朱子對《大學》在四書系列中的地位做了詳盡說明。《大學》具有條理清楚嚴謹、義理周遍精密、簡易可行的特點,朱子以“間架”“行程歷”“綱目”“大坯模”“田契”“食譜”等形象說法強調《大學》在四書系統中的綱領性、奠基性。《大學》安排了層次分明的工夫節目,《論》、《孟》、《庸》可謂皆是《大學》的填補與展開。掌握了《大學》,學習任何經典皆具有提綱挈領、事半功倍的效果。

今且須熟究《大學》作間架,卻以他書填補去。大雅。[39]

《大學》如一部行程歷,皆有節次。今人看了,須是行去。自修。[40]

作為儒家立教傳法的大典,《大學》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意義,特別對后世具有根本的指導意義。應在熟讀《大學》的基礎上去學習《論》、《孟》。《論》、《孟》好比《大學》碗中之肉菜,是對《大學》的充實,《大學》是“匡網”,已包括了《論》、《孟》要領。與《大學》相比,《論》、《孟》雖然緊切,但內容參差不齊、高低有別,不如《大學》整齊均勻。故從為學難易急緩的角度,應當先《大學》而后論孟。朱子以自身經歷為例,諄諄告誡學者,讀透《大學》是研讀包括《論》、《孟》在內一切書籍的要領,精通《大學》,則一通百通,一往無礙。

公讀令《大學》十分熟了,卻取去看《論語》、《孟子》,都是《大學》中肉菜,先后淺深,參差互見。若不把《大學》做個匡網了,卒亦未易看得。賀孫。[41]

是書垂世立教之大典,通為天下后世而言者也。……《論》、《孟》之為人雖切,然而問者非一人,記者非一手,或先后淺深之無序,或抑揚進退之不齊,其間蓋有非初學日用之所及者。此程子所以先是書而后《論》、《孟》,蓋以其難易緩急言之……以是觀之,則務講學者,固不可不急于《四書》,而讀《四書》者,又不可不先于《大學》,亦已明矣。[42]

《大學》在四書系統中具有奠定為學規模的意義,親切好懂,故居《四書》之首。《論語》次之,它樹立了為學根本,多為對日用工夫的樸實闡發,但文字松散,義理不一,故初學不易把握;《孟子》則是對《四書》義理的發揚闡發,能夠感動激發人心,《中庸》工夫細密、規模廣大、義理深奧,最為難懂,故作為《四書》殿軍。

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大學》一篇有等級次第,總作一處,易曉,宜先看。《論語》卻實,但言語散見,初看亦難。《孟子》有感激興發人心處。《中庸》亦難讀,看三書后,方宜讀之。宇。[43]

(二)六種排序

朱子對《四書》次序安排有明確表述,從為學由易到難的角度依次為:《學》《語》《孟》《庸》。

《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此類次序為最常見者,在文集中共出現7次,其年代多在朱子六十以后,代表了朱子成熟思想,在后世甚為流行。朱子特別強調,《大學》在《論語》之前、《中庸》在《孟子》之后的次序不可顛倒,表明他當時已警惕、擔心后學對此次序有所誤解。“且如今書四子之說,極荷見教,然此書之目,只是一時偶見《大學》太薄,裝不成冊,難作標題,故如此寫。亦欲見得四書次第,免被后人移易顛倒。”[44]在《書臨漳所刊四子后》中,朱子提及二程據著者順序提及四書次序為《學》《語》《庸》《孟》,“故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書,然后及乎六經。”但在結束本文時朱子特別強調,雖然依據著者順序,《中庸》先于《孟子》,但在為學次第上,必須先《孟子》后《中庸》,這才符合為道次序。“抑嘗妄謂《中庸》雖七篇之所自出,然讀者不先于《孟子》而遽及之,則亦非所以為入道之漸也。”朱子對《四書》次序的這一安排在朱子后學中得到較多認同,黃榦在《朱子行狀》中將此順序視為朱子定見,“先生教人以《大學》《語》《孟》《中庸》為入道之序,而后及諸經”。此外如《朱子語類》編者黃士毅、黎靖德、胡炳文《四書通》及四庫本《四書章句集注》等,在分類上皆采用此序。

但朱子在言及四書次序時,情況復雜,非皆照此次第提及。我們認為,判定朱子《四書》排序須從庚戌后才有效用,蓋至此時,朱子《四書》系統的思想、次第觀念才確立起來。正如郭齊先生所論,“朱熹早年對《四書》次序也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這一時期朱熹提到《四書》時,其次序是十分隨意。……到了60歲前后,由于撰寫《大學章句》、《中庸章句》,對這書有了更深的認識,朱熹才逐漸注意到《四書》的相互關系,從而對其先后次序形成了明確的觀點”[45]。其次,朱子行文中四書排列先后并不代表朱子對四書學習順序的看法,必須放到具體語境中方可。據陳逢源先生研究,《朱子文集》涉及四書次序尚有以下情況:

《論》《孟》《學》《庸》。此次序有3次,分別為35歲與陳明仲、55歲與胡季隨的通信,乃朱子四書思想尚未成熟時看法。此類可注意者,《論孟集注》、《學庸章句》兩大系列并提,《論》《孟》在前、《學》《庸》在后的次第源于《四書》的歷史影響、相互關系和朱子撰述特點。

《論》《孟》《庸》《學》。此次序有6次,其中3次見于《答呂子約》。2次見于《答羅參議》,1次見于《答潘叔昌》。但據學者考證,《答羅參議》書乃作于朱子早年學尚未成的1165年,與答潘、呂之書相差約20年之久,后者已是朱子思想幾乎成熟時期。故它仍然體現《集注》、《章句》兩個系列特點。此次序恐是朱子據具體對象學習《大學》弊病而提出。《答黃直卿》言:“《大學》諸生看者多無入處,不知病在甚處。似是規摹太廣,令人心量包羅不得也。不如看《語》、《孟子(諸本皆無‘子’字)》者,漸見次第。”[46]

《學》《庸》《論》《孟》。此次序僅1次,見于57歲《答潘恭叔四》(《文集》卷五十)然此種安排在后世版本中甚為流行,今人對此多有不解,認為是后世學者任意顛倒朱子安排。如郭齊針對此次序提出批評,“宋末以來,許多《四書》研究者忽略了朱熹對各書次序的看法,而將其順序任意顛倒。”[47]陳逢源認為此類次序完全是出于刊刻方便,沒有多大意義。筆者認為除上述原因外,其實亦是朱子《四書》以類相從原則的體現,符合《四書章句集注》的形成過程。《四書章句集注》這一稱呼即表明全書由章句、集注兩個系列構成,體現了章句在前,集注在后的特點,就四書系統而言,《學》《庸》《論孟》分別為關系更緊密的小系統。《學》《庸》皆為篇幅短小之文,皆為章句,皆有序,皆來自《禮記》,皆是綱領性講法,《學庸或問》皆受到更高重視,《學》《庸》一體化影響后世更大。反之,《論》《孟》是分量更大、內容更駁,單獨成書的著述,而加以集注化。就道統傳承言,曾子、子思的傳承,孔孟的傳承也是可以成立的。有時朱子就往往省去前者,而直接提及孔孟之傳。朱子轉述、刊刻過程中,《學庸章句》與《論孟集注》常常分開刊刻,如將《學》、《庸》割開編排,反而不便。故此種編排最為流行。《四庫全書》所收《四書》論著以此類為多,今刊本亦多取此序。

《學》《論》《庸》《孟》。按:此次序有7次,皆在朱子60歲左右。《書臨漳所刊四子后》此跋明確指出,行文所言四書次序并不代表排列次第。陳逢源則以此次序為據,批評朱子《學》《語》《孟》《庸》次第,說,“須由《大學》而《論語》《孟子》,再至《中庸》的進學方式,斷定《四書章句集注》應以此為序,于是其中失去統緒,結構頗有捍格。” “分析《大學章句序》《中庸章句序》文意脈絡,按核《朱子文集》,以及相關語錄,似乎必須回歸于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之序,重新排定《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四書次第,方能彰顯朱熹建構道統的深意。”[48]此說可再作討論。首先朱子反復強調《大學》在前定規模,《中庸》在后觀發越。《書臨漳所刊四子后》特意強調《中庸》在《孟子》前,乃是就道統言,但就為學來說,則須先《孟子》、后《中庸》。其次,陳氏認為此次第分別對應孔子、孔門弟子、子思、孟子,但這樣一來,曾子則不顯矣。如將《大學》完全視為“孔氏遺書”,似不合朱子經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傳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之意。再次,朱子在四書中對道統思想有充分的闡發。但“道統”畢竟屬于思想理論的建構,《四書集注》的安排則著眼于具體工夫,要給予學者入門為學的實際指導,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由易到難,故此種編排次序不應視為朱子定見。《大學》在《論語》之前除非從為學次第角度考慮,否則無論從道統、作者先后角度都是很牽強的。《語》、《庸》、《孟》的次第從道統、作者角度考慮則很順暢。據此,我們應認為朱子對此次第的不同表述綜合了為學與道統。

《論》《學》《庸》《孟》。按:此類次序僅見于《潘氏婦墓志銘》(《文集》卷九十二)。其次第似乎為孔、曾、思、孟的道統。據此,朱子關于《四書》次第安排主要有三種,皆有其各自理由。一是據為學次第的《學》《語》《孟》《庸》,二是兼具為學和道統的《學》《語》《庸》《孟》,三是據《四書》內在關系的二分特點、形成過程的《學》《庸》《語》《孟》。這種多樣而非單一的組合表明了《四書》的復雜性。

(三)四書與五經

在建構四書學的過程中,如何處理與五經的關系,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朱子明確從為學工夫、義理親切的角度肯定四書優先于五經,以“禾飯”“階梯”的形象譬喻傳達了四書、五經之間的難易、遠近、大小關系。

禾飯之喻。五經是禾,四書是米,四書是可以直接滋潤身心的精神食糧,五經則尚須一加工成飯的過程。“《語》《孟》《中庸》《大學》是熟飯,看其他經是打禾為飯。”[49]米本源于禾,是對禾的加工,但米較之禾,具有精細、潔白、現成、純粹不雜的優點。四書與五經關系亦然。四書是可直接取用的現成義理之學,五經尚涉及史學、文學等外在博雜之學,對其義理的獲得須經過復雜艱難的辨析提取過程。在朱子看來,義理之學應是一切學問的根本。在此意義上,五經不夠純粹、集中、清楚,對學者來說,直接學習四書,較之五經顯然更為容易和有效。故從教法、效用的角度,朱子也是先四書后五經。此即“《語》《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經工夫多,得效少”[50]

階梯之喻。朱子盡管置《四書》于五經之先,但并未否定五經的重要性,強調應在《四書》基礎上學習五經,如此更為見效。四書是達到六經的階梯,似乎僅是手段,六經才是最終目標所在,其實不然。此喻還是突出《四書》的重要,《四書》作為過程、手段、前提,對于目標的達成具有決定意義。朱子對四書五經關系的認識繼承了二程關于二者存在難易、遠近、大小關系的看法。“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書,然后及乎《六經》。蓋其難易、遠近、大小之序,固如此而不可亂也。”[51]朱子以自身為學實踐指示學者,就四書現成道理探究,必定有所收獲。在此基礎上再學習其他經典,則更易見效。“今學者不如且看《大學》《語》《孟》《中庸》四書,且就見成道理精心細求,自應有得。待讀此四書精透,然后去讀他經,卻易為力。”[52]

朱子對《四書》、五經態度的差異亦見諸其著述。他完成的五經著作僅有《周易本義》、《周易啟蒙》、《詩集傳》,《尚書》、《儀禮》主要由弟子完成。且對五經之一的《春秋》無甚好感,多有批評。這與他全面推崇《四書》明顯有別。朱子視《四書》為整個為學之本,掌握《四書》,對理解其他著作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四書》與它書存在本末關系。《四書》所體現的義理之學為本,史學、文學為末,文史可以作為四書義理學的必要補充,但不可顛倒本末,以史學、文學取代《四書》。這在朱子與浙東學派、劉子澄、程洵的討論中有清楚表述。

“讀書且從易曉易解處去讀。如《大學》《中庸》《語》《孟》四書,道理粲然。人只是不去看。若理會得此四書,何書不可讀!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處!”蓋卿。[53]

三 《四書》學系列著述

朱子將原本分散獨立的四部書(《學》、《庸》實為《禮記》之兩篇)凝聚成密不可分、一體貫通的經典系統。就朱子編撰四書過程可知,四書非自始即是一整體,而大致可分為《學庸章句》與《論孟集注》兩類。各書系列并非完全對應。如《章句》系列,有《中庸輯略》而無《大學集解》(曾有書稿),有《孟子要略》而無《論語要略》。《論語》有《訓蒙口義》而《孟子》則無。各書用力深淺亦自不同。《大學章句》無疑用功最深,《中庸章句》次之,《論孟集注》選用各家注釋較多,看似省力些。朱子真正提及“四書”這一名稱者極少。《晦庵集》提及“四書”者不過五次左右,見于與楊子直、曹元可、竇文清、蔡季通、向伯元的書信,除與蔡季通書信為丁酉《四書》注解初成時外,其余書信多集中于辛亥前后。《語類》提及“四書”者亦不過4次左右,徐宇、游敬仲辛亥所記2次,襲蓋卿甲寅1次,郭友仁戊午1次。

朱子對四書學著述系列的特色、分工有明確表述。

《精義》《集解》系列。《論語》則先后有《論語精義》、癸未(1163年)《論語要義》和《訓蒙口義》。壬辰(1172年)《論孟精義》、庚子(1180年)《論孟要義》。庚辰年(1160年)寫完《孟子集解》初稿,“近集諸公《孟子》說為一書,已就稿。”[54]《孟子》則先后有丙戌(1169年)前后的《孟子集解》,壬辰、庚子年《論孟精義》《論孟要義》。朱子壬子年(1192年)還專門做了一個孟子原文的選本工作,即《孟子要略》。[55]朱子對《大學》也有集解工作,雖《大學集解》早佚未傳。又名《大學集傳》。朱子對該書日漸滿意,直至《大學章句》已經大體成熟后,還告之學者可以將該書作為參考。朱子對《中庸》同樣做了集解工作。在師從延平時,朱子開始編撰《中庸集說》,搜集洛學各家有關《中庸》見解而成。對《中庸集說》進行修改,改為《中庸集解》。朱熹還指導石子重編寫《中庸集解》一書,此后與講友將石子重書刪削改名為《中庸輯略》。朱子直到己酉前尚在修改《中庸輯略》,并提出將該書與《章句》《或問》一并刊刻流行。就此意義而言,《中庸輯略》在《精義》系列中具有獨特地位。朱子對二程、張載門下的《中庸》解并不滿意,認為或偏差,或多誤。

《或問》系列。《或問》在《精義》、《集解》基礎上撰寫,與《章句》、《集注》有密切關聯,其完成過程略與丁酉年《集注》同步。主要采用辯論設問的方式,辨析《精義》《集解》諸家異同,闡述《章句》《集注》取舍要義所在。丁酉年朱子告之蔡季通,他已撰成與《精義》《集注》并行的《論孟或問》。須注意的是,正如《四書章句集注》包含章句、集注兩個系列一樣,《四書或問》同樣可分為《學庸或問》與《論孟或問》兩個系列。二者差別在于《論孟或問》丁酉成書后未再修改,體現《論孟集注》初成時的成果。《學庸或問》則未棄修改。朱子晚年常常將《學庸或問》與《章句》并行刊刻,這與他對《論孟或問》的態度決然有別。

《章句》《集注》系列。《大學章句》初稿略早于《中庸章句》,二者皆完成于壬辰。癸巳《答林擇之》提到《中庸章句》編撰體例和《大學章句》相似,亦是在參考各家基礎上提出己說。甲午與呂伯恭、江德功、張南軒等人通信中多次提到《大學章句》《中庸章句》,《記大學后》《書中庸后》分別對二書章句調整進行詳細說明。據丁酉《答蔡季通》可知,朱子于該年正式完成了《大學章句》《大學或問》,《中庸章句》、《中庸或問》、《中庸輯略》的撰寫。己酉(1189年)正式序定《學庸章句》,標志《學庸章句》的成熟,庚戌臨漳任上推行經界時曾刊刻《大學章句》,壬子(1192年)在南康刊刻《大學章句》、《論孟集注》。但朱子對南康刻本也并不滿意,不廢修訂刊刻。去世前三天還在修改《大學誠意》章。《論語集注》、《孟子集注》初成丁酉年,甲辰(1184年)詹儀之和潘疇又將《語孟集注》刊印于德慶。丙午又由詹儀之和趙汝愚分別刊刻于廣西靜江和四川成都。壬子在南康刊刻《論語集注》、《孟子集注》。而后因朱子黨禁之厄而遭毀板之令。就朱子自我表述而論,庚戌年61歲為四書定型年代,故在己酉序定《學庸章句》。

如今方見得分明,方見得圣人一言一字不吾欺。只今六十一歲,方理會得恁地。若或去年死,也則枉了。自今夏來,覺見得才是圣人說話,也不少一個字,也不多一個字,恰恰地好,都不用一些穿鑿。道夫。[56]

《章句集注》的核心地位。朱子對詮釋《四書》的《精義》、《章句集注》、《或問》諸書性質及關系有明確表述,三者是既有差別又不可脫離,相互依靠的統一體。《章句集注》居于絕對核心地位,與經文最為貼近。它代表了朱子定見,具有“逐字稱等”不可移易、不可輕忽的經典性質。朱子對花費四十多年心血的《集注》甚為滿意,認為達到了“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的地步,如秤上稱過一般,無有高低偏倚,由此進學,成就不可估量。《語類》卷十九言:

某《語孟集注》,添一字不得,減一字不得,公子細看。又曰:不多一個字,不少一個字。節。

《論語集注》如秤上稱來無異,不高些,不低些。友仁。

某于《論》《孟》四十余年理會,中間逐字稱等,不教偏些子。學者將注處宜子細看。過。

某那《集注》都詳備,只是要人看無一字閑。僩。[57]

朱子因《集注》說過于簡潔,不易理解。故撰寫《或問》以對《集注》展開詳盡闡發,答疑解惑,辨析《精義》諸說,把握《集注》要領。但《或問》的詳盡造成文字增多,支離煩瑣,反倒增加學習負擔。。其實,《或問》受《章句集注》影響,如《大學或問》與《中庸或問》的差別在:《大學或問》負責闡發《章句》未詳之處,《中庸或問》則同時肩負闡發章句與辨析諸家說的雙重任務,因二程一派對《中庸》有所論說,若不辨析清楚,易給學者造成困惑。

某作《或問》,恐人有疑,所以設此,要他通曉。而今學者未有疑,卻反被這個生出疑!賀孫。[58]

某《或問》中已說多了。賀孫。[59]

先生說《論語或問》不須看。請問,曰:“支離。”泳。[60]

在圣賢之意、經文、章句、或問、精義之間存在層次關系。熟讀經文是為了領悟圣賢本意,由經文以通達本意。為讀懂經文,必須參考《章句》。章句為經文服務,若讀經文不通,可參考章句,判定章句的標準在經文。但為了讀懂章句,必須參考《或問》。判定或問的標準在《章句》,或問為《章句》服務,“注腳之注腳”,《或問》在地位次序上居正文、章句之后,主要起答疑解惑的輔助作用。故朱子指出,如無必要,不須參考《或問》。蓋此書之作,似有違背夫子教學憤悱啟發之弊,且學者無疑生疑。從注釋角度言,則存在一個從外在輔助讀本到接近圣賢本意的由低淺到高深的次第,即或問、章句、經文、本意,在此由低到高、由高到低的循環往復的雙向系列中,關鍵在于工夫,必須苦下工夫,方可了然于心。隨著境界的提升、理解的加深,逐步丟下作為輔助的或問,然后是章句、正經、最后連正經也放下,即得意忘言境地。在朱子看來,學習的過程是逐步放棄注本的過程,注本越來越少才好。越離不開注本,注本越多,恰恰說明理解水平太低,始終停留于粗淺階段。故朱子曾鼓勵學者應當放棄注本,尤其是《或問》。《語類》卷十四言:

只如《大學》一書,有正經,有注解,有或問。看來看去,不用《或問》,只看注解便了;久之,又只看正經便了;又久之,自有一部《大學》在我胸中,而正經亦不用矣。然不用某許多工夫,亦看某底不出;不用圣賢許多工夫,亦看圣賢底不出。大雅。[61]子淵問《大學或問》。曰:“且從頭逐句理會,到不通處,卻看《章句》。《或問》乃注腳之注腳,亦不必深理會。”賀孫。[62]

正因如此,朱子態度有時顯得很矛盾,曾反思自家對經典詮釋文字過多,反造成學習理解障礙。“某所成《章句》、《或問》之書,已是傷多了。當初只怕人曉不得,故說許多。今人看,反曉不得。賀孫。”[63]但更多時候,朱子還是肯定注解工作必要,指出《大學或問》有其必要意義,尤其體現在對核心難懂的格物、誠意章辨析上。鑒于《大學或問》自成一體的特點,朱子提出于此書應當融會貫通,互相參照,不可割裂看。

朱子定位《集注》與《集義》的關系是精髓與皮毛。《集注》對前輩說已撮其大要,并無半個閑字,一字不可輕易放過,具有以一當十的效果,故無需再向外添加前輩說。意味著《集注》在繼承前人之說上的集大成性。對《集義》的掌握需要相當辨別工夫,蓋《集義》駁雜、容有是非摻雜、瑕瑜互見的情況。《集注》則是對《集義》去蕪存精加工的善本,其義理完全可靠,只是省略了過程,文字簡易,學者又不容易體會其字里行間的要義所在。朱子提出的辦法是,讀熟《集注》,在此基礎上,再看《集義》,由此二書異同來體會去取淘汰之意。但對《集注》的真切把握又應建立在對《集義》的辨析思考上,這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需要耗費大量心力、智慧。《精義》作為諸家說的集合,是《集注》的鋪墊,朱子自身在熟讀《精義》諸家說基礎上,經過對各家說法的異同比較辨析,達到了自出手法地步。可見《精義》在《集注》中扮演了階梯角色。朱子一方面指出,《集注》來源于《集義》又高于《集義》,是對《集義》的精煉提升超越,在取舍諸家說的過程中達到了精妙確當、嚴謹細密、無可移易的地步,在此意義上,學者掌握《集注》即可,不需要再學習《集義》。但同時又指出,《精義》諸說仍然具有參考價值,因《集注》過于簡要平易,學者不易把握其中要妙。若能對《集注》所取諸家說來龍去脈有所了解,對理解《集注》大有必要。故此應學習《精義》,借此為梯以通達道理。

《集注》乃《集義》之精髓。道夫。[64]

且說《精義》是許多言語,而《集注》能有幾何言語!一字是一字。其間有一字當百十字底。[65]

前輩解說,恐后學難曉,故《集注》盡撮其要,已說盡了,不須更去注腳外又添一段說話。[66]

須借它(《集義》)做階梯去尋求,將來自見道理。[67]

最后,略論一下朱子 詮釋《四書》的態度與方法。朱子《四書》詮釋的成功在于態度和方法。他主張解經根本在謹守經義“本分”“代圣賢立言”,而不是立己之言,這是他解經第一原則。宋代疑經解經風潮甚為流行,“六經注我”的義理解經風氣大行其道,朱子對此頗有不滿。圣人之言有具體語境,有特定針對對象,批評伊洛諸家雖才氣高,雖然有得,其一時所見,卻偏離本意。故《集注》于二程諸家說,即便思想深刻,然不符合本意者,常不選取。最終朱子對經典的解釋超越了二程,取得了“至先生而后大明”的效果。其次,朱子詮釋《四書》態度極為認真,戰戰兢兢,對每一用詞皆費盡心力,稱量輕重適中,方敢寫出,生怕誤解圣賢本意。連無關緊要的虛詞,亦從訓詁解之,達到絲毫不漏的精細地步,樹立讀書仔細的榜樣。再次,對二程諸家說,朱子指出須詳加辨析。因二程之說常有自相矛盾之處,未見得符合本意。《集注》與二程說之不同,顯示了朱子的獨立精神。朱子每次修改注釋,皆是有意而為,不可輕視。修改的原因在于難得恰好文字,既要表達自身義理,又要符合經文原意。朱子對解經有強烈嗜好,人勸他少著書,或者從大綱立論,遭到朱子批評。認為大綱雖好,然不夠細致,因為正謬往往僅在毫忽間,故須窮盡一切。

然某于文字,卻只是依本分解注。……且如伊川解經,是據他一時所見道理恁地說,未必便是圣經本旨。要之,他那個說,卻亦是好說。道夫。

每常解文字,諸先生有多少好說話,有時不敢載者,蓋他本文未有這般意思在。道夫。

某解書,如訓詁一二字等處,多有不必解處,只是解書之法如此;亦要教人知得,看文字不可忽略。賀孫。

方伯謨勸先生少著書。曰:“在世間吃了飯后,全不做得些子事,無道理。”[68]

黃榦曾回憶朱子對《集注》的修改費盡心力,為安頓一字而數日不安而夜不成寐。“先師之用意于《集注》一書,余嘗親睹之。一字未安,一語未順,覃思靜處,更易不置。或一日二日而不已,夜坐或至三、四更。”[69]朱子認為,詮釋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實現與圣賢同心,達到了己心與圣賢之心的相合,故判定詮釋的好壞即在于是否令圣賢點頭稱是。“孔孟往矣,口不能言,須以此心比孔孟之心,將孔孟心作自己心。要須自家說時,孔孟點頭道是,方得。”

朱子對自身學習《四書》的方法多有揭示。認為《大學》須花費數月工夫,《論》、《孟》則要兩三年工夫。“可將《大學》用數月工夫看去。”力行。[70]“《語》、《孟》用三二年工夫看。”德明。[71]提出研讀《學》《庸》的辦法是句句理會,互相印證闡發。橫渠云:“‘如《中庸》文字,直須句句理會過,使其言互相發。’今讀《大學》亦然。”[72]于《論》、《孟》當專一沉潛,自然自得。“沉浸專一于《論》、《孟》,必待其自得。”[73]在把握文義基礎上細加玩味,每日少讀精思,以身體之,切實不虛。“《論語》難讀。日只可看一二段,不可只道理會文義得了便了。”賀孫。[74]讀書看諸家異同最妙。吾等今日讀朱子,亦當觀朱子異同。“凡看文字,諸家說異同處最可觀。某舊日看文字,專看異同處。”[75]讀書貪多最為大病,仔細為要。“讀書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會不得。”[76]獨處深思,精專透徹,方得效用。“看文字,卻是索居獨處好用工夫,方精專,看得透徹,未須便與朋友商量。”[77]信而能疑,當經歷由信到疑的過程。“某尋常看文字都曾疑來……久之,方見其未是。”[78]工夫當勿忘勿助,勿高勿虛,反思自家曾裹入流行之解經風氣中,高談義理。后經延平指點,方刻意經學,于經典中推見實理。“故教之養氣工夫緩急。云不必太急,不要忘了,亦非教人于無著摸處用工也。某舊日理會道理,亦有此病。后來李先生說,令去圣經中求義。某后刻意經學,推見實理,始信前日諸人之誤也。”大雅。[79]朱子反思自家之學乃是銖累寸積之學,此針對的是好高捷徑之學。“某不敢自昧,實以銖累寸積而得之。”[80]提出讀書不可挑讀、快讀,主張應玩味體察,“須是熟方得”,處處皆精義,道理自然顯現。“《論語》須是玩味。今人讀書傷快,須是熟方得。”[81]主張于《四書》當“日日認過,只是要熟”。“如雞伏卵,溫故自成”[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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