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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書寫文學的發端與散文的出現

歌謠與神話傳說在傳播方式上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通過口傳的方式保存下來,直到書寫方式發展起來之后,才被記錄下來,留存至今。口傳文學的傳播,基本載體就是人。因此,它較少受到傳播載體的物質形式的制約。某一個部族的神話傳說,只要這個部族有人存在,其神話與歌謠就有持續存在和傳播的基本條件。很多情況下,越是不發達的文明形式,這種系諸口耳的文學形式就越是發達。盡管中國古代沒有系統記載先民神話的書籍,但從《山海經》《詩經》《尚書》《呂氏春秋》等書中所記載的片段仍然能夠看出,華夏民族也曾經歷過非常豐富多彩的神話歷史時期,創造過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的神話世界。只是由于文明的早熟,華夏民族的祖先過早地進入書寫時代,致使早期口傳文明在無意識中有所失落。在書寫成為主要的文明傳承方式之前,人就是文化的載體,人在文化就在。可是,當物質的文化載體逐漸取代人而成為文明的主要載體之后,人會越來越依賴于外在于人的物質載體而逐漸忽略人本身的意義。進入書寫時代以后,未能被及時載為文字的口傳文明,就會隨著其傳承者的死去而湮滅不聞。所以說,越是在物質文明發達的時代,人對于外在于自己的物質世界的依賴性就越高,自我意識與自主性的喪失就會越多。從這個意義上講,書寫,改變了人類文化的傳承方式。《淮南子》在記載文字產生所帶來的深刻影響時說:“昔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天雨粟,鬼夜哭”固然有些夸誕,但文字對于人類文化發展的意義,卻是怎么估量都不過分的。

文字的產生,在傳說系統中被追溯到黃帝時期,但從出土文物看,商代的甲骨文是我國目前所能大量見到的較早文字。中國文字的特點,在甲骨文里已經形成。具體來說,就是每一個漢字,都有獨立的形體、讀音與意義。這個特點對我國古典文學的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古典詩歌句式主要是四言、五言、七言,詞和曲也有一定的格式,詩歌要求對仗,文章也講究句式的整齊,這些特點,都是由中國文字的形式特點決定的。與口傳文學依賴于語言不同,書寫文學是以文字的書寫為基礎發展而來的,受制于作為載體的物質屬性,具有特定的形式與內容。文字書寫源于實用的需要,因此,最早的書寫文學,就是在實用性書寫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而甲骨文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相對完備的書寫形式。

按照內容劃分,甲骨文可以分為五類。第一類為卜辭,第二類是與占卜相關的記事刻辭,第三類是與占卜無關的特殊性和一般性記事刻辭,第四類是表譜刻辭,第五類是習刻之作。其中卜辭是殷墟甲骨文的主體,約占甲骨文的99%。因此可以說,甲骨文是占卜決疑的專用文體。甲骨卜辭需要把文字書寫在小小的甲骨上,載體的物質條件,決定了甲骨卜辭特殊的寫作格式和文辭例法。它需要用盡量簡約的文字,表達更加豐富的內涵,因此就形成了甲骨文語言條理精練、敘述嚴謹的表達方式。從寫作格式來講,一片完整的卜辭,要包括敘辭、命辭、占辭、驗辭四個部分。所謂敘辭,包括對卜日、卜人的記述。所謂命辭,記述卜問的事件。所謂占辭,是觀察兆紋后所得的結論。所謂驗辭,是事后所記的卜兆征驗。從文辭例法來講,則形成了一些固定的辭匯、套語和常用的語法結構。正是在甲骨卜辭這種特殊的實用文體的寫作過程中,商人鍛煉了自己的文字表達能力,敘事描寫能力,也培養了自己的思維能力和邏輯能力。推動了中國古代散文的寫作與發展。退一步來說,即使在篇幅非常短小,語言非常簡約、精練的甲骨卜辭中,也已出現了具有審美性的文辭。舉例來說,有一篇被稱為《今日雨》的卜辭,內容如下:“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其格式、韻味與漢樂府民歌《江南可采蓮》非常相似:“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有人因此把這則卜辭稱為占卜時代的農事詩,這是有道理的。

除甲骨卜辭,鐘鼎文也是早期書寫文體的一種重要形式。殷商時期的青銅鑄造技術已經達到了讓人嘆為觀止的水平。從現存青銅器來看,殷商早期的銅器極少有銘文,中期才有簡單的銘文,晚期有了較長的銘文,最多不過40余字,不可與周代銅器銘文相比。商代最長的銘文是《小子卣》:[5]

乙巳,子令小子先以人于堇。子光賞貝二朋。子曰:貝唯蔑女用作母辛彝,在十月,唯子曰令望人方

這段銘文的大致意思是說:乙巳這天,子命令他的下屬小子先帶人去往堇地。子賞賜給貝幣二朋。子說:這些貝是用來嘉獎你的功勞的。用這些貝制作了祭祀母辛的彝器。此事發生在十月。子說:命令你去監視人方首領。這段銘文雖然簡單,但是它已經有了初步的敘事規模,記述了這件事情發生的時間、事件發生的經過、制作彝器的過程,還有人物的對話,是一篇相對完整的記事文。

經過晚商時代的發展,周代就出現了許多文辭非常精美的銘辭,多數是在周人發跡的寶雞岐山地區被發現。最著名的是西周晚期的《毛公鼎》,刻有銘文499字,記載了周代國君的豐功偉績,感嘆現時的不安寧。

除了甲骨文、青銅銘文之外,最能代表早期書寫文學水平的,是載于竹簡的簡策文。《尚書·多士》中就說:“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這里說的“有冊有典”,其中就包括后來與《虞夏書》《周書》一道被編輯成《書》的《商書》。

《書》,漢代以后又稱為《尚書》或《書經》,是我國最早被納入經典序列的重要典籍。其主要內容是距今2300多年至3000年間封賞諸侯、任命官員的誥命、出兵征戰的誓辭以及王室頒布的政令等。比如《尚書·虞夏書》中的《甘誓》,就是一篇夏啟征討不服統治的有扈氏的戰前動員演說:

大戰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

這一篇誓辭簡潔明了,直截了當地陳述了有扈氏的罪行、奉行天命的征伐,以及對于是否執行命令的獎懲。后世的誓辭基本上都采用了這樣的模式。夏啟是夏王朝的開國之君,也因為他的功勛卓著,他逐漸被神化,成為上古神話的主角之一。

由于年代久遠,《尚書·虞夏書》的時代問題一直是學者們爭論的問題。與虞夏書相比,《商書》的可信度更高,其中的《湯誓》,是商湯伐桀,決戰于鳴條之野前所做的一篇誓辭:

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后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臺,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其中近三分之二的內容,是論證自己的征伐并非犯上作亂,而是因為有夏多罪,征討只是替天行罰。因此,與《甘誓》相比,《湯誓》少了一份義正辭嚴的自信。這種差別,實質上反映出了兩位演講者身份的差異。夏啟是受諸侯擁戴的天子繼承者,而商湯只是夏王朝屬下的一方諸侯。作為諸侯的商湯要挑戰既有的社會秩序,就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適的理由。他找到的理由就是“天命”。在《甘誓》當中,夏啟就是天意的代言人和執行者。但在《湯誓》中,商湯只是天命的服從者。這里所反映出來的思想差異,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而另一方面,商湯以天命服從者的身份“殷革夏命”,為后世改朝換代的起兵造反找到了最好的理由,開啟了后世頻頻上演的“天命殛之”的歷史先河,由此演化,最終成為深刻影響中國人思想意識的“替天行道”的思維模式。

《盤庚》三篇,則是盤庚在遷都前后針對當時貴族的反對與民眾“相與怨上”的情緒而作的演講辭。因為遷都關涉到盤庚乃至整個商族的命運,故盤庚的演講辭感情充沛,言辭尖銳而充滿威懾力。盡管《盤庚》因其文辭古奧而聞名,韓愈在《進學解》中就曾感嘆:“周《誥》殷《盤》,佶屈聱牙!”但是,來源于生活經驗的質樸語言往往具有無限的生命力,來自《盤庚》的“有條不紊”“星火燎原”等成語,至今仍被頻繁地使用著。

周人立國之后,誥命之文持續出現。周初的《大誥》《洛誥》等,文字和《盤庚》一樣佶屈聱牙。這種風格到周康王初年的《顧命》創作時發生了一定的改變。《顧命》一文以清晰地條理記述了周成王的死和周康王即位儀式的進行過程,敘述井井有條,文字錯落有致,是周代記敘文的典范之作。


[1] 此段引文中,“總禽獸之極”一作“總萬物之極”,自宋代已存此二說,未審孰是。茲據前文言“草木”“五谷”而取“禽獸”之文。

[2] “逐害”,他書多引作“逐肉”,且被解釋為對上古先民狩獵場面的描寫。但是聯系到彈弓在狩獵中的實際作用以及《吳越春秋》記載此詩時的上下文意,筆者認為孝子守尸驅禽的古老說法更為可信。

[3] 中南民族大學的羅漫教授在其《中國神話:原始文化的長子》(刊于《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一文中,提出女媧補天神話是“一則典型的以隕石為主兼融其他天文、氣象、地質、地理現象的累層神話”的觀點,或可參閱。

[4] 鄭樵《通志》卷三上引《淮南子》文。今傳《淮南子》無此文。

[5]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5417)(修訂增補版),中華書局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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