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古代神話與《山海經》
起源時期的文學,除了與樂舞關聯的歌謠之外,還有一類就是神話傳說。馬克思對神話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定義。這就是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討論古希臘神話時所說的,希臘神話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形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在原始社會中,人類的生產力低下,所掌握的知識與經驗也很有限,面對變幻莫測的自然現象,面對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面對族群之間因為爭奪生存資源而頻繁發生的戰爭時,因為沒有足夠的能力去理解、把握和預知,這些現象必然帶給原始先民強烈的神秘感和威嚇力。但是,人類的生存本能卻是渴望戰勝一切困難和敵人的,他們下意識地要求對這些變幻莫測的自然現象與社會問題做出解釋,渴望能夠征服自然,戰勝社會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困難。于是,通過幻想把自然現象神性化,一切自然力因為想象與幻想而形象化、人格化,一些杰出的部落首領也被賦予一種呼風喚雨的能力,他們常常超越自然力,集合人類智慧、經驗于一身,具有戰勝、驅逐各種敵人的力量。于是,各種類型的神話故事與英雄傳說就此應運而生。
神話傳說的產生時代應該非常早,但是,在這些神話故事出現的時代,人們還沒有意識或者說能力把這些故事通過文字記錄下來,一直到書寫比較發達的商周時代,《尚書》《詩經》《山海經》《穆天子傳》《楚辭》等書中,才保存了一些古代神話傳說的片段。其中尤其以《山海經》保存的神話資料最為豐富。
女媧神話是我國最古老而且內涵最為豐富的神話之一。《列子·湯問》最早記錄了女媧補天的故事:
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神話既然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形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它雖然是基于幻想和虛構的創造,但是,作為人類意識活動的產物,當人們用幻想和虛構來創造神話時,常常會在不自覺中加入社會生活的各種經驗,因而能夠反映出當時人類生存環境的基本狀況。上述女媧補天神話出現在《淮南子·覽冥訓》中時,就呈現為另外一番模樣: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這則故事不僅交代了女媧補天的前因,敘述天塌地陷后水、火、猛獸、鷙鳥對人類的危害,也詳細地記述了女媧拯救人類于水火之中的整個過程。毋庸置疑,人類對女媧補天過程的敘述充滿了異常大膽的想象,而另一方面,這些大膽的想象仍然是以現實的人類生活為基礎的,如“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敘述當來源于生活中冶煉金屬的經驗,“斷鰲足以立四極”則表明人類已經具備了一定的建筑經驗,而“積蘆灰以止淫水”則完全是生活經驗的陳述。[3]這些來自人類生存經驗的想象,當它們借助于神話特殊的表述方式呈現出來之后,便具有了異常雄偉的氣魄。
女媧神話在我國流傳很廣,影響深遠。與上述“補天”神話相輔而行的另一類女媧神話,就是“摶黃土作人”的故事了。現存文獻對女媧摶土作人神話的記載,最早見于《太平御覽》卷七十八所引《風俗通》佚文:“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者,絙也。”這則神話不僅反映了早期人類對人類起源的認識,同時也有對不平等的階級現象的理解與解釋。
除了女媧補天神話中“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這種表現自然界的殘酷以及人類與之驚心動魄的斗爭之外,還有一類神話寫出了自然的另外一種境界。如《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大荒西經》:“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這些對于日月的產生及其運行規律的解釋,充滿了豐富而美麗的幻想。其他還有許多關于風、云、星辰、動植物的神話,展示了原始時期人們心目中自然界溫情而美麗的另外一個側面。
我國古代傳說中有許多關于英雄人物的故事,如黃帝、羿、堯、舜、鯀、禹的故事等。他們可能實有其人,最初是當時中華大地上一些氏族或部族聯盟的杰出酋長。他們的事跡在長期的口頭流傳過程中被不斷地神話化,各種神異的力量、能夠驅遣鬼神猛獸、創造新事物的本領也逐漸附加到他們身上,于是,這些杰出的部落酋長就逐漸地演化成為具有神通廣大的英雄。
第一位被神化的英雄就黃帝。在古代傳說中,黃帝是一位十分顯赫的人物,他的最著名的業績是和蚩尤作戰,擒殺蚩尤。《山海經·大荒北經》里記載了黃帝與蚩尤大戰的一個片段:
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除了與蚩尤作戰這一類神話之外,《大荒東經》又記載了黃帝取夔皮為鼓的故事:“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這些見載于古籍的黃帝神話片段,充分反映了以黃帝為主角的神話內容的復雜與多樣。
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像黃帝這樣的英雄人物,還有很多,如射日的羿和治水的鯀、禹父子。鯀、禹治水的神話,散見于《山海經》、《呂氏春秋》和《淮南子》當中。
《山海經·海內經》說:“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郭璞引《開筮》曰:“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也。”
《呂氏春秋·音初》:“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
《淮南子》:“禹治洪水,通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4]
從古書中所保存的許多片段看來,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不但內容豐富,而且充滿奇情異彩,只可惜完整保存下來的有限。而且,春秋時代以后,這些片段的神話資料,也在不斷地“歷史化”進程中被改變得面目全非。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對“夔一足”的解釋。長著一只腳,被黃帝剝皮做成鼓的夔,后來化身為帝堯時期主管音樂的官。于是魯哀公“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的疑問,孔子回答說:“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夔一足”的神話,經過孔子歷史化的解釋,就變成了一個蠻橫無理卻因誠實守信這唯一的優點“得免于人害”的人。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詩經》里的神話片段。《詩經》神話大致呈原始狀態,如《商頌·玄鳥》《大雅·生民》描述商人始祖契母簡狄誤吞玄鳥卵而生子、周人始祖后稷之母姜嫄因踐巨人跡而懷孕的故事,即呈現出顯著的原始神話本色。這一類作品原是商人和周人在祭祀其祖先的儀式活動中配用的歌辭,其特殊的文本性質以及由專人掌握、傳授的流傳方式,決定了它們在漫長的流傳過程能夠基本完整地保存初始面目,至孔子刪《詩》定本,《詩》成為儒家經典之后,這些本色的神話記錄便無法再被經學家以“歷史化”的方式加以篡改,這是《詩經》神話更具原始神話本色的原因。
最后,要特別一提的是《山海經》。《山海經》自古就被稱為奇書。其中包含了我國古代地理、歷史、神話、民族、動物、植物、礦產、醫藥、宗教等多方面的內容,是研究上古社會的重要文獻。《山海經》原來應該是有圖的,晉代的郭璞作《山海經傳》時還說過“圖亦作牛形”。到了宋代,人們根據《山海經》“記諸異物飛走之類,多云‘東向’或曰‘東首’,疑本因圖畫而述之”(王應麟《王會補傳》引朱熹語)。
《山海經》中的神話以怪誕離奇著稱,但在怪異之中,往往又蘊積著很深的思想意義和強大的啟示力量。這些故事,作為十分寶貴的文化遺產,給很多作家的創作帶來了豐富的創作靈感。比如東晉著名文學家陶淵明,在“流觀《山海圖》”時,就寫了十三首《讀〈山海經〉》詩。其中的第十首: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他從精衛和刑天的身上,看到一種剛毅不屈的精神并加以歌頌,可以說是能夠深解《山海經》真諦的讀者之一。到后代,《山海經》中詭異的怪獸和光怪陸離的神話故事,更成為中外藝術創作的素材寶庫。著名影片《博物館奇妙夜》(3)里面的中國神獸柳相,就是《山海經·海外北經》所記載的“九首人面,蛇身而青”的“共工之臣”柳相氏。由此看來,《山海經》確實是一座文化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