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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 問題的提出:“漢語小說”及其“現代”

綿延千年,華彩紛呈的中國文學,發展到20世紀的五四時期,經歷了一場“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其最重要的標志是文學語言的全面變革。簡言之,由原來文言為主,白話輔之的二元格局,向白話為唯一正宗的一元格局轉變。這一過程從晚清開始,到20世紀20年代白話成為“國語”,再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文言文徹底退出公共應用領域,轉型宣告完成。晚清至民國的語言大變革對所有的文體產生震蕩,并呈現不同的路向,有的逐漸消失,如文言小說;有的調整更新,分道發展,如傳統戲劇與話劇;有的從低位走向高位,如白話小說;有的從公共領域退向私人領域,如舊體詩詞;有的吸收融合,借鑒各種資源不斷“嘗試”,漸趨穩定成熟,如新詩;有的移步換形,暗渡陳倉,穩健發展,如白話散文。這一過程對原有的文體認同,內部的審美規范,創作技巧,產生極大的影響,經過一段時間的積淀,形成今日我們稱之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風貌。

自劉半農1917年界定“四大文學體裁”以來,[1]詩歌、散文、小說與話劇仍然是今天最為主流的文學體裁,這一過程正是四大體裁面臨“文白異動”格局進行持續調整融合的過程。與白話新詩、白話散文的“新質”相比,中國小說的轉變有其特殊性,白話小說自古有之,自宋元開始,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并駕齊驅,形成成熟穩定的體制,中短篇小說有宋元的話本小說和明代的“三言二拍”,長篇小說則有明清章回小說,更是規模宏大,影響深廣。語言變革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涉及文體形式、審美規范、敘述模式等。籠統地說五四的文學革命是“偉大的開始”,[2]五四的白話文運動導致“現代小說”的發生倒也符合文學史事實。但是具體到“白話小說”是如何“現代”起來的,卻也疑問叢生。比如,語言的變革對傳統的小說形式及內在審美規范形成怎樣的沖擊?晚清的“小說界革命”之后為何反而有文言小說的繁榮?五四之后的文言小說命運如何?語言變革如何影響了五四作家對小說“現代”的想象與建構?《狂人日記》是在什么意義上被稱為“中國現代小說的開端”?五四提出的歐化的白話文與“現代小說”理論建構有何關系?同樣是五四時期的白話小說,為何有“通俗”與“現代”之別,其邏輯是什么?如何在中國小說漫長的白話傳統中看待魯迅、郁達夫、老舍等五四作家的白話(現代漢語)小說?這些問題在文學史敘述中或多或少地涉及,有些問題看似蓋棺定論,實則還存在許多需要厘清的問題。

帶著這樣的疑問,本書主要探討自晚清“小說界革命”至民國中期隨著文言、白話小說并存到白話小說一統的小說語言變革過程,在外來小說理論思潮影響下,“漢語小說”的語言傳統如何承續、整合和流變,生成一種稱為“現代”的小說類型,并反思這一建構的話語機制和實踐中產生的問題。與前一階段宏觀的現代文學語言研究相比,更側重微觀的、小說文體學的實證層面。

這里,借用“漢語小說”的概念只是強調一種方法與視角,而不是文學史概念,意在將晚清至五四的小說變革放到中國小說的長時段變遷中考察,在中西、新舊、白話文言的分野背后回歸到最共通的“漢語”平臺進行研究,重塑中國小說變遷的主體性。這包含兩個層面的意義,其一,在學界已充分研究了小說的現代與古代、新與舊、中與西、雅與俗之區分的前提下,應該更多研究這些區隔背后的共通性,回到這些區分背后具體的語言問題。歐化白話、文言、舊白話之間擱置其語體特點來說,最共同的特點是漢語,都是現代漢語形成的基礎。從而將語言變革與小說的“現代”問題歷史化與問題化。其二,有效避免“新文學”發生研究的“新文學中心主義”,既關注新文學陣營的言論與實踐,又關注不同文化圈的文學變革立場與實踐,還應關注五四作家內部的不同觀點的碰撞。五四學人大多自述與西方文學的聯系,但漢語寫作本身無法割斷傳統文學的聯系,清末至民國時期小說家的語言結構及知識修養恰恰在于能在古文、西語、白話三者之間順暢轉換。也就是說,從歷史化的立場看,五四作家的文言與白話之間的沖突并不如他們宣稱的那樣“死/活”對立,不可通融。相反,“歐化的文言”甚至可能成為他們迅速將白話雅化(歐化的白話)的基礎。而這樣的歷史事實并不影響五四作家建構自身“現代性”的激進主義的語言策略。[3]因此,以“漢語小說”為視角,可以重審中國小說“現代”轉型中“漢語小說”的大傳統,包括古典文言小說傳統和白話小說語言傳統。同時在語言傳統的比較視野之下,才更清楚看到五四語言變革給中國小說帶來的新變化與新問題,也才能更清楚認識到五四的歷史意義。因此,“漢語小說”的概念只是重新凝視“中國小說”“五四變法”的一種方法與視角。

與此相關,本書將“現代”“現代小說”暫且懸置,將之看作是可分析的,待解決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不證自明的概念。“現代小說”是一個動態的建構過程,而不是本質化的小說定義或分期。關于“現代”“現代性”的理論種類繁多,社會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也有不同的內涵,如果不與具體的言說對象結合,就會流于空泛。如果說“現代”是指一種趨新求變的態度與方法,一種超越過去的審美沖動,一種與世界文學思潮匯通的愿望,那么這一“現代”的“五四新體文學”則有多元化的向度與實踐。中國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在五四遭遇的問題與變革路徑也不盡相同。

中國小說在晚清,長篇章回體小說仍然處于主導性地位,梁啟超的“新小說”指稱對象是長篇小說,《月月小說》《繡像小說》《小說林》以連載長篇小說為主,即使在民初泛濫的愛情小說中,有影響力的也多是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自吳趼人辦《月月小說》開始有意提倡,但技巧上也多以“短小故事”為主,后來形成模式化的“某生體”和“滑稽體”,成為五四作家批判的背景。直到五四,在西方各種“小說作法”“橫截面”理論的影響下,短篇小說才作為一種新文類成熟起來。[4]短篇小說的“現代”無疑借鑒外國小說的經驗更多一些,有學者從“文類形構”的角度給出這樣的“描述性定義”:“它指的是20 世紀初年出現的不同于傳統中短篇敘事文類,而借鑒了域外 Short Story(英美)、Conte (法)或Erz?hlung(德)等文類體式的作品,在通行于大中學校的報紙雜志中大量出現,其理論定義由胡適確立,而具體的翻譯與創作實踐則以周氏兄弟為先遣,是最能顯示文學革命實績、在‘新文學’ 中成熟得最早的一種現代文類。”[5]但這樣的描述也只有在漢語小說的歷史比較中才能獲得“現代”的意義。

現代長篇小說顯然不只是去掉“回目”的章回體小說,而有“回目”的小說也可能是“現代”的,比如“現代通俗小說”的概念。這是“新”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無論古典還是現代,中國還是西方,長篇小說都要處理超大時空帶來的敘事復雜性與完整性,都要考慮敘事節奏與閱讀感受等問題,即以“回目”論,沒有“回目”也要處理長篇敘事的隔斷、承續問題,這是不同的技術形式與審美規范,而不是價值上的高低,情感上的進步與落后的問題。[6]長篇小說遇到的問題也不是“橫截面理論”所能解決的,這又是長篇小說“舊”的一面。

因此,筆者這里懸置“現代”,不是棄置“現代”,而是將“現代”當成中國小說主體性變遷過程中一種生長性元素來考察。因為即使不用“現代”的概念,也無法否認中國小說在五四前后遭遇世界人文思潮沖擊帶來的小說形式與思想的新變化。面對這一新變化,漢語小說仍然要在自身的漢語傳統中消化融合,形成我們稱之為“現代小說”的新傳統,直至今日,中國小說仍然在這一“現代”的漫長延長線上。

中國小說的發展歷經多次變遷,也不斷經受外來文化的影響,甚至白話小說的起源就有佛教傳播的因素,而這些影響終歸要通過漢語進入中國小說的審美體系,然后在白話、文言小說里形成不同的傳統與存在方式。[7]同樣,五四的“小說變法”同樣處于漢語文學變革的體系之中,盡管新的質素也是明顯的。[8]

語言的大變革導致中國小說在晚清至民國經歷了內外兩種變遷:一是從文言、白話并存,到文言小說消失,白話小說成為正宗的過程;二是語言變革導致歐化詞匯、語法的大量進入,白話小說的修辭方式發生重大變化。基于以上問題意識與視角,本書意在從中國小說發展的長時段大背景下,考察“漢語小說”在這內外兩種變遷過程中發生了什么被稱為“現代”的新變化,又帶來什么新問題。

本書使用的時間概念大多沿用學界通用的術語,為后面敘述方便,需要加以說明。“晚清”一般是指1840年爭鴉片戰爭至1912年民國成立之間的時段;“近現代”指19世紀中葉以來;“清末”是指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至1912年民國建立之前的時段;“清末民初”是指稱1895甲午戰爭至1919年五四運動之間的時段。

五四相關的術語,具體使用語境不同指稱范圍會有差別。“五四新文化運動”泛指1915年《新青年》(《青年雜志》)創刊至20世紀20年代前期的時段,最晚亦不能延至“五卅運動”以后。“五四時期”大多意指“新文化運動時期”。“五四文學革命”是指1917年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至20世紀20年代中前期;而本書使用較多的“五四作家”“五四小說”“五四的語言變革”,大多是在以“五四”相關概念為核心再結合具體指稱對象上使用的。比如,“五四作家”,指“五四文學革命”以來贊同“新文學”理念的作家,“五四小說”亦作如是觀,1935年趙家壁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收錄的作者和小說當然屬于“五四作家”“五四小說”。至于時間節點,除了清朝的滅亡與民國建立、“五四運動”這樣的歷史事實具有精確的時間點外,其他均是以核心事件為界標略有彈性的概念。比如某部舊派小說發表于1920年,可能為行文方便亦稱“民初”,如果發表在1924年以后,則不能稱之,“晚清”“清末”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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