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淪陷區的范圍
所謂淪陷區是相對于國統區和解放區而言的一種地域界定,主要是指抗日戰爭時期被日本侵占或管轄的一部分中國領土。1937年7月7日“七七事變”爆發,日本侵略者迅速占領了中國的華北、華東地區,并逐漸侵入華南和華中,再加上以前的東三省,由此構成了人們印象中淪陷區大致的地域范圍。然而,淪陷與否其實是戰爭中雙方軍事較量的結果。不同的戰役往往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它具有隨著戰爭推進不斷變化的動態特征。因此,以這一標準來界定淪陷區的范圍事實上并不十分清晰,相反具有一定的流變性和模糊性。
第一,就時間來看,中國領土陷落于日本侵略者之手并非始于“七七事變”。早在甲午戰爭后的1895年4月17日,日本就通過簽署《馬關條約》,迫使清政府割讓臺灣島及其附屬各島嶼和澎湖列島,由此開始了臺灣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日據時期。1905年,由于在日俄戰爭中獲勝,日本與俄國簽訂《樸次茅斯條約》,獲得了旅順口、大連灣的租界權及其附屬特權。此外,天津、漢口、蘇州、杭州、重慶、廈門、福州等大城市也都陸續劃定一部分區域,作為日本租界。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又擁立清廷廢帝溥儀為“元首”,建立了偽滿洲國,統轄現今中國的遼寧、吉林和黑龍江三個省份,及內蒙古東部和河北省承德市。由此可見,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前的幾十年間,中國的淪陷區早已存在,而且面積多達120多萬平方公里。
第二,從地域來看,即便在抗戰時期淪陷區的范圍也非定數,相反始終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一方面,隨著戰事的擴大,日本軍隊不斷地攻城略地,很多市鎮、鄉村陸續成為新的淪陷區。當時,許多淪陷的省份普遍存在敵占區域不斷擴大的現象。直至1945年6月以后,一部分縣城還陸續被日軍攻陷和占領,例如:浙江的天臺縣、廣東的新豐縣、湖南的資興縣、江西的清江縣、福建的云霄縣等。另一方面,即便在主要淪陷區的范圍內,真正被敵人長期占領、統治的地區也只是一部分。許多城鎮往往是經歷短期淪陷后就被抗日軍隊光復,或者被日本人所放棄,其中也不乏重要的大城市。例如:1939年11月,日軍首次入侵廣西,并相繼占領了南寧、龍州、桂林等地。但經過桂南會戰,1940年11月日軍即全部撤出廣西。至1944年,日軍第二次對廣西發動進攻,全廣西又有75個市縣被占領。此外,福州、襄陽、鄭州等城市也有兩次淪陷的經歷,溫州、惠州更是遭遇日軍的多次占領。至于處于拉鋸戰中心地帶的鄉鎮,它們淪陷的次數甚至可以多達幾十次之多。可見,以是否被敵人占領為標準來劃定淪陷區的地域,同樣很難做到精準,所框定的只能是一個大致的范圍。
第三,從淪陷的程度來看,各淪陷區之間也存在較大的差異。抗戰時期,中國僅黑龍江、吉林、遼寧、熱河、察哈爾、江蘇、河北、山東、臺灣9個省份屬于全省淪陷。浙江、河南、福建、廣東、廣西、江西、山西、安徽、綏遠、湖北、湖南、貴州、云南13個省均為部分淪陷。而且所謂全省淪陷,也只是指該省境內的全部縣城都曾被日本軍隊侵占過,并不意味著該省所轄的全部村鎮始終處于敵人的掌控之下。因此同為全省淪陷,建立偽滿洲國的東三省與存在敵后抗日根據地的江蘇、山東、河北等省,其淪陷的程度顯然不能等同視之。至于部分淪陷的省份,無論是被日偽統治的時間,還是被占領的地域范圍更是有著天壤之別。例如:河南、山西最初遭到日軍進攻是在1937年,所淪陷面積都達到全省面積的98%以上。而云南、貴州被敵人染指分別始于1942年和1944年,被占領的面積都在5%以下。因此,如果將它們不加區分地一律視為淪陷區,這顯然有失歷史研究的客觀原則。
另外,作為一地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戰時大中城市自然成為了日偽進攻和侵占的主要目標。盡管所覆蓋的地域范圍有限,但它們同樣存在淪陷程度不一的現象。除了淪陷時間早晚懸殊,二次、多次淪陷等因素之外,租界的存在也是導致部分城市淪陷不徹底的重要原因。租界是外國通過簽訂條約所占有的“合法居住地”。由于擁有行政自治權和領事裁判權,這些區域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屬于中國領土,而是具有“國中國”的性質。因此,在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前,日本大范圍侵占中國領土,卻不能染指這些城市中英國、法國、美國、意大利等國的租界。這也就是為什么當時在淪陷區會有若干大小不一的孤島存在,使一些重要城市屬于半淪陷的性質。從1917年開始,中國政府通過交涉、談判,雖然陸續收回了一部分租界,但據國民黨政府外交部檔案《各國在華租界一覽表》記載,至20世紀30年代中國仍有天津、上海、廣州、漢口、廈門(鼓浪嶼)、蕪湖、煙臺等地存在非日本的外國租界。其中上海的租界面積最大:公共租界33503畝、法租界15150畝;天津次之:英租界6073畝、法租界2360畝、意租界771畝;廈門鼓浪嶼公共租界2865畝;漢口法租界373畝。廣州的英、法租界則面積較小,蕪湖、煙臺的租界并未形成規模。[1]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抗戰初期未被日軍所占領的外國租界不能視為淪陷區的范圍。然而,這些地區也并非純粹的中國領土,更不屬于國統區或解放區。較之于徹底淪陷的城市,租界固然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和自由度,甚至某些抗日活動也能在這些地方開展。但實際上,當時具有特殊性質的孤島與日偽政府之間經常存在復雜且曖昧的關系。首先,就地理位置來看,非日本租界大多處于日占區的包圍之中,而且在上海、廈門等地的公共租界中同樣有日本占領的一些范圍。基于此,在物資進出、人員流動、政策法令的推行等諸多方面,租界當局都不可避免地會與日方發生聯系。其次,對于日本當局而言,能夠容忍外國租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獨立存在、包藏異己也并非偶然:在大肆侵略中國領土的過程中,面對人員、物資有限,戰爭擴大、戰線拉長等諸多嚴峻的現實問題,日本不得不盡量避免與其他國家發生正面沖突,甚至還公開保證尊重第三國在華的權益,所以對于情況特殊、關系復雜的租界自然無暇顧及。更為關鍵的是:抗戰初期英、法、美等國對日本持縱容和支持的態度,使得租界的存在對淪陷區的統治并未造成很大的妨害。當時,上述這些國家不僅沒有與日本公開對抗,相反為日方的軍事進攻給予了大量的援助。戰爭爆發以后,一方面美國在遠東推行“避免介入”政策,拒絕出面調停中日沖突;另一方面美國還給日本銷售大量的戰略物資,借機大發戰爭財。據統計,1937—1938年,從美國進口的軍需品占日本軍需品總進口額的55%;日本從美國進口的石油占日本石油總進口額的50%;1937年,美國對日本廢鋼鐵的出口數量是1931年的40倍,價值達3741萬美元,占日本廢鋼鐵總進口額的90%。[2]而英國、法國也持類似的態度:不愿公開出面制止日本的侵略行為,還成為了日本軍需品的供應商和運輸工。基于此,這一時期的租界當局自然也竭力保持與日本侵略者的友好關系,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成為了日偽政令的貫徹、實施者。例如:1937年11月上海淪陷,國民黨約6000名抗戰官兵被迫從南市退入法租界。法國當局非但不予保護,反而出動軍警將他們解除武裝,并長期拘禁。同樣在上海租界,日本總領事三浦向“工部局”總董樊克令提出的各種要求基本都得到了滿足,像擴充“工部局”日警勢力;在租界內大檢查肅清公共租界內的抗日分子;禁止升中華民國國旗;保護漢奸組織等。
就文化方面來看,控制報刊、廣播等新聞媒介,查禁文藝作品中的抗日元素顯然是當時日偽政府的重點任務。作為非淪陷區的孤島,由于不受日方的直接統轄,理應擁有寬松的輿論環境和創作條件。然而,租界中各類禁止和取締抗日宣傳的措施事實上同樣十分普遍,他們所遵循的往往就是日偽的意愿和要求。例如:1937年10月,面對日方提出查禁進步報刊的要求,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很快復函稱:“近六七星期以來,敝處對于此類不良報紙之小販取締綦嚴,拘捕罰辦甚多,所售報紙亦被沒收焚毀,良以當此時局,此等報紙每易發生不良影響,激起仇視之心,敝局自不能任其在界內存在也。”[3]其后,日偽又借新聞統制的理由,取締了天津大量的報刊和私人通訊社。租界內的中文報紙同樣未能幸免,基本都被控制起來。以致連報人自己也只能通過《華北明星報》《京津泰晤士報》等英文報紙來獲取真實訊息,所謂“仿佛在大監牢的小窗口里看到了廣袤的自然界的一角”[4]。然而,這兩份報紙同樣不敢有什么反日傾向,只能借此了解一些歐洲戰場的消息。
作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孤島,上海租界對反日輿論的遏制和打壓同樣頗為嚴酷。早在1937年11月13日,英文《泰晤士報》就刊登上海租界“工部局”總裁費信惇的指示:“工部局當以全力維護租界之中立地位;同時,吾人亦須將激烈團體使之入優美之秩序,其中尤以各種反日宣傳品為尤甚。”[5]因此從1938年5月至1939年4月,“工部局”對抗日言論較激烈的報刊發出的警告就有106次之多。[6]1939年8月1日,英美駐滬領事館又通知各家“洋旗報”不得刊登過于刺激日本人的新聞。到1940年前后,隨著汪偽勢力的不斷增強和介入,租界當局迫于壓力,對于文藝的審查則更為嚴厲。大量的洋旗報和左翼期刊被吊銷登記證或者停刊。而其他的文藝載體在上海租界同樣難逃厄運:1938年5月8日,上海“工部局”警務處召見各民營電臺的負責人,當面警告電臺今后應盡量避免政治宣傳,并要求各電臺代表在已呈交警務部門的保證書上蓋章。5月12日、13日,“工部局”警務處又應日方的要求,直接查封了“大亞”“大光明”兩家曾經宣傳抗日的電臺。[7]
在文藝創作方面,孤島相對于別的淪陷區固然有一些自由的空間,然而愛國題材作品遭到日偽干涉、查禁的情況也時有發生。據何慢先生回憶:1931年以后,由于周信芳積極排演有抗日意味的新戲,引起較大的社會反響,“他們開始用恐嚇的手段,想迫使這兩個宣揚愛國主義的戲停止上演,給周信芳寫恐嚇信,甚至在恐嚇信上畫手槍、子彈,威脅如再演《徽欽二帝》《明末遺恨》這樣的戲,就得當心腦袋,還要炸毀劇場。除了恐嚇信之外,敵偽還派便衣特務、流氓白相人在劇場周圍散布謠言,制造恐怖空氣。有時故意放一輛警車在劇院門口,有時派幾個警察,帶著劇本對照臺上的演出,進行武裝審查,甚至由英國巡捕領頭,帶著武裝警察沖進后臺,到處搜索,制造混亂”[8]。另外,在日本的高壓之下,對于公開宣傳抗日的影片,上海租界當局也一律禁止上映。即便放映戰前攝制的《王老五》《夜奔》等影片,租界當局也會要求將其中有抗日意味的鏡頭刪減。由此可見,抗戰時期中國的淪陷區并不是一個清晰、固定的范圍。相反,各地無論在淪陷的時間、地域和程度上均存在一定的差異。即便是單個的城市也存在淪陷時間早晚、控制程度強弱以及全淪陷與半淪陷的各種區別。所謂的孤島更是與解放區、國統區存在明顯的差異。租界當局為了維持中立地位,對日偽種種妥協、遷就,使這些區域的社會環境、文藝生態同樣具有淪陷區的許多特征。因此作為抗日戰爭時期戲曲史的研究,如果嚴格恪守時間、地域范圍,逐一區分各地的淪陷早晚和管制程度顯然難以實現。把1937年7月7日作為起始,將早期的東三省排除于淪陷區之外更是有失客觀。基于上述這些因素,本書并非面面俱到地對所有淪陷區的戲曲生存境況進行分析,而是以當時對于中國戲曲發展的重要性為標準,在東北、華北、華東等區域,有針對性地攫取京、津、滬、寧作為重點對象,同時兼顧沈陽、長春、濟南、青島、杭州、武漢等戲曲重鎮展開研究,以期盡可能全面、客觀地呈現淪陷城市中戲曲發展的特征和規律。另外,由于孤島對于戰時戲曲的生存、變革具有突出的意義,且與天津、上海等城市日占區的文娛活動難以絕對分離,這些地區同樣列入本課題的研究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