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凜世紀2:遷徙
- 余卓軒
- 11690字
- 2021-09-08 11:33:26
芬瀾
天地之間一片霧蒙,只有那束光穿透了風雪,像道寧靜永恒的存在。
山谷間,上百個朦朧的身影圍繞著“恒光之劍”輕誦著禱文。在他們頭頂,柔光像是筆直的金色長矛刺入天際,在鉛灰色云層的中央開了一個洞孔。周圍的云緩慢轉動,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正在空中撥弄,卷起了渦流。
然而,除了恒光之劍的周圍,天空中的大片云層依舊像遭時間凍結,層層淤積,綿延千里,囚禁著整個世界。
艾伊思塔站在人群的外圍,將棲靈板直直地插在雪地里,微微依身其上。她的兜帽遮住半邊臉,靜靜凝望這些居民。開啟恒光之劍時,天空總會浮現綿綿細雨和縹緲的霧氣。雪霧模糊了所有人的身影,只有當他們輪流貼近恒光之劍的暖光,五官才忽然清晰。
居民流露出各種神情。有人敬畏,有人困惑,有人哀痛流淚。
潔白的雪地里,幾位奔靈者護著那神秘的儀器:樣貌奇異的底座,架著三根并列的玻璃管,于晝時啟動,召喚“陽光”回到人世。這是她與亞閻貿然前往子幅線96.9度的巨大島嶼“方舟”所帶回的遠古圣器。
研究院小心翼翼地對待恒光之劍,第一次發現他們的藏書和文獻再多,也剖析不了這個圣器如何運轉。但帆夢依舊熱切地認為舊世界的人類找到了終極的魔法來源,以“Aqua”——水,為燃料啟動各種圣器。
但冰雪世紀的降臨似乎早一步毀滅了所有的智慧結晶,在終極魔法普及之前,冰凍了地球。
遠古人類慣于仰賴的舊式燃料全部失效,在結凍的地表再無法對抗不斷出現的魔物。艾伊思塔覺得這有點兒諷刺……若他們早個十來年掌控水的法術,冰雪世紀豈不會為人類帶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那么面對狩群,或許人類文明不會那么早滅絕……
數個月以來,奔靈者每天正午來到外頭的雪地,在縹緲的白色山谷間啟動恒光之劍,召回傳說中的陽光。終其一生待在地底的居民,帶著震驚的情緒從北環大道一排排走出,想見證奇跡。這一帶再沒出現狩群的蹤跡。
今天被派駐來保護恒光之劍的幾位奔靈者當中,艾伊思塔認出了其中三位。以圓錘為兵器的朗果,女弓箭手莉比絲,以及剛成為奔靈者的湯加諾亞。其中,湯加諾亞比她小兩歲,從前兩人算熟識,有機會溜到外頭總會帶著木板去比賽,看誰在雪地滑得快。艾伊思塔的滑行技術厲害許多,卻不幸在成為奔靈者的一刻遭到長老們的監禁。湯加諾亞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他的天生反應遲鈍了些,控板技術不佳,遲了好幾年才被允許去尋找雪靈。
前陣子他好不容易受縛靈師囑咐外出,帶回自己的雪靈,卻在束靈儀式遇上傳說中的“暗靈”,差點兒嚇破膽子。據說縛靈師短期內將不再派新人外出,因此湯加諾亞算是最后一批成為奔靈者的新人。
恒光之劍底下,湯加諾亞稚氣的面孔不時望過來,和艾伊思塔四目相接時會不自覺地傻笑。艾伊思塔則朝他做了鬼臉。
眼前奔靈者的職責除了守護圣器,還得負責居民的秩序。他們畫出一個半徑五米的禁區,一次只讓三位居民踏進來,允許他們用手接受陽光洗禮。
而那些在外圍等待的居民,個個仰頭看得入迷。飛雪像霧一般濃,混著薄薄的細雨,只有光束穿透之處清晰明亮;金色光芒的外緣,偶有大片雪花螺旋紛飛,給人一種它們正朝著天際而去的錯覺,然而實際上它們正從空中落下。
艾伊思塔聽著居民誠心的歌聲。不時有人在雪地雙膝跪地,做出祈愿的姿態。哭聲偶然穿透風雪而來,艾伊思塔卻說不出是哪些人在啜泣。
然而最令她不解的是,依然有許多人雙手環胸,僵著站姿,擺出質疑的面孔。最近這種人似乎越來越多。
亞閻曾說當人們親眼見到“陽光”,它的地位在人們的心中就有可能改變。隨著一天天過去,人們對恒光之劍的反應確實漸漸出現分歧;從詫異到接受,從接受到質疑。大家開始習慣了每天的正午十分,恒光之劍便會啟動。多半居民來到外頭是為了見證奇跡,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來這兒只是為了重復審視它。仿佛只要長久盯著那儀器,他們便能道出真理,解開某種隱諱的邏輯。
艾伊思塔覺得百感交集,亞閻的話幫她做了心理準備,但人們的轉變依然比想象中來得更快。她當初預期恒光之劍的歸來會使人們意識到自己并非被拋棄的子民。她期待自己帶回的是希望,永遠不滅的希望。她想看見居民滿懷希望的臉……而不是滿臉的懷疑。
有居民用手去撥弄那道光,似乎想撈住無形的光來洗面。也有人蹲下身想研究圣器的底座,立刻被奔靈者給阻止住。艾伊思塔看著人群各種極端反應,不自覺在心底問,是不是只有永遠接觸不到的東西,才能成為恒久的希望?才能成為無法磨滅的信仰?
還是,希望本就無法永存于人心?
她盯著恒光之劍,忽然想起了喬安。假如燭將仍活著,看到了“陽光”,他又會告訴她什么?
或許恒光之劍喚起了多數人的無比敬畏,但艾伊思塔更懷念把燭火握在胸前,感受那微微的暖意。
打從她剛來到瓦伊特蒙起,燭將喬安就總是偷偷為她點起火苗,即使這觸犯了只有長老與學者才有權使用燭火的法令。當她身在遠方,喬安死了。燭將與許多居民一同落難。最后一次見到他,燭將給了她一個小巧的蠟燭,伴隨她撐過整趟旅程。
她趕緊用手套抹干淚痕,怕它結凍在臉上。
還有亞閻……艾伊思塔想起他。亞閻現在人在哪兒呢?
“啊,我協助你找到恒光之劍,所以你也得有所回報對吧?麻煩你,可愛的淑女,千萬別告訴任何人有我與你同行。”當初狩群大軍被擊退后,亞閻曾私下告訴她。
“什么啊!所有人都看到你和那只六臂魔物作戰,還叫大家要保護恒光之劍!”
亞閻聳了聳肩。“是啊,但誰會曉得是我和你一起去了亞細亞大陸?”
“那么……等別人問起我怎么找到方舟的,我該怎么回答?”
“就說你憑借一己之力辦到的。”
之后不管艾伊思塔怎么逼問,亞閻都不透露他為何這么堅持。很明顯感覺事不單純,他隱瞞了許多事,從未告訴她。然而亞閻總有辦法導開話題,或壓住艾伊思塔的手腕,或用嘴唇封住她的口。
然后有一天,亞閻就這么消失了。無影無蹤。
“引光使。”有位裹著褐色厚皮衣的居民來到她的面前,令艾伊思塔回過神來。薄霧之中,那居民欠身親吻她的手,“你是如此勇敢,自己前往遠方帶回了創世的奇跡。我們想說聲謝謝你……”他說自己的孩子有多么興奮,夜里不再感到害怕,能夠滿懷希望地睡去。
艾伊思塔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我并沒有做什么,這是陽光的指引。”她微笑著回道。起初她總覺得不好意思,無法克制地羞紅了臉,但久而久之,她開始露出開朗的笑容,甚至開始習慣人們給她的“引光使”稱號。
第二位迎上來的居民,卻皺著深鎖的眉頭,以不確定的語氣問:“啼啼瓦蟲的螢光,長老大會的火把,都為我們帶來光亮。不算什么奇跡。那么‘恒光之劍’是不是也……僅是某種更強烈的……該怎么說……”他語塞片刻。“說不定它只是某種……”
這次艾伊思塔主動上前握住對方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舊世界的祖先曾經創造許多奇跡,或許我們終此一生都無法徹底了解。‘恒光之劍’就是他們留給我們最重要的東西。”艾伊思塔看向直通云霄的光束,那居民也隨著她的視線仰頭。“它帶著先祖的意念降臨,或許就是希望跟我們說,這世界并非一直像我們理解的那模樣。或許它曾有過別的樣子。不是嗎?”
“這……很難想象……”
“嘗試看看,”艾伊思塔微笑,“看著那道光想象看看,其實沒有那么困難。或許有一天,世界也會回到那樣子。”如果人們愿意堅定這信念,恒光之劍的出現就是最大的奇跡。
至少,她是這么相信的。
那人的目光飄忽在她與光束之間,最后盯著恒光之劍許久,才抿唇點了點頭。艾伊思塔在心中松了口氣。似乎每天都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然而那居民才剛轉身離去不久,事情便發生了。
一聲尖叫穿透風雪。幾位奔靈者擋住一名老婦人。
“還給我!”婦人陳舊的披風落在地上,滿頭褪了色的綠發隨風飄擺。她揮著手臂想往前沖,卻被朗果和另一位奔靈者給架開。后方的莉比絲已揚起長弓,湯加諾亞則站在一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我的兒子還沒走!他一定還沒走!”老婦人嘶吼著,“別讓‘陽光’帶走他——把他還給我!”
艾伊思塔立刻抽起棲靈板往前拋,躍上去后刮起雪塵,蜿蜒繞過人群。她的兜帽被吹開,露出滿頭綠發和隨風飄晃的貝殼串。她回身一轉來到他們身旁。朗果一施力把婦人推開,艾伊思塔正好接住她。
“你弄痛她了!”艾伊思塔不悅地對朗果說完,從地上拾起婦人的披風,抖掉雪末。為她披上。她認得她。老婦人一家人在肉食儲藏窟工作,她的孩子在戰役中受了重傷,撐了數個月卻回天乏術。就在昨天,他的遺體被送到邊緣之門外,由那條無名之河帶往地心。
老婦人兩手捂臉,把頭埋入艾伊思塔的懷里,低聲啜泣。“大人……引光使大人……求求你喚回我兒子的靈魂,別讓陽光帶走他……”
“這……我……”艾伊思塔不知該說什么。她只能緊緊摟住那老婦人,將手輕放在她的發上。
“別讓陽光帶他走啊……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早點兒回來……”老婦歪著頭,聲音出現異樣。“就是你……為什么不早點兒回來?”老婦人游絲般輕細的聲音,猛然轉為咆哮:“你為什么不早點兒回來趕走那些怪物?!”她抬頭的一刻,艾伊思塔愣得松開了手。
老婦人哭紅的雙眸滿是血絲,只有瞳孔被恒光點亮。她的臉頰覆蓋著好幾道冰痕。
她的家人從后方慌張地趕來,拉住已崩潰的老婦人。他們趕緊向艾伊思塔道歉,硬拖著老婦人離去,在雪地留下凌亂而沉重的足跡。
莉比絲走了過來,收起她的弓說:“守護‘陽光’的責任就交給我們吧,你大可回黑底斯洞去。你每天來這兒湊熱鬧,會讓居民很困惑。”
艾伊思塔壓下想反駁的沖動。她明白多數奔靈者怎么看待她,狐疑和不信任寫滿他們的臉。因為只要在外頭的雪地待過的人,便難以想象艾伊思塔連奔靈者都稱不上,怎么可能安然從亞細亞大陸歸來。
她只感到異常疲憊,覺得自己確實該返回地下了。此時面前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踏著深雪走來。那女孩的身后有名身穿紅色披風的奔靈者,佇立在遠方等待。
黑發女孩走近時,面容從霧氣中變得清晰。她那烏黑的眼袋與倉皇的神情很明顯,口中斷斷續續冒出熱氣。
“雨寒?”艾伊思塔說。
“引光使大人,”雨寒腳下是白雪軋過的聲響,她喘著氣道,“我們在找你。”她分心瞥了恒光之劍幾眼,才接著說:“恩格烈沙長老和首席學者叫我來帶你過去,出了很緊急的事。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自稱為“紅狐”的費奇努茲走在兩個女孩的前方。即使有披風覆蓋,依然看得出他背膀寬厚,頭上結著細膩復雜卻又略顯粗獷的發網。不知為何,他的背影令艾伊思塔想起了燭將喬安。喬安應該和他差不多年齡吧……
費奇努茲領著她們通過丘陵洞穴,再穿越高不見頂的蝠眼洞。身旁不少人群忙碌往來,不時有孩子朝艾伊思塔揮手打招呼。多數居民對她的態度和奔靈者截然不同,人們的微笑讓艾伊思塔稍微重拾起精神,試著去忘掉剛才發生的事。
而一路上,紅狐向她解釋了一切。
他簡要地道出首席學者想傳達的事情,卻刻意把危機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令艾伊司塔雙手抱緊棲靈板,碧綠眼眸張得老大,好幾次差點停下腳步。“這種事……不需要召開居民大會,先告知人民嗎?”
“沒有必要。”紅狐側首過來,“先讓統領階層決定該怎么應對,再想下一步。你的角色是提供遠行的見解,會起關鍵作用。”
艾伊思塔沉默了。要是半年前,她一定會主張立刻讓瓦伊特蒙的居民都知道迫切的危險。然而她卻再度想起剛才那位老婦人,以及恒光之劍對人的影響。
若給予人們希望,會激起種種極端的反應……那么,絕望呢……
“引光使大人,”雨寒貼近她,輕聲說,“是凡爾薩說服所有人,說應該要找你一起,聽取你的想法喔。”
“嘿,別那樣叫我。”艾伊思塔立刻沒好氣地回道。自己和雨寒認識已非一兩天。“你剛才說凡爾薩?”那位……叛逃者?她想起在瓦伊特蒙戰役時,亞閻曾與他并肩作戰。艾伊思塔又看著雨寒,不確定為什么這女孩子提到凡爾薩時會露出一絲笑容,仿佛倍感驕傲似的。
“是的,‘引光使艾伊思塔大人’……啊!”
艾伊思塔用手指輕點一下雨寒的鼻頭,令黑發女孩瞇起眼。“雨寒,叫我艾伊思塔就好。”
“啊……好的。”雨寒搓著雙手,微微縮起脖子。
“那么聯合遠征隊的俊呢,你們有沒有找他?”
“帆夢叫他一起來參加會議,但他拒絕了。俊已經把所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研究院,不愿再參與其他討論。聯合遠征隊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了……”雨寒露出憂傷的神情,艾伊思塔也沉默了。
在他們經過黑底斯洞時,艾伊思塔忽然發現自己的胸口有股悶熱感,而且愈漸強烈。“等等……嗯?”她壓著胸口想歇會兒,卻在不經意間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氣泡般的虹光正從她拿著棲靈板的那只手腕浮現,緩緩飄旋。她并沒有呼喚自己的雪靈出來。
“怎么了?”紅狐和雨寒同時回望。
“沒……沒什么。”她跟上他們的步伐,目光卻直盯著飄晃在手臂附近的光點。這并非“芬瀾”第一次自己莫名奇妙冒出來。
他們經過喧囂的街角,有人推著載滿陶器的木車,有人端著裝滿蔬果的亞麻籃。孩子們四處奔跑,孕婦與丈夫牽手漫步。滿天的繁密螢光把黑底斯洞籠罩在一股柔迷的光暈中,數不盡的人群像剪影般挪動,猶如無聲流動的浪潮。一陣氣鳴般的聲音讓人潮散開來,眼前出現了一頭體積龐大的角鹿。它的暗白皮毛有著柔順的紋理,背上坐了三四個人。陰黃色的巨角蒙上一層冷光,像有尖錐的大盆子,上頭懸吊著各種杯狀物,隨著它晃動的步伐敲擊出聲響。
艾伊思塔環視周圍的景象,心想好不容易,瓦伊特蒙開始恢復戰前的生氣……她低頭,卻發現虹光點已消失了。
他們踏上一座石橋,橋的彼端沒入一個窄洞,離開了黑底斯洞與背后的光。前方柱子上掛著好幾串螢光燈,他們各自取下一盞,紅狐前行一段距離。
一路上,雨寒低聲向艾伊司塔解釋會議中人們的立場。“所以凡爾薩覺得學者們才是對的,要讓人群做好萬全的準備。但恩格烈沙長老非常反對。”
艾伊思塔點點頭,聆聽著。
“然后會議里有四位遠征隊長,都是我母親很信任的人。哈賀娜和飛以墨的感情相當好,雖然他們很久才見一次。不過他們兩人好像都不太喜歡費奇努茲……”雨寒再次壓低音量,似乎怕紅狐會聽見,“事實上額爾巴也不喜歡紅狐。可能遠征隊之間有競爭關系吧,時常比較誰從遺跡帶回更珍貴的寶物。”
“那么額爾巴也支持首席學者的提議嗎?”艾伊思塔知道“冰眼”的名聲。他是知名的老將,雖然出任務少了,但在奔靈者當中依舊有影響力。
雨寒搖頭。“額爾巴通常會力挺恩格烈沙長老的決定。他們算同輩的奔靈者,有很好的私交。啊,其實恩格烈沙長老好幾次想網羅他,轉支部擔任守護使的隊長。他已經在慎重考慮了。”
艾伊思塔看著這個嬌小的女孩,有些吃驚她竟然懂那么多奔靈者的人事關系。但或許她不該吃驚,雨寒可是黑允長老的女兒。“那么總隊長亞煌呢?他的立場很關鍵。”
“這我不太確定……”雨寒想了想,“他似乎有所猶豫,沒有表態。”
艾伊思塔沉思了一會兒。情況已很明顯,這場密會不會為瓦伊特蒙帶來太大的改變。沒有奔靈者的支持,研究院任何提議都是紙上談兵。
“對了,首席愈師也在會議里。安雅兒自然希望穩定,所以對學者的提案抱持懷疑態度。”雨寒說,“所以目前只有費奇努茲一個人,與凡爾薩同一陣線。”
“雨寒,你觀察得好入微。”艾伊思塔微笑道。她自己平時只和居民朋友打交道,對奔靈者的事一概不知,現在被雨寒給上了一課。
“沒……沒有。跟在母親身邊,時常都得接觸類似的事。”
三人的腳步聲回蕩在巖壁間,一個堅實,一個急促,一個輕柔。艾伊思塔知道這里的所有地形,最南端的盡頭就是濕土洞穴,它隱藏了數個廢棄的窟室,想必是秘密會議的地點。
萬一某天瓦伊特蒙真的出事了,人們又該搬往哪里?艾伊思塔不自覺想起俊交給她的東西,以及里頭蘊藏的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秘密。她曾想過是否該直接告訴帆夢,但當她仔細反復閱讀那一小份文獻,把每一行音輪字跡看了不下百次,最后卻打消了念頭。
那不是瓦伊特蒙需要知道的,也不是她現在應該面對的。
路凱的遺物——那三張破碎不全,從不同的日志上分別撕下的紙張——已徹底顛覆她的人生。
我曾經以為瓦伊特蒙不是我的家鄉,不停想念自己出生的所羅門……艾伊思塔心底的情緒翻涌。她發現自己或許大錯特錯了。
她本能地握住胸前的黑水晶項鏈,被亞閻稱為“靈凜石”的寶物。
當她擠進那十幾人的房間,討論的情況已白熱化。
這群統領階級的與會者正在爭吵采取什么樣的對策。首席學者帆夢認為至少未來數個月內,各遠征隊的任務主軸必須改變,要集中尋找下一個可能的棲息地,而且居民得做好隨時踏上遷徙之路的準備。站在他對立面的恩格烈沙長老則認為奔靈者的調度必須聚焦在守備上,而且不僅外緣雪地,就連瓦伊特蒙的內部也需要派駐人手,防止所羅門的悲劇在這兒上演。
多數人同意長老的邏輯。親歷過白色大地的險惡,就知道絕大多數的居民將難以在外生存。
“奔靈者有雪靈來調節體溫,這是我們在雪地存活的主因。”首席愈師安雅兒急切地說,“普通居民一輩子習慣了地底的環境,你要他們怎么承受外頭的天候?”
雨寒回到這群人當中便不再說話了。即使她替代黑允長老出席,卻無法為遠征隊支部做任何決定。另一方面,總隊長亞煌提出了幾個深入的問題,卻時常陷入無言的沉思。最后,站在角落的凡爾薩面露慍色,也不再答話。在場的縛靈師也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討論從遷徙的可能性一面倒向怎么防衛瓦伊特蒙才是最有效的。
艾伊思塔聽著眾人爭執,視線飄動在散布石桌的文獻上。那些地圖、遺跡的圖像,以及寫滿音輪語的紙張。因此當話題突然指向她,艾伊思塔一時不曉得怎么回答。
“你用直覺告訴我們實話就行了。”恩格烈沙長老問她:“如果算上近期歸來的所有遠征部隊,目前奔靈者的總數有三百三十人,居民卻遠遠超過五千。只有你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你認為一旦所有人離開瓦伊特蒙,集體存活率有多高?”
“應該……”艾伊思塔知道她必須實話實說,“……非常的渺小。”假使沒有亞閻的陪伴,她肯定也無法活著回來。
她無法想象要求他人不依靠雪靈在外頭存活。奔靈者與居民的數量遠遠不成比例,兼顧不了那么多人。然而她再一次想起路凱托付俊交給她的文獻,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道出一個額外的想法。
他們不可能相信我的,艾伊思塔很篤定,他們只會責怪俊為什么沒把那幾張紙交給統領階層……
接著,眾人開始詢問她遠方世界的模樣。她花了點時間重復闡述旅程中的驚險境遇:龜裂的峽谷,突來的川流,想象力不可及的駭人地形。但就和之前告知研究院時一樣,艾伊思塔只說了去程的事,沒提及返程所發生的事,也沒道出亞閻的名字。
她只強調一件事:“就算我有棲靈板,也好幾次差點兒喪命。普通的居民若想徒步跨越隨便一座冰崖,那生存的概率太渺茫了……而且離開瓦伊特蒙越遠,地勢的不可預測越會超乎想象。我們……我自己,好幾次在一望無際的雪原挖窟露宿,夜里被地震給嚇醒,一起來發現身旁的地表已破碎成海洋。”
幾位遠征隊長神情不變,倒是帆夢聽了面無血色。
“現在回想起來,我怎么活下來的都不知道。若是五千居民露宿在外,你們想象一下……”她吞了下唾沫,話鋒一轉說,“還有許多地方,我甚至沒辦法用言語來描述。有可能幾秒鐘的誤差,數千條人命就被冰原給吞沒了。”
人們神情嚴肅地聆聽。當中,哈賀娜和飛以墨這兩位遠征隊長卻冷冷地盯著她,眼神充滿不信任。
艾伊思塔忽然察覺自己是不是說得太令人絕望。眾人沉默,許久沒人作聲。
恩格烈沙長老正色說:“帆夢,凡爾薩,你們都聽見了。要找到下一個像瓦伊特蒙這樣的宜居地點,根本不可能。我們最大的勝算就是保護好自己的家園。”長老瞥視艾伊思塔,她點頭同意。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居民冒險進入冰雪大地。
“那好了,這陣子就別再派遣遠征隊出去了。所有奔靈者都分駐在瓦伊特蒙吧。”額爾巴下了結論,這次不再有人反對。
雨寒凝望艾伊思塔,眼神中似乎有一絲失望。
人們開始討論起守備工作的調度。首席學者默默嘆了口氣,他身旁的年輕學者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艾伊思塔這才發現那名少年的存在,印象中他叫麥爾肯,當初艾伊思塔就是從他手中騙走了方舟的資料謄本……
當她發現麥爾肯正盯著自己,艾伊思塔一陣尷尬,視線下移。
此時,她看見少年手里拿著的某樣東西。“等一下,這是什么?”艾伊思塔問。
“嗯?”麥爾肯本能地護住零散的資料,明顯不想再與她打交道。
“這個——”艾伊思塔整個身子向前傾,半身越過石桌,從他懷里抽出了一張有某種護膜的舊世界紙張。
“這也是從所羅門倉庫里找到的,是遠古時代的‘城市’圖像。”麥爾肯無奈地回答。
艾伊思塔睜大雙眼凝視手中的圖。這張由遠古空中魔法所捕捉到的影像,是密密麻麻的擁擠建筑物。雪霧朦朧了許多地方,周邊已遭白雪埋沒。
“這沒什么特別的,我們研究院還有好多這樣的圖,都是遠征隊帶回來的。”麥爾肯把圖抽了回來,明顯想打發她,“我們有三十幾張這樣的城市古圖——”
這次,艾伊思塔直接繞過石桌來到麥爾肯身旁,把少年嚇了一跳。她二話不說直接從他懷里搶來整沓資料。
“你、你干什么?!”麥爾肯錯愕地喊,帆夢也看了過來。
“閉嘴。”艾伊思塔倉促地從里頭翻找,最后找出三張類似的圖,目不轉睛檢視著,“這些是哪幾座城市,你知道嗎?”
“這……這一張是遠古北美大陸的‘洛城’遺跡。”麥爾肯回答道,“有大片凍結區塊的是‘香港’,在亞細亞大陸的南端。最后這張太模糊了,所羅門也沒寫任何注解,不知道是哪個遺跡。你有什么疑問嗎?”
“這兒,看這些紋路,三座城市都有。”艾伊思塔順手抓來一支蠟燭,貼近圖像中央的某種紋理:陰暗的深色線條穿插在遺跡的道路之間,像是翻出地面的觸手。整體看上去,就像一片破碎而干枯的巨網,覆蓋整座城市。
“這……有可能是舊世界建筑體系的一部分。我們尚不了解。”麥爾肯說。
“不,我親眼見過這東西。”艾伊思塔輕聲說。
兩位學者立即盯著她瞧。帆夢皺起眉頭問:“你在哪兒看到過?”
“‘方舟’。”艾伊思塔憶起與亞閻站在白色巨塔頂端所看見的景象。“那里的遺跡地表也被同樣的紋理覆蓋。光看這些圖你們可能感覺不出來,但是……我很確定這不是舊世界人類造出來的。”
“你怎么能斷定?”帆夢又問。
“它們的質地不是人工物,和遺跡普遍不同。更像是天然發生的。”艾伊思塔拎起圖,擺在首席學者眼前。“不需要親臨現場,直接看著這些圖,也能明白。”
帆夢的神情變了,很明顯他知道艾伊思塔所言無誤。“與狩有關聯嗎?有沒有其他線索,任何線索?”他急著問。
艾伊思塔想了想,慚愧地搖頭。首席學者與麥爾肯互望了一眼,神情再次消沉。她這才放下手中的紙張。“抱歉……”
“那么我們會議就到此為止。現在已是危急時刻,未來數個月所有支部的奔靈者都必須扛起守備工作。”恩格烈沙長老說完,額爾巴在他身旁點頭。
“看樣子,我們會和最初的奔靈者一樣,只剩守護使一個支部。”紅狐語氣平靜地說。艾伊思塔無法判斷他是不是在嘲諷。
秘密會議似乎就這么結束了,什么也沒改變。各遠征隊長紛紛動身離開。總隊長亞煌撐起拐杖,和首席愈師也準備離去。
“對了,陀文莎,”恩格烈沙長老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停下腳步,“現在外頭不太安全,但還是不能完全停止束靈儀式。奔靈者急需新人。你有沒有什么對策?”
艾伊思塔這時才覺得事有蹊蹺。陀文莎只盯著石桌一角,眼神恍惚。
“或許縛靈師可以告訴我們哪個方向沒有狩的威脅?”老將額爾巴站在門邊說,“我們可以派有經驗的奔靈者尾隨新人一段距離,照應他們。”
“但這會大大降低原生雪靈出現的概率吧?”哈賀娜轉身問道。
“尾隨新人半天的距離,應該不會影響他們找到雪靈。以現況而言,確實有必要這么做。”
“是啊,主要還是得確保鄰近地帶沒有狩的威脅……”
“瓦伊特蒙,已經滅亡了。”
人們的話被打斷。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僵直身子看向陀文莎。
艾伊思塔已忘了呼吸,直盯著縛靈師那昏暗不明的面容。陀文莎猩紅的雙唇在顫抖,然后她捂住自己的臉,跪了下來,重復念著某些話語。
恩格烈沙長老立刻繞過石桌走來。“陀文莎,你剛才的話什么意思?”然而凡爾薩和雨寒已快一步來到縛靈師身旁,蹲在她身邊扶住她。有那么一陣子,眾人顯得不知所措。房間一片寂靜,只剩縛靈師那不知是嗚咽還是呢喃的聲音。
半晌后,凡爾薩抬起頭,斬釘截鐵對所有人說:“她的情況不太穩定,先讓她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不知是否有錯覺,黑底斯洞變得比以往更加寒冷。
艾伊思塔一手拿著棲靈板,一手揪著自己領口,覺得胸腔一陣不舒服。縛靈師的話在她腦中注入無法形容的恐懼。某些事已發生了……卻無人知曉是什么。
雨寒走在她身旁,凡爾薩則跟在她倆的后方。他們打算去工坊洞穴搬一些器皿到縛靈師的居處照顧她。但艾伊思塔不斷想起那些殘留在遠古遺跡的詭異的紋理,以及她在“方舟”所看見過的紋路。它們有關聯嗎?如果那些紋理真的與狩有關系……又代表了什么?
她覺得自己錯失了某個最重要的線索,某種很明顯的線索。
“你似乎和許多居民都保持著不錯的關系。”
艾伊思塔回頭望了一眼說話的男子。曾被稱為“叛逃者”的凡爾薩。他仿佛一點兒也不怕冷,袒露胸膛,寬松的襯衣里頭是一串牙骨項鏈。
“居民就是我的家人。”艾伊思塔側首回答他。
他們三人踏上跨越暝河的石橋。幾艘小船停在河的中央,船上的工匠正在用竿子打撈殘冰。
“我已經聽說了。你告訴所有人關于……”凡爾薩的聲音忽然有些別扭,“關于我父親的事,那是亞閻在旅程中途告訴你的?”他的聲音變得尖銳,還帶了點不悅。
“亞、亞閻?你在說什么?我是自己一人——”
“別裝了,他告訴過我了。”凡爾薩打斷她,“放心吧,我不會泄露他的事。我只想告訴你,別多管閑事。”
“你們在說什么啊?”雨寒的視線飄在兩人之間,似乎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
他和亞閻有那么熟嗎?艾伊思塔心想若是如此,她倒想問亞閻去了哪里。但她在橋的中央轉過身來,手插胸前面對凡爾薩說:“你說我多管閑事?”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凡爾薩說。
“我只是認為人們有必要知道事實,你并不是他們口中的‘叛逃者’。”她刻意不去提到黑允長老等人做過的殘忍決定,因為雨寒就站在他們身旁,“你應該要感謝我才對,居民們已經對你改觀了。”
這句話似乎令凡爾薩的額頭緊繃,青筋全冒了出來。“聽好,別到處說我的事,懂了嗎?從現在起你最好閉上嘴!”
這人怎么那么令人討厭?艾伊思塔盯著他,被凡爾薩充滿威脅的口吻給激怒了。她不甘示弱向前走了一步,碧綠色的雙眸直視對方。“你這個沒教養的家伙,怎么用這種態度說話?我們素昧平生,好心幫你,連聲謝謝都收不到,你竟然敢叫我閉嘴!?難怪居民都那么討厭你!”
“你——”凡爾薩睜大眼想說什么,卻被雨寒給拉住。
“你們別吵呀……”雨寒緊張地看著即將開打的兩人,但她似乎想了一會兒,也貼近凡爾薩輕聲問:“你的父親怎么了?”
“沒什么!不干你的事!”凡爾薩的吼聲嚇著了這兩位女孩。
艾伊思塔噴著鼻息,自討沒趣地把目光瞥往一旁,恰巧看見那幾艘停在河中央的小船。船周圍的河面隱約反射洞頂的螢光,那些光波被工匠打撈殘冰的動作頻頻打碎。
突然間,艾伊思塔清楚感覺到腦中的血液凍結。
“你給我聽好,我不曉得亞閻究竟跟你說了多少,但從現在起,你要再敢提起——”
“你們……”艾伊思塔的喉嚨差點兒發不出聲,只勉強說出了一句話:“他們說,所羅門是從中央遭到突破的,對嗎?”
“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
艾伊思塔的腦中出現如巨網般覆蓋遠古遺跡的紋理。她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
如果那些遠古“城市”的人們并不是因為天候劇變才滅亡的呢?如果……舊世界人類的聚集地,曾經發生和所羅門一樣的事呢?艾伊思塔莫名地無法呼吸,胸腔的痛感又出現了。她雙手環抱胸口。
“艾伊思塔,你怎么了?”雨寒察覺到異樣,拉住她的手臂。
凡爾薩似乎也發現事情不對勁,靜了下來。
如果狩有方法……有方法找到所有“人類的聚集地”呢?
那些舊世界人們堪稱“城市”的地方,不也一樣嗎……
她暈眩地盯著船上的工匠,有種他們正以慢動作在撥弄水面的錯覺。
瓦伊特蒙……也是人類的“城市”啊!
艾伊思塔指向前方。“那些河面上的殘冰……這幾個月都不曾消失,對嗎?”
凡爾薩這才隨著她的目光朝暝河望去。雨寒也不確定地挪動視線。他們全盯著那幾艘船。空氣仿佛已變得更加冰冷。
雨寒摸著自己下唇說:“戰后的殘雪都清除了,只有這一帶的河面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出現殘冰……”
眼前的畫面艾伊思塔早已看過不下百次,但直至此刻,她才意識到這一切代表什么。她低頭,發現雪靈果然已經蠢蠢欲動起來,光體縈繞在她的手腕邊。“原來是這樣。”艾伊思塔打直棲靈板,刻不容緩地走到石橋的邊緣。
“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凡爾薩說:“你等等——”
艾伊思塔沒有看他一眼,縱身躍入河中。
水的溫度比想象中冰冷太多,這不該是暝河的溫度。她打了個寒戰,但身體立刻被虹光包覆。即使身邊彩光彌漫,水底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印象中,暝河是條極深的地底河。
艾伊思塔知道是召喚“芬瀾”出來的時候了。她的雪靈已經蛻變過。
從方舟歸來的途中,她親眼見證了雪靈的變化。從過往僅依附在鍍銀鎖鏈上的縹緲光絲,轉變為全然不同的形體。艾伊思塔緊握棲靈板,以意識激發出彩光。
光體在水中像渲開的染料,無聲漂動,又迅速凝結為一道螺旋光束往河底而去,并在過程中化為更強韌的形體——流線的腹部,展開的光鰭,那模樣是在遠古時代被稱為“虎鯨”的生物。
雪靈的強光驅逐了黑暗,越游越遠,直通暝河底端。艾伊思塔目不轉睛地盯著。
然后她看見了。
河床的底部,有某種惡心的紋理。芬瀾的光僅點亮一小塊區域,卻足以讓她徹頭徹尾地發寒。她用意識讓雪靈順著那表面往前游,看著彩光點亮的軌跡,恐懼越漸強烈。
整個河底,全被這樣的紋理覆蓋著。
那是某種像是結晶體,卻又滿布著莖痕的表面。與她和亞閻在方舟所見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暝河底端的紋理并未干枯,而是平滑、飽滿的,像某種怪異的金屬物質,卻又像在休眠的龐然大物,巨大得令人難以想象,且在遭雪靈點亮時,反射出一層幽暗的光。
代表死亡的冰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