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開打,我等最好還是跟在兵車后面……”一名國人用胳膊捅了捅自己的同袍,他們是鄰里的關系,后者偷偷打量了一下前方戰車上的武士,然后低低回了一聲贊同。勝,沒有因功封賞,敗,不會被俘為奴,既如此,何必玩命呢?
右師又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君主偶有小過,你身為公子,也應該懇辭上諫,而非犯上作亂。”
公子卬辯解道:“右師久在都城,上書諷諫之人有何下場,難道右師絲毫不知?
有戴氏者,宋戴公之后也。國政倒行逆施,國野紛紛荼毒,戴氏錯信了上書令,陳言宋公,請誅薛檜,以靖國人。
朝上書,夕下獄。試問狼行殿陛,哪里有忠貞之士申一言之地?”
右師哀其不幸,怒其必爭,語氣中又是同情又是惋惜:“犯上做亂,無論如何都是罪大惡極。忠君愛國,乃是為人的本分。
所謂君要死,不得不死。爾等不做安安囚徒,猶效螳螂奮臂,到頭來,還不是被鎮壓,被剿滅?原本只是個人的冤屈,而今兵戈一起,搭上多少無辜性命?
家小妻兒,楚丘民眾,皆因一起反念而白白枉送。”
公子卬引經據典地回道:“民愛國,然國愛民乎?國既不愛民,民緣何愛國?右師所言,人之本分,在乎忠君愛國,此言可有出處?抑或是右師一人之私見?
《尚書》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難道右師束發以來,未曾讀過么?
天下本無君,先有民,民眾而有國,國立乃設君。君之一字,一尹一口,尹意為治理,囗則丁口,若舍之百姓丁口,君將治何人耶?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君以民為草芥,民以君為仇寇,自然之理也。或屈死獄中,或戰死義幟之下,等死,死國可乎?
且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猶未定也。滔滔者,舉國之反勢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向、蕩、華、老、魚、鱗、樂、皇甫等公族皆反,反觀簇擁宋櫜旗之下者,幾家幾氏而已,從宋公而征者,不過攝于君命而已。
我膽敢在此預言,諸位頓兵堅城之下,久攻不克,楚丘后方諸公族擇機重整旗鼓,遷延時日,商丘農事為之耽誤,五月之麥潰爛田壟,屆時自然逃兵日甚,哪有不敗的道理?”
右師嗤笑道:“古書上的章句,迂腐之極,時移世易,尚有幾分合于目下之世?當初楚人北渡泓水,公子目夷勸先考襄公半渡而擊,襄公從古人之言,不納今人之諫,遂用猖獗。晉文不法古人之迂闊,用計以維新,此所以唐叔之邦稱霸天下。
至于足下推衍之勝負,純屬妄言而已。雷霆之下,草木具焚,千軍覆城,旦夕可拔,初,逆賊華御事兩百乘之兵,好不威風,破之不過朝夕,以足下之兵寡,夸言久攻不克,豈不是無稽之談。”
杵臼埋怨弟弟:“咳,叔弟何不以弒君為由,鼓動城下之師倒戈相向?先考撫國一十七載,恩義遍施,若以此為名,定能瓦解宋公軍心。”
墨點當即反對道:“不可。且不說以此為名,奏不奏效。單以信義而言,此為欺眾。
贗品難為真,真金不作假。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安能為一時之利,而遺誆騙之劣跡?
兩位公子乃襄公子孫,當守家風,仁義著世,萬萬不能效仿不肖子孫公子成、譎而不正晉文公。
且宋公早晚必死之人,繼宋公之位者,舍二位公子,將以何人?二位詐得一時,他日何以取信于民,取信于他國外邦之君?”
墨點堅持此戰必勝,既然是必勝的戰斗,為什么要把寶貴的名聲白白棄擲?
公子卬沖墨點拱了拱手,算是會意,接著沖城下喊話:“右師大言煌煌,好不饒舌。臨陣作戰,可不是點點人數那么簡單。貴部有什么本事盡管招呼上來,好叫我這個迂闊的襄公子孫,漲漲教訓。”
宋公御腹中如釜中置火。公子卬方才所言,他知道句句屬實,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宋公御自問初為國君,對國家之器用得不甚純熟,難道不是可以理解的嗎?如今不是悔過了么?為何揪著過去的爛賬不放?
君子記恩不記仇,小人記仇不記恩。公子卬真真該殺的小人。
卡耐基說過:“99%的情況下,不管犯下多大錯誤,人們都不會責備自己。”此言得之。
宋公御猩紅了雙眼,急吼吼下令,“全軍出擊!踏平楚丘,不可使一人一馬得脫!”
公子卬大喜,回首激勵守軍:“諸位都聽得明白了,宋公下令,踏平楚丘,不可使一人一馬得活!”
“大丈夫死則死矣,萬萬不可令妻兒受屈!”
“昏君,拼了!”
城上的民夫本來老神在在的,眼下一個個氣的青筋暴露,愈發賣力地把一袋袋箭矢輸運上來。
管理一言不發,心中騰起一種不詳的預感。所謂將不因怒而興兵,即使忿然,也不該顯露于顏色,以免手下之人以為君主用兵以私憤,而非指揮以理智。
戰鼓隆隆,右師的駟馬戰車率先出動,步隊緊隨其后,吶喊聲伴隨著沖鋒重重地撞向了南城門口的木寨。
車輪卷起黃沙滾滾,步兵發足而奔,人海如浪,殺聲如濤,小小的木寨仿佛滄浪之上的孤舟,似乎隨時都會被拍碎。
杵臼城頭觀望,憂心忡忡:“小小木寨,恐怕不是一合之敵,置兵其中,豈不是白白流血?”
墨點哈哈大笑:“二公子有所不知,這寨子真乃三公子之杰作。不論寨中多少人,都有妙用。”墨點簡單解釋一二。
倘若寨子不拔,蟻附登城之兵擔心有人從寨中殺出,截其后路,斷其竹梯;寨之若存,城門必定安然無恙。倘若攻擊寨子,必定甘冒城頭箭矢飛石,損失不在小,待寨中力竭,也可以安然退回城門之內,不必擔心白白流血。
“標槍手準備!”指揮寨中士兵的是武峻。他下令打開寨門。整個寨子都被戰壕環繞,只有正前方的二十米之地,留有一小段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