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有令,釋放俘虜管理。”戴拂把詔書宣與牢頭,牢頭謙恭地向后者行禮,一邊的公子卬也對他報以和煦的微笑。
“兩位請稍等,下吏這就提人。”牢頭道。
他需要時間。獄卒們平常提取一個囚犯,會給他化妝,在慘白的面頰上涂敷一絲胭脂般的色彩,這種虛假的人色好掩飾餓殍的膚色,能避免買主把售價壓得太低——犯人的結局無非是死或者販賣為奴。
“不必了,本公子親自去請。”公子卬道。既然長丘城還指望管理搭把手,就不能不盡到禮數。“這……”牢頭感到一陣為難,畢竟黑獄里的行情外人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邊上的戴拂曾是獄吏之一,哪里不懂牢頭的心思,提醒道:“太傅不是買主,他看了又不會壓低價格。”一語點醒夢中人,牢頭很快就把公子卬帶到黑獄中。“直臣兄(管理的字)受苦了。”
在公子卬的執意要求下,牢頭同意公子卬親手給管理解開鐐銬,打開牢門。午后熾熱的陽光仿佛烈焰,炙烤著管理的眼皮,他睜不開眼,正要用手去遮擋,公子卬也不顧管理身上的邋遢和虱,除下自己的冠帽替他遮擋陽光。
“這……”感受到來自公子卬無微不至的善意,管理正要出言,卻陡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干澀的喉嚨,疲軟的橫膈膜。
公子卬貼心道:“直臣兄身子虛,不要說話。先請入寒舍,薄粥淡食伺候。”戴拂駕車,龜速返家,以避免不必要的顛簸勞頓。
雇來的傭人把管理清洗干凈,公子卬親手把他扶到自己的床榻,奉上補身子的湯藥和點綴著肉糜的小米粥。
管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睜開惺忪的睡眼,床邊是正在靜靜翻閱竹簡的公子卬和戴拂。
管理心神一顫。公子卬的招攬之意,再明顯不過了。當初公子御在齊國遠賢之舉,尤在眼前。
回憶涌上心頭。當初祖父死,叔父見新任齊主不賢不孝,親佞遠賢臣,不類其父齊桓公,于是出走敵國,聽說已然受到了楚王的重用,拔為世官,封以城邑,如今叔父已非姬姓管氏,而是以封地為氏,姬姓陰氏了。偌大一個齊國,曾經稱霸天下,天子稱伯,尊王攘夷,即使世仇的魯人聽說了祖父的名號,也會贊一句:“若無此人,我等皆披發左衽,為蠻夷之俘虜哉!”
可齊桓公五個兒子,沒一個中用的,鮑叔牙之后,管氏不為朝堂所重,管理一家就搬離了都城。管父終其一生,懷才不仕,每每于壟畝間嗟嘆。噩耗接踵而至,國內公子公族在都城掀起血雨腥風,內亂不住,以至于外患無人有興趣搭理,長狄寇邊,這在桓公朝想都不敢想,從來只有齊軍出境胖揍蠻夷,什么時候,輪得到長狄騎臉?可國亂歲兇,新齊主不得不乞和,任其飽掠自去。
命運的改變還是在宋成公十五年,一個宋國的公子居然來到齊國的土地上招賢納士,猶如姬發來到商王治下發掘姜子牙一樣的劇情。中原大地已經有數百年沒出過這樣的盛況了,即使賢主如晉文齊桓,也不過是在本地訪才覓賢。
在母親的鼓勵下,管理選擇會一會遠人。當日,管理打扮成落魄的模樣,頭戴緇布帽,腰懸瓀玟,佩著銹著銅綠的鈍劍,踩著粗劣的草履,窮酸落魄,以試公子御之器。天不負人,公子御沒有以名爵,外貌取人,開門為管理揖,邀入堂內相談,席間管理故意頻頻摘下頭冠捫虱,公子御竟絲毫不嫌棄。管理方認定,公子御有向賢之心,而非作偽。于是管理拜入門下為士,告訴家人遇到了自己的齊桓公,母親,妻子皆為管理賀。
時間證明,公子御確實是英武之主,兩年間,管理隨公子御征伐長狄,拓土立業,凡是管理的計策,公子御無不欣然采納,凡是管理的忠告,公子御無不銘記于心。有閑暇時,公子御也愿意傾聽管理講述祖父當年的故事,每每遇到其他貴族,互相炫耀時,別人吹噓自己得到如何如何稀有的珍寶玉石,公子御只說自己有管理這樣的人才作為珍寶。
主臣相得,不外如是。管理成了長丘的二號人物,家宰,長狄的進犯被一次次擊退,領地富饒而安泰,勃勃生機,萬物競發。見此情形,有條件齊人門客紛紛把國內的家小接到長丘,無數的長狄俘虜就像螃蟹一樣,被捆成串串,賣到國外換取武器,糧食和桑麻——奴隸出口已然成為長丘的經濟支柱,而奴隸的最大進口國,鄭國就在長丘的西面。他們經營著各種各樣的種植園,漆園、桑園,以及林林總總的草藥園,就像美國人需要進口黑奴一樣,鄭國源源不斷從公子御這里進口長狄戰俘。
隨著五月的到來,公子御進為宋公,管理也雞犬升天,從士大夫進階成了卿大夫,如果沒有公子卬的天降,管理的人生軌跡或許就是蕩平叛亂,積功獲得封地,或許就被封在長丘,子孫以長為氏,和楚國的陰氏叔父一樣。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雖然宋廢公誤信奸佞,身邊有了薛檜,偶爾不采納自己的建議,比如說不善待國人,可人總會犯錯的嘛!這就好比你是個愛狗人士,但是若是生你養你的父親愛吃狗肉,你總不會對父親喊打喊殺吧?
同理,百姓對于士大夫、卿大夫而言,不是共情的對象,善待百姓就好像是善待地里的莊稼一樣,莊稼是口糧的來源,而百姓是稅收的來源,迫害國人的罪過程度和損毀莊稼差不過,頂多割發頂罪,哪里值得君位加上一條性命呢?公子卬和國人的揭竿而起在管理看來顯然是防御過當,而非正當防衛。
現在管理失去了一切——謀生的工作、蔭子的世職,數年的奮斗一朝散,對公子卬怎么沒有恨意?況且宋廢公在事不可違之時,還把妻子托付于他,這是何等的推心置腹?不為故主報仇,何以報答伯樂的恩情?
想到這里,管理心中冷笑,公子卬擺明了是想要招他入門下,可問題是管理本人樂意么?
強盜殺死男主人,把女人擄掠,常常告訴她,我殺了你的丈夫,很抱歉,現在我賠償你一個,罪惡的手侵入女人哭哭啼啼的身子。公子卬殺了理的主君,難不成以為像強盜一樣,自己就會乖乖奉他為主么?主公是說賠就賠的么?
人非草木,即使是撿來的嬰孩,三年在懷,也有舐犢之情;先君伴理,衣食所養,朝夕所陪,一同張弓于車輿,一同揮劍于沙場,出生入死,同染戎衣,刀口下的主臣之誼,豈是公子卬折節下交所能比擬的?
濃濃的殺意涌上管理的心頭,被褥下的虎口被使勁捏緊,關節都快變形。
管理含恨發誓,定教公子卬斷頭,以謝先君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