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家的時候,會用微波爐加熱食物或開罐頭吃,和在外婆家相當不同。外婆家的味噌、醬油,還有蘿卜干,都由她親手制作。我第一次知道一碗味噌湯里面含有小魚干、柴魚、大豆、麥曲等許多食材的時候,感到非常驚訝。
外婆站在廚房里的身影被神圣美麗的光暈包圍著。光是遠遠看著那身影,我都會感到平靜;要是站在她旁邊幫忙,我就覺得自己參與了某項神圣的工作。
外婆常用的“適當”“咸淡”這些詞,令不習慣做菜的我覺得莫名其妙,但漸漸地我明白了,外婆是在用“適當”“咸淡”這種籠統又寬泛的詞來表達料理的最佳狀態。
梅干不知不覺地在我口中下咽,舌頭上只留下梅子核和跟外婆有關的回憶。
都市里夏天剛剛結束,但是在這里,真正的秋天已經來臨。吃過飯團后,我感覺更冷,坐在小巴最后一排,我的身體不停地發抖,想喝點熱飲,可已經上車了,身上的錢也不夠。
我像抱著嬰兒般把米糠醬甕抱在膝上。感覺暖和了一點。
我把額頭抵在車窗上,看向窗外。
已經被我忘記的家鄉地圖像底片顯影般漸漸蘇醒過來。我腦中的那幅舊地圖上又追加了新蓋的房子和新開的商店。
小巴緩緩開進了綠蔭濃密的山中。我多少還是有點緊張,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
小巴轉彎時就可以看到“乳房山”了,高高隆起的兩座山頭緊緊靠在一起。這兩座山高度相同,山頂上也都矗立著一塊巖石。遠遠看過去,就像仰面躺臥著的女人的乳房,因此村里的人一直以來都叫它“乳房山”。
聽說“乳房山”的山谷,就是相當于乳溝的溪谷處,建造了日本屈指可數的蹦極臺。我幾年前偶然在新聞上看過這件事。
僅容一輛汽車通過的狹窄山路兩側印著“歡迎來到蹦極之鄉”的桃紅色鯉魚旗,非常顯眼,還有大到讓人以為放錯地方的招牌。我想,這一定跟奈空有關。
下車時我迅速拿出“非常感謝”的卡片,向司機告別。“歡迎來到蹦極之鄉”這幾個大字在我眼前跳躍。
陰沉的天空中淅瀝瀝地下著雨。我右手抱著米糠醬甕,左手緊拎著籃子,一路走回老家。
途中想要小便的話就在草叢里解決。在這人口不到五千的村莊里的山路上,你不太會碰到人。當我尿尿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只雨蛙,一直盯著我看。我伸手摸它,它輕快冰涼的四肢便攀住我的手掌。
我告別了雨蛙,再度踏上山路。走到杉樹林立的路段時,一只翹起大尾巴的松鼠躥過我的眼前。
漸漸接近“乳房山”了,我的心因興奮顫抖著。
我抱著米糠醬甕,拎著籃子,在老宅前靜靜站了一會兒。村子里的人背后叫這棟建筑為“琉璃子御殿”,琉璃子是媽媽的名字。寬廣的場地上除了主屋,還有媽媽經營的小酒館Amour、儲藏室和一些田地。我和媽媽一起在這里度過的日子有如千層派似的層疊而出。
門前新種的大棕櫚樹歪了,是水土不服嗎?大樹下方的葉子已經枯萎,變成褐色。這塊四周環繞著茂密樹林、被單獨整理出來的土地,本來是媽媽的情人、人稱奈空的所有物。
這棟從空中俯瞰時就像被撒上一層灰,色澤暗淡,只有顯眼處花了點錢裝修的建筑,其實是偷工減料、半途而廢的住所。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想用推土機或別的什么把它全部鏟掉。
奈空是本地小有名氣的根岸恒夫混凝土建設的社長,我讀小學時就聽到人家稱他為奈空。
我是私生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我千祈萬求,絕不希望他是我的父親。
我躡手躡腳地穿過主屋和酒館,徑直走到后面的田地去。
我想賭一把。
如果能夠挖到媽媽的私房錢,我就帶著那筆錢逃走,再次逃往一個陌生的地方。媽媽完全不信任銀行,她把裝著鈔票的香檳瓶子埋在田里。
我曾在夜里偶然看到,所以知道這個秘密,不過,萬一沒有找到……
我走進田里。天色更暗了,落下冰雹大的雨滴。終于下雨了。
媽媽明明對農業一點興趣也沒有,田里面卻還是種著蔬菜。或許是因為奈空以外的另一個情人會幫她種田吧。
眼前的芋頭葉碩大又茂密,田里還種有蔥、蘿卜、胡蘿卜等。我忽然好想做菜,不過現在可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先開始挖特意豎著稻草人的地方。
一般人會以為那么醒目的地方不會埋著貴重物品,但媽媽就有別人怎么以為就偏不怎么做的大膽性格。
可事與愿違,從地下挖出來的居然是我以前埋下的藏寶盒。
起初上面滿是泥土,所以我沒有發現,但撥開泥土后,我頓時覺得那個餅干盒很眼熟。
我忐忑地打開藏寶盒的蓋子。
里頭都生銹了。
記憶中的物品再度出現在我的眼前。
水槍是我從前到處閑逛時隨身帶著的東西。有時候我在里面裝上果汁,再遠遠地射進嘴里喝,沖著從廟會買回來的烏龜的殼噴水或是澆花時也都用這把水槍。溜溜球是我無聊時最愛玩的。我喜歡爬上附近的那棵大無花果樹,舒服地坐在樹枝上玩溜溜球。上面寫著“媽媽”的白色小石頭是我生媽媽的氣時用力摔到水泥地上以發泄怒氣的重要道具。我還在石頭背面用蠟筆畫上類似媽媽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圖案。
還有熊貓玩偶、第一次吃到的外國巧克力那漂亮的金色包裝紙、有著淡淡清香的橡皮擦、掉在路旁的蝴蝶的翅膀、蛇蛻下的皮、吃完的蚌殼及蛤蜊殼等很多很多現在已經覺得無關緊要的東西。
我拿著那些東西站在田中。一閉上眼睛,那段時光便蘇醒了過來。吃零食、吃飯、看電視、做功課、洗澡、睡覺,做每一件事情時我都是孤獨一人。
媽媽總是嬌媚地在酒館里招呼客人。
我想玩一下很久沒玩的溜溜球,正把線纏好站起身來時,主屋的玄關就發出了很大的聲響,一團白白圓圓的東西一溜煙地沖了過來!是照片上的那只豬,像頭斗牛般地沖向我。
啊!我發覺不妙時,豬已經沖到我的眼前。從我離家后,媽媽就一直和這只豬一起生活。豬比我看照片時想象得還要大,近身看時更覺壓迫。
我本能地轉身就跑,可豬跑的速度也比我想象得快。我好幾次被菜葉子絆住,差點摔倒,但還是拼命逃。
途中我掉了一只鞋子,也還是繼續跑。每當豬鼻子碰到我的屁股時,我都生怕會被它吃掉。豬是雜食動物,或許會吃人啊!我一身泥土,而且本來體力就不好,于是很快就喘不過氣,癱倒在地。
但最糟糕的才剛開始,聽到騷動的媽媽一邊大喊著“小偷!小偷!”一邊沖過來。過慣夜生活的她剛剛還在睡覺吧!蕾絲睡衣下穿著一雙黑色長靴,正拿著鐮刀向我沖來。她還沒認出我來。
十年不見,完全沒有化妝、素著一張臉的媽媽,臉部輪廓很深,看起來像整容后穿著女裝的中年男子。我不出聲地默默抵抗,泥土的味道混合著媽媽的香水味,很難聞。
視力不好的媽媽終于在鐮刀朝著我肚子揮下來的瞬間認出了我。真是千鈞一發。
我回過神來時,雨勢變得急亂,風力強大,如同暴風雨般。媽媽和我都全身濕透。隔著薄薄的睡衣,媽媽沒穿胸罩的胸部被我看得一清二楚。還是像“乳房山”一樣高挺豐滿的乳房。
我完全忘記單詞卡的存在,只是跌坐在田里,張著嘴凝視媽媽。
媽媽的肩膀劇烈起伏,嘴角像怪獸噴火似的冒出白霧。
一瞬間,我們倆四目相對。可是媽媽什么也沒說,轉身回屋。
走到玄關的時候,她回頭看向我這邊,微動下巴,豬也甩著彈簧似的細細尾巴,慢慢地跟在媽媽后面。
我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巴。
不但沒有如期待的那樣找到媽媽的私房錢,還被媽媽逮個正著,這真是最糟糕的結果。
既然這樣,想到別的地方展開新生活已經不可能了,因為我身上連坐小巴回車站的錢都沒有。我現在能去的地方真的只有這里了。
我站起來,做好心理準備。先把挖出的藏寶盒再度埋進土里,接著去拿掉落的鞋子,然后抱著米糠醬甕,拎著籃子,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進家門,嘴里滿是泥巴味。
十年沒有進過的家門啊。
那只豬就住在主屋旁邊加建的漂亮豬舍里,豬舍門上釘著寫了“愛瑪仕”三個大字的牌子。
洗完澡,喝著媽媽泡的帶點酸味的速溶咖啡,我用夾在報紙里的廣告頁的背面和媽媽進行筆談。媽媽借了睡衣給我穿,睡衣的纖維里散發著濃郁的香水味。
不知道為什么,我連對著媽媽也發不出聲音。我用不同顏色的圓珠筆在廣告頁背面寫出自己想說的話。
我完全忘了媽媽的字有多漂亮。反觀自己,因為緊張和畏縮,我握筆無力,只能寫出又小又丑,像是瀕死的蚯蚓般的字。
我們面對面坐在電暖桌前,輪流寫字,中間聳立著高不見頂的十年歲月之山。
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我們的筆談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我身無分文,開口向媽媽借錢,但如預料般遭到拒絕。不過,媽媽也不愿讓她的親生女兒過著游民般的生活,便勉強答應讓我回家住。
條件是要照顧愛瑪仕。
當然,餐費、電費以及房租等都要付錢。
因此,我必須工作,可得先找到工作。不過在這偏僻的農村里,就連蹦極員的面試預約,肯定也早都排滿了。
就在毫無頭緒的時候,我突然靈光一現:就借用家里的儲藏室開一間小餐館如何?雖說是儲藏室,卻是奈空用來展示的樣板房,結構完整,里面也很寬敞,當儲藏室還有點過于豪華了。
而且,就算想找工作,除了做菜,我也什么都不會。
但講到做菜,我確實有自信。
如果能在這個山谷里的寧靜小村莊做菜,我應該可以安穩地生活下去吧。這一預感就像巖漿般從我身體深處涌了出來。
我失去了所有的家具、廚具和財產,所有的東西,但我還有這具身體。
照燒牛蒡絲拌梅干蜂斗菜梗、香醋燉牛蒡、摻入大量蔬菜的散壽司、軟嫩滑溜的茶碗蒸、只用蛋白凝固的牛奶布丁、黃豆面饅頭……外婆留給我的這些食譜全都還留在我的舌頭上。
還有,在咖啡店、小酒館、燒烤店、有機餐廳、人氣咖啡廳、土耳其餐廳等各式各樣的餐飲店所累積的工作經驗,像年輪一樣刻在我這具身體的血肉中和指間。
就算剝光衣服讓我全身赤裸,我也還是能夠做菜。
人生中頭一次,我下定決心求媽媽答應。
拜托,我會努力打拼,能把儲藏室借我嗎?
最后,我寫下這些話,恭恭敬敬地遞給媽媽。
然后,我雙掌緊緊貼在榻榻米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能半途而廢,要堅持到最后!”
我抬起頭,媽媽那漂亮的字跡躍入我的眼簾。
媽媽等我看完那些字后,邊打著哈欠,邊起身回自己的房間,睡回籠覺去了。
最后,我決定留在這山谷的寧靜村莊里,做一個料理人。
開店資金是以相當于高利貸的高利率向媽媽貸來的。
擁有一家自己的店對我來說是多年以來的夢想。
包括戀人在內,失去一切的傷痛雖難以計量,但也成了一個契機,讓我的人生向前邁了一大步。這樣的發展,一天前的我是完全想不到的。
我走進暌違已久的房間。本來還以為我所有的東西都被處理掉了,沒想到一切原封不動。我打開衣櫥,看到自己的運動服。于是脫掉媽媽的睡衣,換上運動服。十年過去了,兩側鑲著白線的紅色運動服雖然有點緊,但還裝得下我的身體。
我立刻把米糠醬甕放到廚房里通風良好的陰涼處。
媽媽管理的廚房還是一樣糟糕。洗碗槽有點臟,海綿上也沾著菜屑,垃圾沒有分類,餐桌上隨意擺著本地專有的方便面。
和外婆珍視的廚房實在大不相同。我拉開抽屜瞥了一眼,里面的海苔因放置太久而光澤全無,蔫蔫地躺在透明塑料袋里。我假裝沒看到,關上了抽屜。
我對于米糠醬甕能夠安然留下的感激之情勝過那些不愉快的感覺,心里暖暖的。老實說,直到此刻之前,我的心情都太過緊繃,沒有過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想這事。
外婆的遺物米糠醬甕。
這么說也并不為過。
它躲過了地震和戰爭啊!
每當我和外婆一起查看米糠醬甕的時候,她總是得意地這么說。大正年間出生的外婆說,這是她母親留下來的,她母親應該生于明治年間,因此,這恐怕是從江戶時代傳承下來的米糠醬甕啊!
現在就是想做也做不來,想買也買不到——這個只要把蔬菜放進去,它們就會高興地變成美饌的魔法之甕。
我接管它以后,總是細心地加進去一些味噌湯里的柴魚干、小魚干和陳皮。偶爾讓它喝點啤酒,吃點面包,活化它的乳酸菌。每個人身上的乳酸菌都不同,外婆得意地告訴我,女人的比男人的好,尤其是生過孩子的女人。
我輕輕地打開米糠醬甕的蓋子,聞著外婆的味道。
雨停后,我在闊別多年的老家附近閑逛。
我滿腦子都是開餐館的事情,想法不停地冒出來。現在不是睡覺的時間,頭腦也清醒得一點都不想睡。而且,我最先想去看望的是一棵樹。
沿著通往后山的路,我一口氣跑到記憶中的地方。在一座小高丘那里,有棵特別高大的無花果樹。這十年來,我從沒想過要見媽媽,但很懷念這棵無花果樹,好幾次在夢中尋找它的蹤影。
對我來說,真正了解我的不是媽媽,不是同學,而是這座山上的大自然。
二十五歲的我,體重比那時重多了,但還是能像以前一樣坐在樹上。
因為過了十年,樹干變粗了,樹枝也比以前結實。我覺得這棵無花果樹也很高興能與我重逢。
我把耳朵貼著樹干,感受著微微的溫暖。樹枝彎彎,掛滿了翡翠色的果實,好像裝飾豪華的圣誕樹。我用指尖撫摸果實,每一顆都飽滿結實,像手抱雙腳、蹲在地上的小孩的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