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塌落物旁，沈省抬頭看著夜空：上面仍蒙著一層茸紗，但星星多了幾顆，而且光芒要比上次看到的明亮許多。

不久，一名保衛員急沖沖走來，告訴沈省十名值守的保衛員擅自撤離了永和市。

“局長，他們一定沒有走遠，是否派人把他們追回來？”該保衛員確認道。他的年齡和沈省相仿，帶著傷，因身帶麻痹，聲音略微嘶啞。

“不用，他們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追回來了也不會起多大作用。云丘市地下城就是很好的先例。”沈省停頓片刻，又說道，“西北地下城和城市的安全只是暫時的，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在押注，而且我認為押贏的幾率不會很大。我們做好我們的分內事，無愧于心就可以了。”

沈省的話不止是場面話，更是對自己的激勵。

該保衛員依然顯得比較憤懣。他說道：“我在的小隊，只有五個人從剛才的戰斗中活了下來。可有的人跑了。如果無畏的人多一些，自私的人少一點，我們又何至于被蜥鯨人打得沒有反手之力！”

“科技日新月異，人的潛能被不斷激發，可認識和認知一塊卻好像落了一大截。有的人因放縱變得更加野性，更加‘肆無忌憚’，如此社會自然就會缺乏約束，衍生出暴力，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好一會兒后，沈省接過話茬說道。

該保衛員回應了一聲，心思也隨之安定下來。緊接著，兩人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局長，你沒害怕過嗎？”該保衛員打破沉默，向沈省問道。

“你指的是和蜥鯨人對抗？“沈省反問道。

該保衛員沖沈省點了下頭。

“當然害怕過，但一個即是長輩又是朋友的人跟我說，能接受既成事實，是克服隨之而來的任何不幸的第一步。與蜥鯨人有了交集之后，我就開始學著去接受，慢慢的，心態逐漸轉變，目前已經適應現在的處境和身份了。”沈省不緊不慢地說道。

“嗯，我希望我能做到吧。”該保衛員說道。說完，他告辭走向自己的值守點。

一刻鐘后，一支屏城地下城的支援隊抵達永和市——雖然很意外，但沈省內心卻也因此安心不少。安頓好屏城地下城的支援隊隊員，他回到值守點繼續值守，剛過了十分鐘，忽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震感。據了解，震中位于天陽市地下城東南七十三公里處。

時間來到凌晨三點一刻。永和市北五十八公里和寧城南四十六公里兩處相繼發生了強震，引發黎河中下游段河床出現大大小小大約十來個斷層。水位大幅度下降。也就是說，沈省無法再實施“引黎河水，通高壓電”的抵御蜥鯨人的計劃，屏城地下城支援隊對永和市地下城困境起到的緩解作用也不再能最大化。

另一邊，之后的十分鐘到一小時之間，蜥鯨人繼續攻打并占領了西北的三座地下城，其中包括天陽市地下城（第一次地震的前五分鐘，數批蜥鯨人已做好部署，即將對這座地下城發動進攻）和先前保衛總局抽調八成以上保衛員支援永和市的兩座地下城中的一座。

（那十名擅自撤離的保衛員在途中遭遇蜥鯨人的隊伍，全部戰斗身亡。）

蜥鯨人這番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舉動”，讓永和市地下城的形勢變得更為嚴峻。對此，沈省感到無可奈何，想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蒙蒙亮。一道道微弱的光從地下街道頂部的缺口探下來。

再過四十分鐘，便到了沈省換班（共四班）的時間。不過，他的心因為不知蜥鯨人何時攻打過來而不自主地懸著，令他頭腦保持高度清醒，所以恐怕回去也睡不著。時間一分一秒地緩慢流逝。最后他在值守點多呆了半小時，才向來的值守保衛員告辭，回到了永和市地下城平衛局的辦公室：他沒有卸下外裝甲，在長沙發上仰躺著，閉目繼續等待。

一陣鈴聲響起（截止這會兒，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十八分鐘）。沈省睜開眼睛，舉起豎放在的胸前的手機，但發現來電方是何秘書。接通后，何秘書告訴他，科林派蜥鯨人捎話來說要與我方進行停戰談判，上層應下了，時間定在明天上午十點，地點是保衛總局負二層的會議廳，雙方各七人參加，而他受邀在列。

優勢方主動提出停戰！那么，這注定不會是一場公平的談判。

邀請他參加的原因也顯而易見，是為了讓科林“難堪”。

掛斷電話，沈省坐立著，許久才消化了這個不可否認但又震驚無比的消息。接著，他起身，走出辦公室，找人將該消息通知給永和市地下城內以及在永和市地下街道值守的所有保衛員（值守的保衛員雖撤回地下城，但地下城內部并未放松戒備）。

不久，“平衛局與蜥鯨人雙方高層將進行停戰談判”的消息在網上不脛而走，但引發的討論并不熱烈。人們似乎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仿佛都變成了一頭頭低頭不語、用冷漠武裝自身、只知道匍匐爬行的高級動物。

當晚，沈省和父母、柳半青等親朋一起用了晚餐。第二天一早，他出門，獨自驅車前往召南學習基地，抵達后按照指引徑直走向保衛總局負二層的會議室。

會議室內，除沈省之外，平衛局一方的六人都已在長桌右側落座（其中銀發女性坐在了從里往外數的第二個位置）。氣氛肅穆異常。沈省與六人點頭打招呼，然后在最外側的椅子上坐下，安靜地呆著。

離會議剩下不到兩分鐘時，科林走在隊伍前方，領著其他六個蜥鯨人進入會議室。

——這是勝利者的姿態。而當中，沈省沒有看到那名叫科楊的蜥鯨人。

“來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部分人類的襲擊，加上因為地震遷移的原因，我們來得有些遲，希望沒給各位留下不好的傲慢的印象。”在左側的第一個位置坐定后，科林端坐著對左側的各位說道，聲音堅定而冷靜。

“你懷疑是我們？放心，我方不會這么做，既然答應談判，就一定是真心實意。”坐在長桌右側第一個位置的臉型剛毅的中年男人說道。

科林點頭表示回應，隨后說道：“正式開始此次談判吧。談判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你們將召南學習基地一半的中學生、大學生還有生物芯片的核心技術交給我們，我們則主動從北方地下城、城市撤離，并承諾接下去的十年與人類和平共處，互不侵擾。”

科林的一番話，令長桌右側在座的七人沉默。

沈省坐立不安，這時科林的目光正好掃到了他身上，片刻后忍不住問道：“‘一半的學生’中，是否包括柳半青？”

科林再次點頭，緊接著立刻將目光投向坐在長桌第一位的中年男人，沉聲說道：“給各位考慮的時間是有限的，你們有一刻鐘，得到了結果我們就離開。”

長桌對面，有的人繼續沉默，有的人互相交頭接耳。

科林獨自起身，大步走出了會議室。一會兒后，沈省起身跟上去，剛踏出會議室的門，發現科林正站在過道的不遠處等著他。

“我等在這，就是準備解答你的疑惑。”等沈省走近，與他相隔一米地對立而站，科林說道，“上次在永和市的小型商場內，你說‘地表文明要先進許多，即便我實現了所謂的改變，那也只能一時繁華，我們的文明最終還是會被地表文明同化’，這句話，我記下了也認真思考了。我們能攻占你們的地下城，但無法完全收服人類的心，這是不爭的事實，更是隱患，而解除隱患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生物芯片技術對人類進行適當的改造。”

“另外，‘一半的學生’，是很好的新的中堅力量，能幫助我們進行技術更迭，促進自身文明的發展。如此一想，永和市地下城內的制造工廠也并非志在必得。”

“所以臨時改換進攻目標，攻打了西北的地下城？”沈省插話道。他心里想，如果是因為考慮戰線拉太長，補給不足呢？可是，這個想法無從確認。

“沒錯。因為地震，我們不得不延后了進攻時間，但好在最終結果是一樣的。”科林說道。他分神留意了一下會議室的動靜，然后繼續說道：“當初，你拒絕我的招攬時，我便說過，我不會再手下留情。柳半青是你的弱點。你的弱點一旦被我抓在手里，那么，即便今后哪一天某一方撕毀協議，你也必定會束手束腳。”

沈省一時語塞，心中憤恨焦急，可更多的是無力感。

“以目前的環境狀況，我們蜥鯨人和你們人類能共存多久呢？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或許更久，沒有一個準數。我希望能讓它長一點。”科林顧自說道。接著，他側轉身體，大步從沈省身邊走過去。

會議室內鴉雀無聲。科林走進來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你們討論出的結果是？”坐下后，科林對對面的中年男人問道。

“我方接受你方所提出的條件。”中年男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科林隨即招手示意，讓右手邊的蜥鯨人從背包內拿出兩份協議和一只鋼筆，繞過去放到中年男人的面前。他說道：“這是我擬定的兩份協議，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在上面簽字就可以。簽完字即刻生效。”

中年男人低頭認真閱讀，閱讀完提筆在兩份協議上簽了字。

那名蜥鯨人確認一番后將一份協議和鋼筆收回、裝好。

“行，我們這就告辭了。”科林說道，隨后他起身向長桌右側在座的各位欠身，以示告別，然后大步走向會議室的門。其他六個蜥鯨人跟著。

隨著科林等人的離開，會議室內又逐漸被一種沉悶的氣氛籠罩。

“局長，協議上寫的給我們準備的時間是幾天？”銀發女性微微側過頭去，問道。對方答：兩天。她回應了一聲，轉而將視線投向左手邊，向沈省問道：“沈省，你剛才出去和科林聊了一些什么？”

“解答了我心里的一些疑惑。他說，利用生物芯片是為了對所占領地下城的人類進行適當改造，從而解決人類與蜥鯨人無法融合的困境，要一半的學生，自然是為了培養他們自己所能掌控的科技人才，完成技術更迭和促進文明發展。”

“他還明確說，半青在他手中，即便哪一天某一方撕毀合約，我也會束手束腳。”

沈省認為，之前科林說的遭遇一部分人類襲擊的事不像謊言，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們不覺得科林在大有優勢的時候，選擇和這邊談判就很奇怪？如果是因為戰線拉太長，怕供給不足呢。”

“可這只是猜測，我們不能冒險去做一件無從驗證的事。沈省，我知道你為平衛局出了很多力，本想著一段時間后，讓你和柳半青團聚……不曾想，現在是這么一個情況。我希望你能為大局考慮，服從和尊重我們的決定，不要心存怨念。”銀發女性安撫道。

沈省沒有回應。他認清，現在想讓平衛局高層改變主意，那比登天還難，因此不打算再費口舌。離開會議室后，他選擇繼續停留在保衛總局，為確認某件事，夜里八點，去召南大學實驗室找了一趟藍點點。

“激進派和溫和派之爭由來已久。以環境的惡化為時間點，兩派矛盾迅速激化，最終激進派的人掌權，走上了‘以召南為中心，改變產業和人口結構’的道路。溫和派中立場分明的絕大多數都已被免職或者邊緣化，如果你說的派人襲擊科林的事情屬實，那這個人藏得一定很深，不會輕易露面，何況行動還失敗了。”藍點點向沈省陳述自己的分析。

“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局面了嗎？”沈省問道。想到柳半青一旦被轉移，就不得不接受改造，而且會因為考慮他的立場，選擇犧牲她自己，他越發覺得心急如焚。

藍點點沖沈省搖頭，說道：“嘗試說服她吧。”

第三天的十點整，科林指派的一批蜥鯨人到召南學習基地接收學生和生物芯片。經平衛局高層交涉，負責交接的蜥鯨人答應給沈省和柳半青兩分鐘的告別時間。

“半青，我這邊沒關系的，所以不要放棄，好嗎？”沈省緊緊抱住柳半青，貼著她的耳朵，輕聲且懇切地說道。停頓片刻后，他又確認道：“好嗎？”

“我答應你。你也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勉強。”柳半青輕聲回應道。期間，她的雙手保持著垂放狀態。

時間眨眼便到了。沈省慢慢松開雙臂，一邊扭身一邊看著柳半青登上巴士，沿中間通道走到第四排左側靠過道的座位坐下，由于一部分視野被遮擋，只能看到柳半青微微低垂的半張側臉。巴士開動了，他的視線隨著巴士移動，越移越遠，然后定格在那兒，直到車隊最后一輛巴士從盡頭消失。

沈省的心卻懸著。回到永和市地下城的三小時十七分鐘后，他接到藍點點的電話，得知途中柳半青用植入裝置拆除自身生物芯片（昨晚，柳半青給自己換了真的芯片，并破壞了植入裝置的核心），致使腦干神經受損，引發死亡。

沈省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入萬丈深淵。

呆呆站立了許久，沈省低頭，把視線落在面前書桌中央的那只機械格查爾上。

它輕輕晃動腦袋地看向沈省。半晌后，他伸手關閉它，接著從一旁的地面上拿起黑色收納盒將它罩住，想就這樣放置著吧。他著實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