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走黃河(引言)
說三生三世,其實也就是生平走了三次黃河,每次都撕心裂肺,甚至有脫胎換骨之感。
1.1985年
1985年,我29歲,已經寫了十幾年詩,從高亢抒情的“時代傳聲筒”,到走回內心的現代派,一路走來差不多已經是“山窮水盡疑無路”了。
這時候孔令更來了。當時他已經是著名青年詩人,也遭遇了與我同樣的困窘。1981年我在位于鄭州市經七路的《奔流》雜志社見習詩歌編輯,他從河南大學來編輯部投稿,我們自此互加好友,三年后,相約徒步考察黃河,俗稱“走黃河”。
走黃河行動先是預謀,接著還有兩次“沙盤推演”,在開封附近的儀封沙地和蘭考、封丘黃河灘區先后試驗性穿越,與大河親密接觸,然后宣發造勢,老詩人公劉為此激情賦詩站臺,一首洋洋灑灑的長詩《沒有美酒的壯行歌》發表在當時很權威的《人民文學》月刊上,將預熱的流量一下子推上了10萬+。
我已迫不及待地開始寫黃河的詩,并想象著未來的冒險,一些詩發表在洛陽詩友梅藝辛主編的《牡丹》“新詩潮”專號上。
我說過要迎接大雪迎接/紛紛揚揚的臘月/這大雪真的來了真的到了/臘月也擠進門縫/并端端正正/坐在我的膝上/問我行期/這時候我想起黃河夜的/那個小屋/還有少年舟劃向河心/那時候我們誰也/沒說什么/似乎有一種東西/同時劃進心里
我們誰也沒敢說什么/這就來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把我們困在天各一方,在臘月/白天我看大雪落在地上/并沒有那么多詩意/它不愿意久停轉眼就是泥濘/泥濘的路布滿黃河兩岸/該檢點一下行裝了/因為沒有誓言/我們會輕便許多/可是別忘了小樹林里那場夢想/它使今天的大雪/飄成旗幟使我滾熱(《迎接大雪——致LG》)
這時候我們該躺下了/剛剛煮過黃河/剛剛向黃河/道了晚安
你該輕輕地哼起/剛學來的船工號子/印證你流浪的兒時/接著你一個轉身就回到/你起伏的履歷和你向往的/那座雪峰/我卻久久地不能睡著/這風正撕扯著我們的帳篷/也撕扯著黃河/裸露的胸膛/黃河的胸音還是那么渾壯啊/這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忍耐與抗爭之河/我想起家鄉的土地上/默默耕作的父親/和他們不能安分的后裔/于是,在收起帳篷的清早/你我會對視著/突然爆發角力
直到黃河也汗淋淋地/和我們一起(《風夜致LG》)
月落黃河/沒有濺起一點聲息/黃河太大了/不知有多少漩渦/融進多少月亮/甚至兩岸的廝殺/紛紛傾圮/也不能使它動容/就這么流去/就這么融化著月亮/直到它的殘骸/浮出水面/漂成小舟/每次都是這樣/濃稠的汁液/不知把多少歲月和記憶/淤在河底/并使水手愈加驍勇粗獷/讓帆一片片剝落(《月落黃河》)
這是想象的黃河,沒有宣誓,卻有的是初心。初心不能遲疑,更不能偷懶。1985年1月1日,茫茫中原大地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積雪,從黃河由明清故道轉向1855年河道的蘭考東壩頭,我與孔令更、王勇,終于踏上西去溯源黃河的漫漫征途。
這是一種身體的冒險。沒有人知道我們竟會屢屢餓飯,餓到乞討,還會被困在望不到盡頭的一道又一道黃河大峽谷中。在寧夏中衛和甘肅靖遠交界的黑山峽,我們被困在懸崖上,太陽將崖縫里長出的灌木烤得焦黃,汗落在石頭上秒干,能看見對岸的牧羊人向我們揮手、喊叫,慌亂中傻瓜相機墜落在懸崖下面,撞出驚悚的破裂聲。
結果當然是大難不死,我們發現了一條通往河谷的沖溝,順著沖溝我們重新回到黃河的嫩灘上,并順著一條干涸的支流找到“諾亞方舟”,一個回漢兩族混居的村莊聚落。
這也是一種精神的冒險。1980年代的中國思想界,一方面在尋根,另一方面也在刨根,種種落后不如意都“甩鍋”給了傳統文化。既然黃河是中華民族搖籃,自然要對近代以來的所有落后負責,以黃河為代表的黃色農耕文明終歸要被藍色的工業文明所取代,這是1980年代啟蒙一代的話語邏輯和某種學術共識。
如果不把黃河作為一種原生性文明,如果不從整體上確認黃河文明是古代世界四大文明中唯一連續性文明體系,而只是將其視為一種過往文化或不怎么先進的文化的代名詞,那么對黃河的各種誤讀就是必然的。體驗的黃河與認知的黃河有時會掐架,呈現在“走黃河”的詩歌中,就有了曖昧以及無窮解的語義。
1985年7月8日,我們一行四人先后站在了阿尼瑪卿山下的星宿海和瑪曲曲果。黃河從這里起源,它很安靜,很清澈,一眼眼甘泉從半山坡的草甸上翻涌出來,匯聚成一條條明亮的小溪,匯聚成瑪曲曲果(孔雀河)。我們放棄了乘騎的牦牛,一路步行,去尋找那個終極的黃河源,這是海拔4500多米的青藏高原,太陽熱烈地擁抱著高山、河川與所有微小的事物,也照耀著這個星球上最大民族共同體的“母親河”。這時候她還很青澀,沒有滄桑,也沒有沉重,像是晃蕩著小辮的野丫頭,不諳世故,無遮無攔,又像是時間的起點,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我想起就在頭天晚上,我們在一家牧民的帳篷里住下,我被孔令更、李金河(河南青年攝影家)、王振田(安徽阜陽文青)緊緊圍在中間,我昏昏沉沉,耳邊回蕩著藏人低沉的誦經之聲,他一面手轉法輪,一面召喚厲鬼驅趕走附在我身上的另外的厲鬼。是的,我竟感冒發燒了,這是高原極限缺氧狀況下最忌諱的,接下來就是肺氣腫,再接下來就是厲鬼們擄掠了一個漢人的靈魂前往九極之地受苦。
不過事情并沒有弄到最壞,最終我在喇嘛的誦經聲中沉沉睡去,迎來了第二天草地上的大太陽,我竟十二萬分慶幸地退燒了。
“好馬騎上/好槍背上/走在草原上”,這是黃河源果洛部落的一首藏歌,不過我們沒有馬騎,放棄坐騎牦牛之后,只能驅動雙腿,一步步走向荒涼無人的河源和高遠的“世界屋脊”。我們輪次向天空鳴槍(憑著黃委會介紹信向瑪多縣武警支隊借用的自動步槍),以紀念一個詩意的成功和宿命的到達。這個位置是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曲麻萊縣,還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許多許多年之后,曾任黃河上游水文水資源局副局長的水文作家“藺姥爺”告訴我,真正初始的黃河源,不是瑪多,而是曲麻萊。
無論怎樣,在詩歌寫到窮途的前夜,我與同伴們走過千萬里生死之旅,經歷了困頓與哭泣,饑餓與絕望,發熱與萎靡……當我站在哺育了那條神秘大河的高原之上,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在怒放出花朵,無論生態學命名的先鋒植物,還是普普通通的高原草甸。在藏族黃教喇嘛的誦讀聲里我重生了。
這是第一世。
2.1998年
1998年,我在我從業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已經第八個年頭了,我喜歡這里,甚至多少有些感恩。
13年前走黃河,多虧了黃委會政治部鄧修身先生熱心接待,還開具了針對沿黃各單位的介紹信,這使我們免受多少饑寒!1990年大學畢業,同樣是在鄧先生竭力舉薦下,黃河再次接納了我。
先是下放基層鍛煉一年。這一年我一邊在河南孟州黃河北岸大堤上割草搬石頭,一邊寫小說,寫詩歌,不過詩歌已是離我中意的存在客觀主義越來越遠了;在武漢大學歷史系教授安長春先生的策劃下,我開始準備寫一本解讀黃河觀念形成的書《走向圖騰》,并動手寫出了下面的“導言”。
該怎樣感激這一瞬間!神格和人格,母性和父性,自然和文化……都在這一瞬間融合,黃河收驚濤,斂狂瀾,下中原……深沉,坦蕩,成熟,豐滿,這是一種大放縱以后的大平靜。所有的怨嗟與敬畏、頌歌與詛咒、惡與善、美與丑、騷動與紛爭、成功與失敗……都被這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景色抹平,遼遠,蘊藉,明亮,這是混沌之中的開朗,功利之上的逍遙。
這是一種沒法說出什么的時刻,這是一種切入骨子的震撼,我豁然開朗:莫可名狀之物徐徐散出,不可傳達之物深深植入。十月的平原,莽莽蒼蒼的成熟的植物被黃河博大的平靜所照亮,浩然之氣緩緩升騰,我幾乎是難以察覺地顫動了一下,站定在黃河邊,看見野草的灘崖仍在傾斜、坍塌,不時有冷凝濁黃的煙霧飛濺,汩汩的,那巨大的深不可測的漩渦用一種吞咽一切、咀嚼一切、消化一切的氣勢汩汩響著,一切復又平坦如初,好像那里面同時深藏著浩蕩的存在和神秘的虛無。群鳥飛起來了,撲棱棱地,從漫無邊涯的灘地飛起,越過黃河,越過這片流動的土地,飛向對岸的群山。
這是一個不能說出什么的時刻,這是一片流動的土地,濃稠,厚重,閃閃發光,充滿著苦難和掙扎的痕跡,曲折著,回蕩著……我驀然發覺已被一種痛切的感受所擊中:黃河是什么?是乖戾的河?是溫柔的河?是創造了偉大平原的河?是災難之河?是母親之河?是搖籃?是乳汁?是根?是魂?是傳統?是淤積?是沖刷?是比喻?是象征?是壓抑還是奔放?是破壞還是建設?是結果還是原因?是名詞還是代詞?是能指還是所指?是力?是美?是神話?是內容還是形式?是具體還是抽象?是過程還是歸所?是故鄉還是異鄉?是本質還是現象?是此岸還是彼岸?是你永恒的不可逾越的宿命?是歌謠?是號子?是懷鄉病……或者,這一切都不是,它只是你腳下的真實的運動的自然?
是的,黃河只是自然。在地理教科書和有關統計資料中,黃河只是長度、寬度、流量、流速、汛期、汛情、含沙量、集水面積、造陸面積、決口次數以及河道變遷等一系列數據的組合而已。黃河流動著,不僅對一代代呼天搶地的哀號充耳不聞,而且對所有誠惶誠恐的感戴和尊崇亦一無所知,長河浩浩東注,不解古今情。它是自然,無論贊譽還是貶損,一概無動于衷,這里的黃河,是沒有情感色彩、沒有人文色彩的——它。
黃河顯然又不僅僅是自然,它是文化,是超級文化代碼,是一個可以產生無數課題與命題的母題。它的慈祥、悠遠,它的寬厚而遼闊的懷抱,它對民族形成的重大影響以及對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民族面貌的塑造,他那暴君般的汪洋恣肆,他那父親般的憤怒咆哮;黃河、黃土、黃種人的基因密碼;遠古的英雄,治河的智慧,偉力和挫折;大決口大逃難的景象——一串串悲慘、堅韌的故事,一代代由輝煌而傾覆的王朝;遷徙與繁衍,對抗與融合,發現與因襲,凋落與再生……這些無窮無盡、無限展開的話語方式使黃河充滿了令人感動而又困惑的親情色彩、擬人色彩。黃河不僅是“它”,是“他”,也約定俗成入情入理地成了——“她”。多少年來,人們一想到黃河,就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古老的東方有一條河”,那是列祖列宗的生息之地,是中華民族的家園。黃河,在現代中國人的心理構成中,已凝成一個根深蒂固的情結,一股氣,他和自然之河扭結在一起,成為現代中國社會最敏感、最熱門又最棘手最持久的話題。所以當有朋友對我說憑你的功力,黃河你是解讀不了的,我心里自然產生驕傲的惶恐。黃河是太大了,太遠了,太無限了,可是憑誰的功力能把黃河完全解讀呢?人們理解的黃河,也許永遠只是一個點,一個面,一個瞬間,一個無限中的有限。
這一瞬間太不可思議了,本來的河、終極的河同時貼近了我。夕陽在浩渺遠方的河面上深陷不已,河水頃刻間燃燒起來,熱烈而凝滯、火紅而金黃……黃河是一個無言者,一個自在,因此它包容一切,無論人們賦予它人格還是神格,女性還是男性,它都一味緘默,恰如原野——任人類去播種,去收獲,復又播種,又收獲……
秋天的平原,我站在臨河的邊緣,望河水平流,草崖塌坍,大片大片成熟的植物把嗆人的辛辣的芬芳送來。有人告知:在上帝面前是不可以說三道四的。黃河不是上帝,解黃河,造黃河者也。在黃河面前,人們已經說三道四了,關于黃河的觀念就這么形成著,發展著,變化著。這一瞬間,我在痛感人的限度的同時,又深切意識到人的權利,精神的權利,言說的權利。
該怎樣感激這一震撼的瞬間啊!
——《瞬間的震撼》1991年于黃河溫孟灘
溫孟灘是黃河沖出豫西峽谷后受到邙山高地的阻遏,向北擺動形成的第一個河道型灘區,從河務管理范圍屬于河南黃河河務局孟縣(后改孟州市)河務局與溫縣河務局管轄,是我入職黃委會機關后被要求下沉的第一個“應許地”,我在這里不僅需要進行勞動鍛煉,還要完成不定期向報社供稿的任務。當然,我也始終沒有放棄以“詩與思”的方式構建一個個體的精神空間。在這篇導言中,我試圖從對黃河本體的體認以及對人的言說權利的認知兩個維度形成一個理論閉合。當然,這本書沒有后來,就無疾而終了,這篇“導言”也就成了“綠野仙蹤”。
1998年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為黃河斷流。從1972年出現首次斷流,到1998年黃河從山東入海口至河南開封河段全線斷流……黃河在28年中22年出現斷流,共計88次、1089天,其中1997年全年斷流226天。眼睜睜看著母親河“失血斷奶”,觸目驚心,舉國震驚。那幾年全國政協每年都有“拯救黃河”的提案。有一個細節發人深省。作為時任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河官綦連安在為一家剛開業的“安瀾酒店”題寫店名時落款為“大可”。何為“大可”?河官苦笑說:“大河”無水,則為“大可”;大河斷流,千古奇觀,“大可”亦為“奇”。
綦連安主任是我遇見的典型文人型河官,他這么給自己落款也算是痛心疾首了。直到后來新河官李國英來了,國家授權黃委會對黃河流域水資源實施統一調度、統一管理,黃河開始一年年復流。李國英依然對1998年之前的黃河斷流故事耿耿于懷,他說:人類已經吸干了黃河母親的乳汁,現在又要吸干她的血,情何以堪!
1998年之所以重要還因為長江特大洪水。這一年的長江洪峰比較兇猛,因洪水死亡3000多人,2.3億人口受災。特大洪水災情使人水之間的緊張關系暴露無遺:上游濫伐森林導致水土流失河道淤積,中游圍湖造田、與水爭地造成濕地調蓄能力銳減,單邊發展理念指導下的盲目開發使河流自然調節功能大大衰減。人種下了單邊發展的誘因,就要吞下因人而生的苦果,這個道理并不復雜,但與黃河斷流共同構成了一個扎心命題,這對于釀成大型電視紀錄片《重讀大黃河》的調性很重要。
對于我來說,1998年之所以重要,根本在于我竟完全出乎意料地“觸電”。這一年,我由黃河報社調至《黃河黃土黃種人》雜志社剛好五年,雜志經歷了創刊期的篳路藍縷以及改制期的陣痛,這時正好有兩家文化企業與黃委會、河南電影制片廠等單位計劃共同攝制一部以黃河生態問題為焦點的紀錄片《重讀大黃河》,千挑萬選,經主管雜志社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宣傳出版中心批準,我和兩位文學批評家孫蓀、王鴻生組成了一個思想庫和創作團隊,動筆之前,要對黃河全程進行實地考察。
這就開始了我的第二次“走黃河”。時隔13年,這一次發生的是精神性的顛覆,從擬人化的黃河走向了一條生態視野的黃河。在這個視野中,“黃河是什么”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黃河怎么了”,怎么就由咆哮萬里的巨川蛻變成了一條令人揪心的“干娘”?同樣的單邊發展與過度利用,在南方出現了舉國震驚的特大洪水災害,在中國腹地則引發了長達22年的間歇性黃河斷流,這是為什么?
對“黃河怎么了”與“為什么”的焦慮性求解使我與我的創作伙伴一起走向河源,走向黃土高原。這是我第二次來到瑪多,這個海拔4000多米的“千湖之縣”,由于過度開發,已經成為全國著名的貧困縣,連接扎陵湖與鄂陵湖之間的黃河主干道也發生了突破水文紀錄的斷流現象。
而在黃土高原,為我們擔任技術顧問的“藺姥爺”,這時他已是黃河上游水文水資源局副局長,他的著名反論是:黃河斷流不正是經濟社會高速發展必然產生的現象嗎?為什么要對它喋喋不休杞人憂天呢?別忘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哦。
反論歸反論,“藺姥爺”還是陪我們踏遍了能夠去的每一條川與河,每一道峁與梁。
而我們,則把所有的焦慮與考問都寫進了《重讀大黃河》腳本,以至于腳本最長時達到了15集,后改為12集,最終在王鴻生、李自人、王魯湘等專家學者以及攝影團隊努力下濃縮為8集,2000年全國“兩會”期間在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向海內外熱播。
中國紀錄片史上第一部生態倫理電視專題片就這樣誕生了!作為電視片的衍生品,我執筆撰寫了《21世紀黃河生態倫理宣言》,署名“呼喚黃河系列活動組委會”在《工人日報》發表,再次為黃河危機敲響了警鐘。
21世紀黃河生態倫理宣言
1.除非迫不得已,人類應盡可能維護自然的完整統一,人類應尊重自然整體的不可分割性及其內在尊嚴。
2.當人類由于迫不得已的原因而去改變自然的原始狀態時,應慎重考慮自然的限度,及其承受能力;人類在預期改變自然的積極成果時,應將其負值、負作用、負成果加以充分評估,并制定相應措施對自然予以補償。
3.人類應反省科技文明在帶給人類以便利時,對自然狀態的深刻改變乃至破壞;在自然面前,人類油然而生的不應該僅僅是技術進步所帶來的陶醉和滿足,還應該是虔誠、不安乃至負疚——基于多少世紀以來,人類迫不得已的對自然的傷害、分割和褻瀆。
4.人類是自然演變的最高成果,自然是人類永恒的母體。人類從自然界所得到的不僅僅是自然資源,也不僅僅是空氣、陽光;自然與人類的內在聯系,使人類擁有了造物般的勇氣、信心以及發現、發明和創造的永恒激情;大自然是人類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源泉,以及良知、愛心、正義的起點和歸宿。
5.黃河——這條橫穿中國腹地的萬里長河,匯納百川,東流入海。她的存在不僅僅是億萬中華兒女賴以生存發展的生命線,還是文明的搖籃和無與倫比的宏大語境,是一個擁有5000年歷史文化的、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象征。黃河的存在,為我們塑造了繁衍生息的遼闊平原;也使我們真實地觸摸到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根系。黃河,是我們萬古長新的家園。
6.直到20世紀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前期,黃河還直接成為大西北和中原地區的堅強屏障。黃河以及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存在,使兇殘的日寇始終未能染指三秦大地,西部半壁江山因此成為中國抗日戰爭的大本營和大后方;黃河的存在,成為拯救中華民族于危亡之中、成為中華民族復興的重要因素。“保衛黃河,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成為動員和凝聚全民族的時代最強音。
7.然而,就是這樣一條河流,這樣一條對于生命、民族和文化作出卓越貢獻的母親之河,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來,卻遭遇到空前的危機:缺水——黃河斷流,黃河下游整體消失的危險在增加;污染——在上、中、下游的一些河段,河水的有害物質,已遠遠超過了五類水的指標,不僅不能飲用,不能滋養浮游動物,而且不能灌溉,不能生長植物;懸河——由于上、中游水土流失未能得到充分遏制,大量泥沙淤積河床,黃河作為地上河,其決口改道的危險依然未能排除。
8.這就是即將進入21世紀的黃河,這就是那條被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吟詠不已的黃河,這就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黃河,這就是為海內外炎黃子孫頂禮膜拜、魂牽夢繞的黃河。然而有人認為:黃河污染、黃河斷流,乃至黃河變為季節河、內陸河都是所謂發展的結果,大勢所趨,不可避免。
9.本宣言則認為:黃河污染,純粹是人類急功近利,只顧眼前、不顧未來,只講私利、不求眾福的惡果,與可持續發展戰略背道而馳;黃河斷流,除了自然降雨不均之因素,更多的還是由于人類超量引水,竭澤而漁;“懸河”形勢嚴峻,則是因為長期以來人口無序增長,黃土高原濫墾濫伐,植被慘遭破壞,水土嚴重流失。黃河三大危機,是中西部生態環境整體惡化的必然結果,是大自然向人類亮出的黃牌警告,是人與自然關系不斷緊張的產物。
10.因此在科技文明浪潮洶涌澎湃、21世紀腳步迫在眉睫之際,重新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黃河的關系,以期建立一種以和諧發展為目標的生態倫理秩序,就勢在必行了。
11.人對自然、對河流一開始是誠惶誠恐的。人類震驚于大自然難以理喻的巨大力量,因此將其視若神明。只是由于人類組織的高度發展以及科學技術的迅猛進步,導致人類在自然面前采取了譫妄和輕薄的態度,以致在本世紀一些特定時期,出現了“戰天斗地”“征服黃河”這樣的口號。
12.今天,盡管人們已從形式上放棄了這些不恰當的口號,但從心理定式上仍然堅守“人類中心”,堅信科學神話,認為科學技術最終將使大自然馴服,大自然永遠只是人類征服的對象和客體,不具有主體性,不具有統一性、完整性、穩定性以及神秘的尊嚴。
13.這樣,擁有“黃河之水天上來”這樣神來之筆的大詩人李白,也只好被斷喝改詩為:黃河之水手中來。
14.有一位終生從事水利水電工作的“老黃河”認為:在大江大河上建立密集的水庫群,就等于把自然之水一盆盆蓄起來,人類按照自己的當前利益任意調度,想蓄就蓄,想放就放。其直接后果是削弱了黃河的造床能力,造成下游河道“灘槽不分”,小水大災。
15.關于技術的曖昧性已經由20世紀德國哲人海德格爾闡述得淋漓盡致。如果我們不能意識到所有“進步”“發展”的成本以及隱含的危機,并改變“征服者”立場,采取補救措施,那么總有一天,技術的成果就會蛻變為具有極大毀滅力量的炸彈。
16.在自然和人類活動的雙重影響下,黃河上中下游形成了一種互相依賴的動態平衡,河床、堤壩、灘涂、濕地……黃河與人類相依為命。人類對黃河施加的任何工程“手術”,人類從黃河本體以及黃河的周邊地帶獲取任何資源,都應首先考慮黃河的承載能力。
17.如果在黃河入海之前,我們就把它抽光用盡了,那么我們還去哪里尋找那條“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大黃河呢?而遼闊的黃河口和渤海灣的生物鏈,也會從此斷裂,大量的物種會由于得不到陸源性營養而遷徙或者滅絕。
18. 20世紀50年代初,曾有國外水利專家斷言,華北平原將變成一片大沙漠。試想,如果黃河從鄭州花園口開始常年斷流,下游兩岸千里平原得不到黃河的水補源,淤積千百年的黃河河床必將飛沙滾滾,越過長堤,那么華北平原的命運真的會被外國人不幸而言中。
19.人類與黃河的關系已高度緊張,到了破裂的臨界點。要緩解,要和諧,人類必須主動退讓,自我節制,激活自然。
20.面對21世紀難以預知的前景,人類最應當警惕的危險來自自身,來自日益膨脹、永無止境的人類需求。因此,收斂自己的行為,尊重被人類長期役使的自然的穩定性,恢復大地與江河的完整美麗,應該是新世紀天人關系的準則,新世紀黃河生態倫理關系的基礎。
(原載《工人日報·新聞周末》)
這里,河流倫理的一些原則已漸顯輪廓,然而距這個體系對治河與社會的真正影響,還有五年的歷程要走。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是“走黃河”第二世。所謂“重讀”,更多的只是質疑與解構,也許一切還在路上,姍姍來遲,可是敏感的人們還是聽見了遏制不住的清晰的時代腳步聲。
3.2003年
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以來,在人類的主觀視野中,世間萬物都是圍繞人而存在的,要么為敵,要么為奴、為工具,哲學上這種主張叫人類中心主義。這種主義也深刻影響了中國人對于黃河的認知和關于黃河災害的解決方案,一個時期有管理者甚至將黃河直接呼為“敗家子”和“野漢子”。正是在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定式影響下,關于黃河的治理方略始終呈現出開發大于保護的極端功利主義色彩。
然而幾十年過去了,由于人類活動的影響造成黃河水沙條件劇烈變化,嚴重損害了河流的造床能力,盡管河流治理基本上可以說是歲歲安瀾,但無論下游、中游,還是上游,凡是流經沖積平原的河段都先后進入了新的風險期。正如水利部原部長、全國政協原副主席錢正英所痛心指出的:我搞了這么多年黃河,最后才想出來,原以為把河治好了,卻比原來更惡化了。原以為流量減少了,黃河河床水位可以降低了,結果發現水少了以后,河床斷面也減小了。這是我們那一代人最大的遺憾。我們治理黃河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減沙,一個是削減洪水。結果呢?減了沙,水少了;減了洪水,河床抬高了。這令我們非常傷心。我們搞了一輩子水利工作,所有理想中的工程都建成了,最后問題還沒解決。
顯然,人類對河流的認知正在孕育著一個重大突破,然而究竟怎樣破題、轉機又在哪里?
千年之交,新中國第七任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李國英履新伊始,即提出“三條黃河建設”“維持黃河健康生命”新模式。時年30多歲的李國英,大學畢業就分配到黃委會勘測設計院工作,論及資歷算得上“老黃河”了。在他的任期內,黃河流域實現了歷史性的水量統一調度,一舉解決了長達22年的黃河斷流重大問題。然而,這位新中國歷史上最年輕的河官總覺得還不夠,僅僅物理流量的不斷流只具有象征意義,黃河更需要生態流量的不斷流,即上游來水除滿足多泥沙河流沖沙入海的功能外,還要滿足支持河流生命共同體以及生態系統良性循環的需求。在2003年2月12日全球水伙伴中國地區委員會治水高級圓桌會議上,李國英發表了一個著名的演講,大膽提出建立“維持河流生命基本水量”概念,這一概念的提出以及接踵而來的“維持黃河健康生命”理論體系、生產體系對于中國河流治理產生了深遠影響。
我意識到,隨著關于“維持河流生命基本水量”以及流域機構“要做河流生命代言人”的思想進入實踐層面,毫無疑問一種新的文明形態已經在改變古老的治河模式。聯系《重讀大黃河》以及《21世紀黃河生態倫理宣言》的思想成果,我在黃河網、《中國水利》、《文明》等媒體先后發表了《走向和解——一種新的河流倫理觀》《河流生命的偉大復興》《觸摸生命黃河》等論文、散文,正式闡述了河流倫理體系的一般原則和歷史圖式:
1.作為賦予了人類物質和文化雙重生命的自然本體,黃河具有超越其工具性用途的獨立價值。
2.作為一個為眾多生命和物種提供條件的完整的生態系統,河流本身也是一個具有內在尊嚴的生命共同體。河流通過蒸發、降水,形成徑流,開始一輪又一輪水文循環,表述的是一種完整的波瀾壯闊的生命過程。
3.河流不僅是流域經濟社會發展的生命線,它本身的存在也應有一個人類不可以逾越的界限,即“維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
4.作為流域社會的一員,上游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占有維持下游社會生存發展的基本水量。
5.作為人類代際生命的一個環節,一代人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占有下一代人可持續發展的基本水量。
6.作為自然的一員和河流的兒女,人類沒有任何理由和權利終結河流,除非真正不可抵御的自然力所致,人類必須全線保證河道內維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這是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均衡進化的河流倫理根本原則。
7.人類是自然進化中的一個普通物種,也是從河流中受益最多的一個特殊物種。正因為此,自從人類登上地球演化的歷史舞臺,河流生命就一步步變形和扭曲,走過了三個異化階段,即神化、妖魔化和工具化,而人只是河流生命共同體中的一員,人類要做的是:必須尊重河流的本體地位。
至此,從1985年徒步考察黃河開始,我對黃河本體的認知經歷了三次嬗變,每次嬗變都不亞于一個新世紀的開始,直到《天下黃河》的寫作。
《天下黃河》是同名48集歷史文化倫理紀錄片的圖書版。早在2011年,我與中國保護黃河基金會就共同策劃了這個選題。2019年10月,《天下黃河》再次提上議事日程,這下好了,這次不僅是幾個滿腔熱血的文學青年“走黃河”,也不僅僅是專家學者、影視編導和攝影團隊“走黃河”,大河上下黃河兒女“走黃河”,而是無數讀者和炎黃子孫一起“走黃河”。
對,走得好,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