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賈讓“三策”
西漢末年,黃河下游淤積嚴重,決口頻繁,據漢書記載,“四年……秋,桃李實,大水,河決東郡金堤。”(《漢書·成帝紀》)“后三歲(建始四年),河果決于館陶及東郡金堤,泛濫兗、豫,入平原、千乘、濟南,凡灌四郡三十二縣,水居地十五萬余頃,深者三丈,壞敗官亭室廬且四萬所”。(《漢書·溝洫志》)
這時候出了一位治河理論家,他叫賈讓,因為“治河三策”而名垂青史,但他的生平簡歷卻鮮有記載,家族淵源更無從可考。“西漢、哀帝、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賈讓應詔上書。”綏和是西漢時期皇帝漢成帝劉驁的第七個年號,公元前8年至公元前7年,漢哀帝即位沿用至年末,次年改元建平。漢哀帝劉欣生于公元前25年,公元前7年登基。由此可知,漢哀帝上任第一年就接見了賈讓,說明兩個問題,一是當時黃河形勢嚴峻,連他的皇帝年號都沒來得及定奪,就把治理黃河提上了議事日程,正應了“欲治國,先治河”的道理;二是說明賈讓當時已經小有名氣。做皇帝可以不考慮年幼年長,做學問還是要有些閱歷和資歷的。由此推斷,賈讓年齡比漢哀帝長一些,公元前30年出生差不多,當然這也只是一家之言。
《漢書·溝洫志》記載,哀帝初年,河官有奏:“九河今皆置滅,按經義治水,有決河深川,而無堤防壅塞之文。河從魏郡以東,北多溢決,水跡難以分明。四海之眾不可誣,宜博求能浚川疏河者。”報告說黃河問題迫在眉睫,需要皇帝選派專家協助治河,于是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請部刺史、三輔、三河、弘農太守們舉吏民能者,但沒有人來應聘。只有“待詔”賈讓對治河有見解,于是史無前例的“治河三策”火熱出爐,這說明賈讓當時雖然沒有什么正式官銜,但已經是“待詔”身份了,相當于現在國家智庫里的人才。這樣推斷,雖然還是沒弄清賈讓的身世,但至少知道賈讓是一位學有所長、對黃河情有獨鐘的“專業知識分子”,是有一定身份的人。
當然,我們最關心的還是賈讓的“治河三策”都有些什么內容。
所謂三策,并非平行的三個方案,而是解決黃河疑難雜癥的上策、中策、下策。班固著《漢書·溝洫志》對此有詳細記載。賈讓奏言,先是將黃河現狀、存在問題如實奏報,接著便提出三個治河方案以及可行性分析,供皇帝拍板,而且奏明此三個方案各有利弊,但總體來說還是有輕重,屬于上、中、下三種選擇。
賈讓的“治河三策”,其實是很有針對性的,是針對兩千多年以前西漢王朝以及天下百姓所面對的那條黃河,很有實操性,對黃河下游怎么治理、怎么修整、什么流路都有論述,而且對采用不同思路治河將取得的結果、優劣性都有明確說辭。現在所言“三策”,是后人將其理論化了的,概括為:上策是不與水爭地。這是直到如今依然先進的治水理念,具體措施是“徙冀州之民當水沖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這是針對當時黃河已成懸河不可挽回,提出人工改道,避高趨下。他認為,實行這一方案,雖要付出重大代價,“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但是可以使“河定民安,千載無患”。(以上引自《漢書·溝洫志》)
中策是開渠引水,達到分洪、灌溉和發展航運等目的。他認為這一方案不能一勞永逸,但可興利除害,造福于民,而且能維持數百年。
接下來就是下策了,他認為如果固守舊堤,年年修補,勞費無窮,屬于三策中的最下策,可以勉強維持,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繕完故堤,增卑倍薄,勞費無已,數逢其害,此最下策也”。
這便是賈讓“治河三策”的核心內容。那到底漢哀帝采用了哪一策,終究無據可查。而在賈讓之后約80年(公元69年),歷史的車輪駛向東漢時代,王景登上了治理黃河的歷史舞臺,盡管史書沒有記載他的治河理論,但他的治河實踐卻昭然于世,而且顯然對賈讓的“治河三策”很有研究,看其結果,大概用的是“中策”。賈讓認為中策不能一勞永逸,但可興利除害,能維持數百年黃河安瀾。賈讓幸而言中。
從賈讓到王景的近80年,是大漢王朝一個動蕩的年代,西漢末年出了個王莽,改朝換代,滅了西漢,然而天不佑王莽。接著南陽郡的“奉天命者”劉秀來了,東漢拉開了歷史大幕。賈讓與王景,剛好處在西漢末與東漢初之間。王莽生于公元前45年,卒于公元23年,漢哀帝劉欣公元前7年登基,大司馬王莽已經開始專權,傳說在王莽專權的時代,黃河在魏郡元城(大名東)決口東流。皇帝要堵口,王莽不主張堵口,王莽認為黃河怎么走,是天意,要順從天意,冠冕堂皇地干擾了治黃大政方針,其實他是害怕堵口后會淹了他家祖墳。這一決口就決了60年,后來人們把這段決口后的黃河河道稱為“王莽河”。從這些歷史糾葛來看,因為沒有真正實施的史料記載,賈讓“治河三策”很可能只是“紙上談兵”;而王景則不同,他遇上了大漢王朝再度興盛的時代,僅僅用了賈讓的中策,就一舉成名,至今傳為美談。
然而,賈讓雖然生不逢時,但他的“治河三策”,經《漢書·溝洫志》詳細記載而流傳后世,對于后來的治黃方略產生了深遠影響。
站在今天,從黃河流域生態保護與高質量發展的角度審視先賢的“治河三策”,會發現賈讓從尊重自然、尊重黃河本性出發,追求人水和諧,其治河理念不僅不過時,而且依然閃耀著超越時代的光輝。但從可行性來看,或許還有磋商的空間。
1933年,民國時代著名地理學家胡煥庸依據我國人口分布圖與人口密度圖,劃出一條著名的“胡煥庸線”,并撰文《論中國人口之分布》。這篇文章在同年《地理學報》第二期發表,文章稱:“自黑龍江之璦琿,向西南作一直線,至云南之騰沖為止,分全國為東南與西北兩部,則此東南部之面積,計四百萬方公里,約占全國總面積之百分之三十六;西北部之面積,計七百萬方公里,約占全國總面積之百分之六十四。惟人口之分布,則東南部計四萬萬四千萬,約占總人口之百分之九十六;西北部之人口,僅一千八百萬,約占全國總人口之百分之四。”這就是著名的胡氏“璦琿—騰沖線”的基本概念。當然,這不是一條簡單的線,而是一條具有豐富的人口地理學、人口經濟學以及經濟地理學內涵的線。
這條線很有意思,從黑龍江璦琿(現在為黑河市愛輝區)到云南騰沖,大致為傾斜45度,基本為直線。首先,它是一條人口地理的分界線。以此線為界,約有96%的人口居住在約占全國土地面積36%的東南部地區,約4%的人口居住在約占全國土地面積64%的西北部地區,又稱大西北。80多年后的今天,大西北的人口增加了,經濟總量也大了許多,但這條虛擬的線仍然是中國東南、西北部的人口地理分布界線,東南多西北少的格局基本沒有太大的變化。
這一條虛擬的線告訴我們,我國適宜人類生存的國土主要在東南地區,黃河下游正在這條線的東南區,也不難理解,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說,農耕文明的主要標志就是有足夠的耕地。就是現在也有一個最通俗最實在的詞依然是最重要的,這就是“口糧田”。
2013年12月23日,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提出要確保糧食安全,堅守18億畝耕地紅線。黃河下游25萬多平方公里的沖積平原,土質肥沃,地勢平坦,正是耕地紅線重點地區之一。如果按照賈讓的上策:主張不與水爭地。實行這一移民方案,雖要付出重大代價,“敗壞城郭、田廬”,卻可以使“河定民安,千載無患”。這基本就是“人工改道”說了,但實施起來一定是千難萬難,因為人往哪里去的問題不僅當時難以解決,就是現在也困難重重。早在上世紀90年代,河南、山東兩省就開始嘗試實施黃河灘區向外移民,20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有100多萬居民在高灘和中灘區生活、生產。
我們拿“璦琿—騰沖線”說事,是因為我們發現,賈讓當年的中策,才是今天的上策。“開渠引水,達到分洪、灌溉和發展航運”等目的,除了航運沒實現,其他不僅實現了,而且早已超越了古人的想象力。
自1946年黃河回歸1855年故道以來,人民治黃總結了歷代治黃經驗與教訓,上攔下排,兩岸分滯,調水調沙,綜合治理,實現了70多年黃河安瀾。在2020年黃河下游洪水實戰演練中,5020立方米每秒的人造洪峰順利匯入大海,而黃河下游河道全線沒有出現出槽漫灘,說明通過多年連續利用水庫汛前泄洪排沙,調水調沙,減淤刷槽,黃河河道過流能力已經有了很大提高,困擾中國人幾千年的黃河下游懸河形勢正在得到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