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與罰(譯文40)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680字
- 2021-09-06 11:37:33
譯本序
偶爾看到一篇帶有宗教色彩的凄美感人的神話故事,上帝和天使對人間苦難的冷漠使主人公感到莫名的恐怖。當(dāng)大地還充滿“贖罪”的人類的哀號、呻吟和垂死的嘆息的時候,他拒絕進(jìn)入上帝的天國:
某天,一位天使或六翼天使把我放在他的翅膀上,要帶我進(jìn)入福音書中的天國,去見“創(chuàng)世主”,我覺得自己正在大地的上空飛翔,我越飛越高,我聽見從大地上向我飄來悠長而悲哀的聲音,仿佛山間溪流單調(diào)的吟唱響徹寂靜的群峰,不過這時我聽出了人類的聲音:那是夾雜著求告聲的哀號,間以贊美聲的呻吟,那是絕望的祈禱、與贊美一起從垂死的胸膛發(fā)出的嘆息;這一切匯成一片洪亮的音響,一曲那樣撕心裂肺的交響樂,使我心里充滿了憐憫之情。我覺得天暗了下來,我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宇宙的歡樂。我轉(zhuǎn)頭望著與我同行的天使。我對他說:“難道你沒有聽見嗎?”天使平靜開朗的臉看了我一眼。他說:“這是從大地上向上帝飄來的人們的祈禱。”當(dāng)他這樣說的時候,他潔白的翅膀在陽光下閃爍;我覺得那翅膀是黑色的,而且充滿恐怖?!叭绻沂悄莻€上帝,我會哭干了眼淚,”我叫道,真的覺得我正像孩子一樣在哭泣。我松開天使的手,掉在了地上,我覺得我還有太多的仁慈,無法在天國里生活。[1]
有一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永遠(yuǎn)在傾聽大地的呻吟,他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關(guān)注“窮人”的卑微處境和可怕的命運(yùn),對“被傷害與侮辱的”小人物滿懷憐憫之情;前面故事中的“我”不禁令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一個那么相似的形象——伊萬·卡拉馬佐夫,他懷著痛苦和悲憤的心情傾訴人類罄竹難書的苦難,以及婦女兒童所遭受的慘不忍睹的折磨和摧殘。他認(rèn)為,如果包括無辜的孩子在內(nèi),人人都必須“贖罪”,以這樣的苦難換取未來的和諧,那么,“和諧的要價也太昂貴了,我們根本付不起進(jìn)入那種狀態(tài)的代價。所以我急于退還我的入場券?!彼忉尩溃骸拔也灰椭C,這是出于對人類的愛,”[2]不錯,他也是“還有太多的仁慈”,因而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無法在天國里生活。因為他所追求的不是百分之十,也不是百分之九十,而是所有人的幸福,是沒有弱者的眼淚和呻吟的和諧世界。奧地利作家茨韋格就曾敏銳地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點(diǎn),并在《三位大師》一書中給予了熱情的肯定。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曾致函茨韋格感謝他贈閱《三位大師》,在信中對茨韋格作了應(yīng)有的評價,稱他為藝術(shù)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闡釋者。
《三位大師》(1820)是茨韋格為歐洲三位文學(xué)大師巴爾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傳的一部著名的傳記文學(xué)作品。他在書中寫道:“讓我們環(huán)顧一下周圍吧,街道上,小店里,低矮的房子和明亮的大廳里,——那兒的人們在想些什么呢?要做幸福的、滿意的、富裕的、有權(quán)勢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之中,有誰追求這些呢?一個也沒有。他們不想停留在任何地方,甚至也不想停留在幸福之中。他們永遠(yuǎn)向前奔走……”他們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無所求”[3]!
《罪與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最深刻最富于現(xiàn)實(shí)意義的作品。他以犀利的筆觸無情地剖析那個時代俄國的社會現(xiàn)實(shí),深入地觸及社會底層的各個角落,令人窒息地感到,走投無路就是小說的主旋律。種種社會原因把窮苦無告的人們逼到左右為難、進(jìn)退維谷的困境。馬爾美拉陀夫在酒店里向萍水相逢的青年訴說生活的殘酷,哀嘆:“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境遇???”他不禁發(fā)出絕望的哀鳴:“得讓每個人有條路可走啊”!除了這位九等文官,卡杰琳娜·伊凡諾夫娜、索尼雅、杜尼雅,還有拉斯柯爾尼科夫也都無路可走。
被“貧困逼得透不過氣來的”大學(xué)生拉斯柯爾尼科夫,因為付不起學(xué)費(fèi)而輟學(xué)。他的摯愛兄長的妹妹杜尼雅,為了哥哥的學(xué)業(yè)和前途接受了她所不愛的有錢的律師盧仁的求婚。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從母親的來信得知這個消息的,母親的信使他極為痛苦。“差不多從開始讀信起,他的臉就被淚水浸濕了;可是等到看完信,他臉色慘白,抽搐得臉也扭歪了,嘴唇上掠過一陣痛苦、惱怒、兇惡的微笑”,他“沉思起來,想了好久”[4]。他不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他決不能接受妹妹這樣的犧牲。
此時他早就在心里醞釀著一個計劃。經(jīng)過長久的猶豫、等待,也由于機(jī)緣巧合,他終于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圖謀——?dú)⑺懒朔鸥呃J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又意外地殃及無辜,被害人的異母妹妹,經(jīng)常受她虐待的善良的麗扎韋塔·伊凡諾夫娜意外地闖入犯罪現(xiàn)場,也同時遇害。就在發(fā)生此案的前一天,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一家小酒店無意中聽到一個大學(xué)生和一個青年軍官在議論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從大眾利益的觀點(diǎn)看來,這個害肺病的、愚蠢而兇惡的老太婆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義呢?”另一方面,“年輕的新生力量因為得不到幫助而枯萎了,這樣的人成千上萬,到處皆是!”那么,“把她殺死,拿走她的錢,為的是往后利用她的錢來為全人類服務(wù),為大眾謀福利……一樁輕微的罪行不是辦成了幾千件好事嗎?”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禁感到驚訝,因為他的“頭腦里剛才也有過這樣的……完全一樣的想法”[5]。
拉斯柯爾尼科夫并不認(rèn)為他犯了罪。不錯,他殺了人。可是“大家都?xì)⑷?,現(xiàn)在世界上正在流血,從前也常常血流成河”,那些人因為殺人如麻而加冕為王,還被稱為人類的恩人[6]。在他看來,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前者必須遵守現(xiàn)存法律和道德法則,循規(guī)蹈矩。后者在為實(shí)踐自己的理想而有必要時,有權(quán)利逾越某些障礙,不受現(xiàn)存法律和道德的約束。小說中的這位主人公是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情況下抒發(fā)自己的見解的。他對索尼雅說:“我告訴你吧:我想做拿破侖,所以我才殺了……現(xiàn)在你懂了嗎?”他在索尼雅面前最愿意直抒胸臆:“索尼雅……現(xiàn)在我知道,誰聰明、強(qiáng)硬,誰就是他們的統(tǒng)治者。誰膽大妄為,誰就被認(rèn)為是對的。誰對許多事情抱蔑視態(tài)度,誰就是立法者。誰比所有的人更膽大妄為,誰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確!……只有瞎子才看不清!”索尼雅明白了,“這個可怕的信念就是他的信仰和法則”[7]。
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一個超人的形象,對這個人物給予了強(qiáng)有力的批判,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形象和“為所欲為”、超然于善惡之外的超人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十余年之后,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的《查拉圖什特拉如是說》出版,他在其中系統(tǒng)地闡述了他的超人哲學(xué)。
婁自良
二〇〇六年三月
[1] 引自居約的著作《略論既無義務(wù)亦無制裁的道德》。居約,讓·瑪麗(1854—1888),法國實(shí)證主義哲學(xué)家,孔多塞學(xué)院(巴黎)教授。
[2] 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頁。
[3] 轉(zhuǎn)引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界文學(xué)》,弗里德連杰爾著,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57頁。
[4] 見本書第36頁。
[5] 見本書,第62頁。
[6] 見本書,第504頁。
[7] 見本書第4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