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霧都孤兒(譯文40)作者名: (英)查理斯·狄更斯本章字數: 3378字更新時間: 2021-09-06 11:36:26
第六章 奧立弗給諾亞的嘲罵惹急了奮起抵抗,使諾亞大吃一驚
一個月的試用期已過去,奧立弗正式成為學徒。當時適值疾病流行的美妙季節。用商界的話說,棺材是熱門貨;在短短的幾個星期里,奧立弗取得的經驗著實不少。索厄伯里先生這個別出心裁的主意,效果之好甚至超過他最樂觀的期望。當地年紀最大的老居民,也不記得有哪一個時期麻疹曾如此猖獗,如此嚴重威脅兒童的生命。小奧立弗先后率領好多次送葬的行列,他的帽帶飄垂及膝,贏得了全鎮做母親的難以描摹的贊嘆和感慨。由于奧立弗還經常陪同他的主人參加為成人送葬的行列,以便掌握一個完美的殯葬承辦人不可或缺的沉著舉止和高度自持力,他有很多機會觀察到,某些意志堅強的人面對考驗和悼亡表現出來的順從和剛毅實堪稱羨。
比方說,索厄伯里受托承辦一位富有的老太太或老紳士的喪事。死者有許許多多侄兒、侄女和甥兒、甥女,他們在死者生前患病期間曾哀痛欲絕,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中也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悲傷,而在同儕之間他們卻怡然自得、談笑風生,仿佛根本沒有發生任何足以使他們心煩的事情。做丈夫的遭到喪妻之痛,也會表現出英雄般的鎮定。同樣,做妻子的為丈夫戴孝時,穿著表示哀悼的喪服不但不悲痛,反而好像決意要使它盡可能合身并增添風韻。還可以看到,一些有身份的女士先生在參加葬禮儀式時可謂哀傷之至,然而一到家里立刻恢復過來,還沒喝完茶便完全泰然自若了。所有這些情狀看著既有趣、又有益,奧立弗對之十分佩服。
要斷言奧立弗·退斯特在這些好人的榜樣影響下學會了逆來順受,我實在沒有任何把握,盡管我在為他立傳;但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接連好幾個月,他一直卑順地忍受著諾亞·克雷坡爾的欺凌和虐待。諾亞對奧立弗遠遠比以前更兇更壞,因為他見新來的學徒一下子就撈到了黑杖和帽帶,而自己資格比他老卻依舊戴松餅帽,穿皮短褲,心生妒忌。夏洛特對奧立弗也不好,因為諾亞對他不好;索厄伯里太太更是與他勢不兩立,因為索厄伯里先生對他有好感。奧立弗處在這三個對頭和忙得要命的葬禮之間,完全不像被錯關在啤酒廠谷倉里的一口餓豬那樣得其所哉。
下面我即將敘及奧立弗的經歷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頭。我要記述的一件事看來好像微不足道,其間接后果卻使他未來的生活道路發生極其重大的變化。
一天,奧立弗和諾亞在通常的午飯時刻到地下的廚房里去享用一小塊羊肉——那是最壞的一段羊頸子,大約一磅半重。夏洛特被叫出去了,他們得等一會兒。諾亞·克雷坡爾正餓得慌,加上品性惡劣,他認為這短短的一會兒工夫可以充分利用,最有意思的辦法莫過于把小奧立弗·退斯特捉弄一番,惹他發火。
諾亞一心一意要拿他取樂,便把兩只腳往臺布上一擱,忽而揪住奧立弗的頭發,忽而拉拉他的耳朵,罵他是個“暗中搗鬼的孬種”,并且表示,將來不論什么時候奧立弗上絞架,他一定要去看這場好戲。他還說了其他許多不上臺盤、一味發泄私憤的話,凡是像他這樣一個口毒心壞的慈善學校出身的少年想得出來的都說了。然而,這些嘲罵都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把奧立弗惹哭,于是諾亞試圖發揮更杰出的惡作劇本領。有許多以賣弄聰明為能事的濫小人比諾亞的名氣大得多,直到如今,當他們需要逗趣的時候,每每使出這樣的招數。現在諾亞用上的便是這一招:他發動起人身攻擊來了。
“習藝所,”諾亞說,“你的媽媽呢?”
“她死了,”奧立弗回答說,“不要對我提起她!”
奧立弗說時,臉漲得通紅,呼吸急促,嘴唇和鼻翼奇怪地翕動起來,克雷坡爾先生滿以為這是立刻就要號啕大哭的征兆。在作出這樣的判斷后,他重新發動攻勢。
“她是怎么死的,習藝所?”諾亞問。
“我們那兒有一個老看護婦告訴我,她是心碎而死的,”奧立弗與其說在回答諾亞的問話,毋寧說是在自言自語。“我想我能懂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死法!”
“嘟嚕嚕嚕,怎么啦,習藝所?”看見一顆眼淚從奧立弗腮幫上淌下來,諾亞說。“什么事情使你哭起鼻子來啦?”
“不是你,”奧立弗說著急忙把眼淚抹去。“別以為這是你的本領。”
“哦,不是我?真的?”諾亞用譏誚的口吻說。
“對,不是你,”奧立弗厲聲回答。“夠了,你最好不要再向我提起她!”
“最好不要提?!”諾亞叫道。“好哇!不要提!習藝所,別丟人現眼了。你媽也是個好樣的!她是個規矩女人,真的。哦,天哪!”說到這里,諾亞表情十足地點點頭,并且在肌肉伸縮作用許可的限度內把他那個通紅的小鼻子盡量皺攏來,為他的話作插圖。
“你聽我說,習藝所,”諾亞看到奧立弗默不作聲,更加放肆了,假意用同情的語調繼續挖苦他——其實這種語調是最令人惱火的。“你聽我說,習藝所,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當然,即使在那個時候,你也沒有辦法;這使我心里很難過。我相信大家都很難過,都很同情你。不過你應該知道,習藝所,你的媽實在是個壞透壞透的賤貨。”
“你說什么?”奧立弗立刻抬頭問道。
“一個壞透壞透的賤貨,習藝所,”諾亞毫不口軟地說。“她死了倒是好得多,習藝所;要不然,她就得在布賴德威爾[1]做苦工,或者被流放,或者給絞死。這最后一條路可能最大,你說是不是?”
氣得臉色血紅的奧立弗霍地跳起來,一下子掀翻桌椅,掐住諾亞的脖子,懷著滿腔怒火把他使勁地抖,直抖得諾亞的牙齒格格作響;然后,奧立弗使出全部力氣,以沉重的一擊把他打倒在地上。
一分鐘以前,那孩子看上去還是一個因遭虐待而顯得安分柔順、垂頭喪氣的可憐蟲。但他終于忍無可忍,諾亞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惡毒污蔑使他熱血沸騰。他的胸部大起大伏,身子挺得筆直,目光炯炯。他站在那里,怒目俯視那個老是折磨他、此刻蜷縮在他腳邊的卑怯少年,以從未有過的勇氣向他挑戰,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他要打死我了!”諾亞大哭大叫。“夏洛特!太太!新來的學徒要打死我了!救命啊!救命!奧立弗發瘋啦!夏——洛特!”
諾亞的呼救得到了夏洛特的尖聲大叫和索厄伯里太太聲音更尖的大叫的響應。夏洛特從邊門沖進廚房;索厄伯里太太先在樓梯上站了一會兒,直到肯定事情決無人命出入,才繼續往下走。
“啊,你這個小壞蛋!”夏洛特尖聲喊著,使出全部力氣把奧立弗抓住,這股勁頭大約與一個體魄相當強健、特別勤于鍛煉的男子不相上下。“你這個狼—心—狗—肺、殺—氣—騰—騰、十—惡—不—赦的小流氓!”夏洛特每說一個字,就用全力把奧立弗打一下,還伴以一聲尖叫,使在場的人十分稱快。
夏洛特的拳頭分量決計不輕;但是,索厄伯里太太還惟恐不足以制伏狂怒的奧立弗,便沖進廚房去,一只手幫著夏洛特扭住奧立弗,另一只手在他臉上亂抓。處在這樣有利的形勢下,諾亞從地上爬了起來,在奧立弗背后用拳頭狠狠地揍他。
這樣劇烈的運動不可能持續太久。等到他們三人都已筋疲力盡,再也打不動、抓不動了,便把拚命掙扎、不斷叫喊、但絲毫沒有被懾服的奧立弗拖進煤窖鎖在里邊。這件事干完以后,索厄伯里太太廢然倒在一把椅子里,放聲大哭。

“我的天,她又發病了!”夏洛特說。“去拿一杯水來,親愛的。快!”
“啊,夏洛特!”索厄伯里太太盡可能清楚地說;她只覺得空氣太少,而諾亞劈頭蓋臉澆下來的冷水又太多。“啊,夏洛特,我們沒有在睡著的時候統統被殺死在床上,真是大幸啊!”
“是啊,真是大幸,太太!”夏洛特應道。“但愿先生能記住這次教訓,再也不要接受這些可惡的壞蛋;他們是天生的殺人犯和強盜,從他們躺在搖籃里的時候就已注定了。可憐的諾亞!太太,要是我遲進來一步,他就沒有命了。”
“可憐的人!”索厄伯里太太說,同時以憐憫的眼光望著那慈善學校來的少年。
諾亞(他身上那件背心的上起第一顆紐扣大概與奧立弗的頭頂差不多高)聽到這番對他表同情的話,用手腕子的內側揉揉眼睛,擠出幾滴假淚、數聲哼唧。
“現在該怎么辦呢?”索厄伯里太太嘆道。“你們的主人出去了,家里面一個男人也沒有。這小鬼要不了十分鐘就會把門踢下來的。”奧立弗對煤窖門發動的猛烈沖擊,表明這種可能性極大。
“天哪,天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太太,”夏洛特說,“除非去叫警察。”
“要不就去叫一隊士兵,”克雷坡爾先生出了個點子。
“不,不,”索厄伯里太太說;她想起了奧立弗的老朋友。“諾亞,你跑去找班布爾先生,叫他馬上到這里來,一分鐘也不要耽擱。別找你的帽子啦!快去!你一邊跑,一邊用刀子捂住給打青的一只眼睛,這樣可以消腫。”
諾亞二話不說,拔腿就奔。這個穿慈善學校制服的少年狂奔著穿過鬧嚷嚷的街道,帽子也不戴,用一柄折刀捂住一只眼睛,行人見了都感到非常驚訝。
[1] 布賴德威爾——舊時倫敦的一所“感化院”,其實同監獄差不多。一八六三年被撤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