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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貓(譯文40)
  • (日)夏目漱石
  • 10143字
  • 2021-09-06 11:35:24

我是只貓兒。要說名字嘛,至今還沒有。

我出生在哪里,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只記得好像在一個昏黑、潮濕的地方,我曾經(jīng)“喵喵”的哭叫來著,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了人這種怪物。而且后來聽說,我第一次看見的那個人是個“書生”[1],是人類當(dāng)中最兇惡粗暴的一種人。據(jù)說就是這類書生時常把我們抓來煮著吃。不過,當(dāng)時我還不懂事,所以并不懂得什么是可怕,只是當(dāng)他把我放在掌心上,嗖的一下舉起來的時候,我有點悠悠忽忽的感覺罷了。我在書生的掌心上,稍稍鎮(zhèn)靜之后,便看見了他的面孔。這恐怕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遭見到的所謂人類。當(dāng)時我想:“人真是個奇妙之物!”直到今天這種感覺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甭說別的,就說那張應(yīng)當(dāng)長著茸毛的臉上,竟然光溜溜的,簡直像個燒水的圓銅壺。我在后來也遇到過不少的貓,可是不曾見過有哪一只殘廢到如此的程度。不僅如此,面部中央高高突起的黑洞洞里還不時地噴出煙霧來,嗆得我實在受不了。最近我才知道那玩意兒就是人類抽的煙。

我在書生的掌心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一會兒,可是沒過多久,我便覺得頭暈眼花,胸口難受。我不知道這是書生在轉(zhuǎn)動呢,還是我自己在轉(zhuǎn)動,心想這下子準(zhǔn)沒命啦。最后只聽見“咚”的一聲響,我兩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的記憶就到此為止,再往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隨后,我突然清醒過來,那個書生已經(jīng)不見了,原先那么多兄弟姐妹也一個看不見了,就連我那最最親愛的媽媽也去向不明。而且,這里和我早先呆的地方不同,亮得出奇,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睛。我想:“真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試著慢慢爬了幾步,只感到渾身疼得要命。原來我是從稻草窩里一下子被丟進(jìn)了矮竹叢里。

我費了好大力氣從矮竹叢里爬了出來,抬頭一看,對面是個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前尋思起來:“我該怎么辦呢?”我一時想不出好主意來。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哭上一會兒,也許那個書生會來接我的。“喵喵,”我試著叫了幾聲,卻不見人影。不久,池塘上刮過來一陣陣涼風(fēng)。天色漸漸暗了,我的肚子餓得厲害,想哭也哭不出聲來。我不得已決心去找一個有點吃食的地方。于是我慢騰騰地沿著池塘向左繞過去。我強忍著渾身酸痛。拼命地往前爬,總算爬到了一個似乎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進(jìn)入里邊,就會有辦法的。于是我通過竹籬笆的破洞鉆進(jìn)了一個宅院。緣分這東西真不可思議,假如籬笆上沒有破洞,我也許就會餓死在路旁。俗語說:“一樹之蔭,前世之緣。”說得一點不錯。時至今日,籬笆上的那個破洞,仍是我走訪鄰居三毛姑娘[2]的通路。且說那個宅院,我鉆進(jìn)去后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這時,天色已黑,我饑腸轆轆,加上寒氣逼人,老天爺又偏偏下起雨來,我是一會兒工夫也忍不下去了。出于無奈,我只好朝著那明亮似乎又挺暖和的地方爬去。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這戶人家的屋子里面。在這里,我有機(jī)會再次看到了書生以外的人。我首先遇到的是女仆阿三。阿三比那個書生還要兇得多。她一看見我,就不容分說一把抓起我的頸項,向屋外扔去。我以為這下完了,只好緊閉雙目,聽天由命。然而,我實在無法忍受饑寒交迫的味道,于是再一次趁阿三不注意的當(dāng)兒,偷偷爬進(jìn)了廚房。可是不一會兒,又被扔了出來。我記得就這樣被扔出來爬進(jìn)去,反復(fù)了四五次。當(dāng)時,我真對阿三討厭透了。直到最近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魚[3],才算報了這個仇,消除了心里的積憤。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準(zhǔn)備往外扔的時候,這家的主人走了出來,嘴里說著:“真吵得慌!怎么回事?”阿三拎起我,對主人說:“這只小野貓,我?guī)状伟阉映鋈ィ偸倾@進(jìn)廚房來,討厭死了!”主人一邊拈著他鼻子下邊的黑毛,一邊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說聲:“那就讓它待在家里吧。”就回到內(nèi)室去了。顯然,主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阿三滿心不痛快地把我扔到廚房里。就這樣,我終于把這戶人家當(dāng)做了自己的家。

主人難得和我見上一面。聽說他的職業(yè)是教師,每天從學(xué)校回來就一頭鉆進(jìn)書齋,幾乎再不出來。家里的人認(rèn)為他是個勤奮好學(xué)的人。他本人也擺出一副做學(xué)問的架勢。其實,他并非像家里人所說的那樣好學(xué)上進(jìn)。我時常躡著腳兒偷偷窺探他的書齋,見他經(jīng)常大睡午覺,有時把口水流到攤開的書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膚淡黃,缺乏彈性,沒有生氣。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飽肚皮之后,就吃胃散[4],然后攤開書本,讀上兩三頁就發(fā)困,往書本上流口水,這是他每天晚上重復(fù)的“功課”。我雖然是一只貓兒,卻時常想:“干教師這一行實在是愜意。如果我生來是人,我就只做教師!因為像這樣睡著覺也能干好的差事,對于我們貓兒來說也是能勝任的。”可是,據(jù)我家主人說,再也沒有比做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dāng)朋友來訪時,他總要發(fā)一陣?yán)悟}。

我在這個家里住下來的當(dāng)初,除了主人外,我不受任何人的歡迎。不管走到哪里,他們都對我推推搡搡,沒有一個人搭理我。我如此不受重視,只要從直到今天還不給我起名字一事,就不難看出吧。我萬般無奈,只好盡量呆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每天清晨,主人讀報的時候,我總是坐在他的膝頭上。他睡午覺時,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這倒不是說我喜歡主人,而是因為沒有人搭理我而不得已如此罷了。后來我的經(jīng)驗豐富了,每天清晨就趴在盛熱飯的小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爐”[5]上,天氣晴朗的晌午,就躺在走廊里。我感到最舒服的還是夜里鉆進(jìn)孩子們的被窩,同他們一起睡覺。這家的兩個小女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每天夜里兩個孩子單獨睡在一間屋,并且同睡一個被窩。我總是在她們中間找出個容身之地,想方設(shè)法擠進(jìn)去。可是,有時運氣不佳,一旦有個孩子醒來,我就大禍臨頭了。兩個孩子——尤其那個歲數(shù)小的脾氣最壞——會不顧深更半夜大聲哭喊:“貓來了!貓來了!”于是,那個有神經(jīng)性胃痛的主人必定醒來,從鄰室跑過來。就拿前幾天來說吧,他用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打了一通。

我和人同居,經(jīng)過仔細(xì)觀察,我斷言他們都是極其任性的。尤其是兩個經(jīng)常和我同衾的小女孩,更是無法無天。她們一時高興,便任意胡來,把我倒拎著,或者往我頭上套紙袋,要不就把我扔出去,或者塞進(jìn)爐灶里面。可是,我只要稍一還手,他們就會全家總動員,四處追我,對我加以迫害。前幾天,我在席子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立刻大發(fā)雷霆。從那以后,輕易不允許我進(jìn)入客廳。我即使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渾身打戰(zhàn),他們也無動于衷。令我敬佩的、住在對街的白娘子[6],每次和我見面,總是告訴我:“再也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啦。”前些天,白娘子生下四只俊俏可愛的小貓,可是誰知她家的書生第三天就把他們弄到后院,一只不剩地扔進(jìn)了水池子里。白娘子流著熱淚原原本本向我訴說了這件事兒,然后說:“為了實現(xiàn)我們貓族的母子之愛,為了我們能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必須向人類開戰(zhàn),非將他們除盡殺絕不可!”我覺得她的見解入情入理。還有隔壁的三毛君,也非常憤慨地對我說:“人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權(quán)。”按我們貓族的常規(guī)來說,不管是沙丁魚串的魚頭,還是鯔魚的腸子,誰先找到,誰就有吃的權(quán)利。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guī)矩,便可以訴諸武力。但是人類顯然絲毫沒有這種觀念,我們找到了美味佳肴,他們必然會奪去。他們總是依仗自己力氣大,若無其事地?fù)屪呃響?yīng)歸我們吃的東西。白娘子住在軍人家里;三毛君的主人是個律師。我因為住在教師家里,對待這類事兒比起他們兩位來要樂觀得多。我只要能夠一天一天地對付下去就心滿意足了。別看他們是人類,也未必永遠(yuǎn)繁榮昌盛吧。讓我們耐心等待“貓兒走運的時代”到來吧!

提到任性,倒使我想起我家主人由于這種任性吃了苦頭的故事。本來,我那主人的本領(lǐng)就比不過人家,可是他偏偏對什么都喜歡弄一手。他時而寫俳句[7]往《杜鵑》雜志上投稿,時而給《明星》雜志寫“新體詩”,時而寫錯誤百出的英文,還學(xué)過“謠曲”[8],而且有一陣子,吱吱嘎嘎地拉過提琴。遺憾的是,沒有一樣搞出點名堂來。不過,別看他是個老胃病,一旦搞起這些名堂來,卻認(rèn)真極了。他在茅房里唱“謠曲”,結(jié)果前鄰后舍給他起了個諢名叫“茅廁先生”,他卻滿不在乎,還是大唱其“吾乃平忠盛[9]是也”。惹得人們一聽到他唱就發(fā)笑說:“快聽,又是平忠盛!”也不知這位主人是怎樣想的,在我住進(jìn)他家大約一個月之后,他領(lǐng)取月薪的那天,拎著一個大包,急匆匆地回到家來。我在想他買回什么來了?原來是水彩顏料和畫筆,還有華特曼紙[10],看來他決心從今天起放棄“謠曲”和“俳句”專搞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有一段時間里他每天連午覺也不睡,在書齋里專心致志地畫畫。但是,看他畫出來的東西,誰也無法斷定究竟是什么。大概他本人也覺得畫得不太高明。有一天,一個像是研究美學(xué)的朋友來他家,我聽見他們進(jìn)行了如下的一段對話:

“實在是很難畫好啊。看別人畫覺得很容易,可自己一拿起筆來,才真正感到作畫之難。”這是主人發(fā)出的感慨。不錯,這倒是他為人誠實的地方。他的朋友透過金絲邊眼鏡,瞅著他的面孔說:“不可能一開頭就畫得很好的。且不說別的吧,像你這樣悶在屋子里,單憑想象作畫,肯定是畫不好的。意大利大畫家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說過這樣的話:‘夫欲從事繪畫,則須摹寫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華,上有飛禽,下有走獸,池中有金魚,枯木立寒鴉,所有的自然,無不為一幅絕妙之圖畫也。’你想要畫出像樣的畫來,不妨也試試寫生如何?”

“嘿!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說過這樣的話嗎?我一點也不知道。言之有理,的確如此。”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那人的金絲邊眼鏡后邊,分明露出一絲嘲弄般的笑意。

就在第二天,當(dāng)我照例來到廊子舒舒服服睡午覺的時候,主人破例走出書齋,在我背后不停地折騰著。我突然醒來,把眼睛睜開一道細(xì)縫看看,他在干什么?原來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效法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呢!看到這種情景,我忍俊不禁,他受了朋友的揶揄后,首先拿我作模特兒,寫起生來了。我已經(jīng)睡足,非常想打個呵欠。但是想到主人難得這樣認(rèn)真地?fù)]動畫筆,如果我挪動身體,豈不對不起他?于是我盡量忍耐著,一動不動。他已經(jīng)畫好了輪廓,正在為我的面部著色。我不得不承認(rèn),作為一只貓兒,我的確算不上俊俏。無論身材、毛色,或者臉上的眉眼兒,我決不認(rèn)為自己勝過其他的貓兒。但是我生得再怎么丑陋,總不至于像主人現(xiàn)在畫出來的那副怪模怪樣呀。先說毛色就不像,我的毛色很像波斯貓,淡灰中含有微黃,而且?guī)в邢窈谄嵋话愕幕y。這是誰都不會懷疑的事實。可主人現(xiàn)在涂的色彩,非黃,非黑,非灰,也非褐色。那是一些顏色的混合色,無法說出是什么顏色。尤其妙的是,畫中的貓竟然沒有眼睛。當(dāng)然,他畫的是我大睡方酣時的姿態(tài),情有可原,但是連個像眼睛的地方都看不出,根本無法判斷這是瞎貓還是睡貓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樣效法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這種畫法肯定是畫不出名堂的。但是,他那種認(rèn)真的精神,不能不令我欽佩。我本想如果可能,盡量呆著不動,但是我老早就憋著一泡尿。全身筋肉緊張得難熬,已經(jīng)到了一分鐘也忍不了的地步。不得已,我只好對不起了,便把兩腿使勁向前一伸,把頭用力向下一低,打了一個大呵欠。唉!事情既然如此,再老實待下去也毫無意義。反正主人的計劃已經(jīng)讓我打破了,不如趁機(jī)到房后去解決我的小急吧。我慢騰騰地走開去。于是,主人發(fā)出了失望而又憤怒的聲音,在客廳里大喝一聲:“你這個混蛋!”我家主人有個毛病,罵人的時候總是使用“混蛋”這個字眼。除此外,他不懂得其他的罵法,所以只好隨他去罵吧。主人一點不理解我為他憋了這么久的心情,一味地罵我“混蛋”,真是太不近人情啦。而且,如果平時我趴在他脊背上的時候,他能多少給我一點好顏色看,我還可以忍受這種辱罵,可是他從未做過半點對我有好處的事兒,我解小便就被罵作“混蛋”,未免太過分啦。說起來,人類總以為自己的力量了不起,所以狂妄自大得很。如果不出現(xiàn)個比人更強大的東西來懲治他們,那么他們會無法無天到什么地步,那就很難逆料啦。

人的任性,如果只到此為止,那還可以容忍。但我聽說人干下的許多缺德事兒,遠(yuǎn)要比這個可悲得多呢。

我家房后有個十坪[11]左右的茶園。地方不算大,卻是個清爽舒適、陽光宜人的好地方。每當(dāng)家里的孩子們吵吵嚷嚷、鬧得我不能舒舒服服睡午覺的時候,或者當(dāng)我閑極無聊、消化不良的時候,我總是到這里來養(yǎng)一養(yǎng)我的浩然之氣。十月的一天,小陽春天氣,日暖風(fēng)輕,午后兩點左右,我吃罷午飯并痛痛快快睡了個午覺之后,為活動活動身體,便漫步來到茶園。我嗅著每一株茶樹的樹根,來到了西側(cè)杉樹籬笆墻下。我看見有一只大黑貓把身子壓在枯菊叢上埋頭大睡。我走近它,它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也許注意到了,卻毫不在意,舒舒坦坦地躺在那里,仍然鼾聲大作。跑進(jìn)別人家里居然這樣無所謂地大睡特睡,這使我不能不為它的膽量感到吃驚。它是只無雜色的黑貓。剛剛過中午的太陽,把透明耀眼的光線投射在它的皮膚上,使它那柔軟的皮毛好像閃爍著一種肉眼看不見的火焰。它具有堪稱貓族大王一般的魁偉體格,足足要比我的身體大一倍。我出于贊嘆和好奇,忘記一切,佇立在它面前,專心一意地瞧著它。就在這時,小陽春時節(jié)微微吹拂的和風(fēng),輕輕撫弄著伸展到杉樹籬笆上的梧桐細(xì)枝,稀稀落落地飄下兩三片梧桐葉,落在枯萎的殘菊叢中。這位大王突然睜開它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那雙閃閃發(fā)光的眼睛比人類所珍重的琥珀還要美得多。它一動不動,并且把雙眸深處射出的銳利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那窄小的額頭上。它質(zhì)問我道:“你是個什么東西?”作為大王來說,這樣用詞不太文雅,可是在那聲音深處,使人感到有一種足以力挫猛犬的力量,使我頗為惶恐。我想如果不和它寒暄幾句,將是很危險的。于是我竭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是只貓兒,還沒有名字。”但是此時此刻,我的心臟的確比平時跳動得厲害。他以極為輕蔑的語氣說:“啥?你也是貓?真叫俺惡心!那么,你住在哪兒?”那口吻簡直是目中無人。“我就住在這個教師的家里。”我答道。它接口說:“俺就料到是這么回事。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樣子!”真不愧是個貓大王,態(tài)度趾高氣揚,語氣咄咄逼人。從它的談吐來看,總覺得不像是良家豢養(yǎng)的貓兒。不過,看它那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體格,似乎吃的是珍饈美味,日子過得相當(dāng)紅火。我不由得問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俺是人力車夫家的老黑!”他昂然自豪地回答。提到車夫家的老黑,這一帶無人不知,那是一只野性十足的貓。但是正因為它是車夫家的,便處處逞強好勝,毫無教養(yǎng),所以誰都不大和它來往。它是個誰都敬而遠(yuǎn)之的家伙。我一聽到它的名字,便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同時又對他有點輕蔑之意。我首先想到要試試它不學(xué)無術(shù)到何等程度。于是,我和它進(jìn)行了如下的對話:

我問道:“你說說,車夫和教師到底誰了不起啊?”

老黑答道:“當(dāng)然是車夫強大嘍。瞧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啦。”

我說:“你真不愧是車夫家里的貓兒,看上去相當(dāng)壯實有力哪。看來你生活在車夫家里,一定是吃好飯好菜嘍。”

老黑說:“你瞎說什么!俺不管走到哪里,決不會在吃的上面犯愁。你這家伙也別光在茶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信跟在俺后邊試試,保你不出一個月,就會胖得認(rèn)不出來了。”

我說:“這事以后再拜托吧!不過,我總覺得在住宅方面,教師家總比車夫家寬敞呀。”

老黑說:“傻瓜!房子再大,能填飽肚皮嗎?”

看來,我的話好像惹得它很不高興。它頻頻抖動著那尖削的耳朵,粗魯?shù)刈唛_了。我和老黑以后成為知己,就是從這一次相識開始的。

這以后,我和老黑多次相遇,每次它都大吹大擂,不愧是車夫家的貓。我先前聽到的關(guān)于人類悖德的事件,實際也是出自老黑之口。

一天,我照例和老黑在暖和的茶園里躺著閑聊,它又把那經(jīng)常自吹自擂的事情當(dāng)作新鮮事兒重復(fù)了一遍,然后質(zhì)問我道:“你這家伙,過去捉了多少只老鼠?”我一向自信在智慧方面比老黑要高出很多,而論腕力和勇氣自知決非老黑的對手,雖然如此,當(dāng)我聽到老黑這樣發(fā)問時,還是感到很難為情。不過,事實總歸是事實,撒不得謊的。于是我回答說:“其實我老早就想捉老鼠啦,只是還沒有捉到過。”老黑抖動著鼻子尖附近高高翹起的那根長須,哈哈大笑起來。原來,老黑正是由于好自吹自擂,頭腦未免缺根弦兒。所以當(dāng)它自吹自擂時,你只要喉嚨不斷發(fā)出咕嚕聲作出佩服恭聽的樣子,它便是只很容易駕馭的貓兒。我和它接近后,立即掌握了這個訣竅,所以面臨這種場合,如果硬要為自己辯解,那就會使形勢變得益發(fā)對自己不利,自然是劃不來。于是我盤算著:不如干脆讓他吹一通過關(guān)斬將的功勞,將他應(yīng)付過去算了。我主意打定后,便很溫順地攛掇它說:“像你這樣年富力強,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啰。”它果然順著桿爬起來,十分得意地回答說:“不算多吧,四五十只總還是有的。”接著又說:“一兩百只老鼠,俺一個人可以包下來。但是黃鼠狼這家伙卻很難對付。有一次,俺和黃鼠狼干了一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噢!是嗎?”我附和了一句。老黑眨著大眼睛說:“那是去年年底大掃除的時候。俺家老板拿著一袋石灰放到‘緣下’[12]去,你猜怎么著?一只大黃鼠狼驚慌失措地蹦了出來。”“噢!”我贊嘆了一聲。“雖說是黃鼠狼,其實不過比老鼠稍大一點兒。俺心想你跑不掉,便緊追不舍,一直把它追進(jìn)泥溝里。”“干得好!你真行!”我向他喝彩說。“可是,你猜怎么著?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這家伙使出最后一招,放起臊屁來啦。哎呀,那別提有多臭了!打那以后,俺一看見黃鼠狼就惡心。”說到這里,它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臭氣似的,把前爪舉到鼻頭上,拂拭了兩三遍。我也覺得有點怪難受的,但為了給他鼓氣,我說:“但是只要是老鼠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個捕鼠‘名人’,盡吃老鼠,所以才這樣肥胖,這樣有光澤的吧。”我本想討老黑的歡心說了這番話,卻想不到招來相反的結(jié)果。他喟然長嘆一聲,說道:“想起來真沒意思,不管俺怎樣賣力氣捉老鼠,可哪里會料到……世上沒有比人類更加蠻不講理的啦。他們把我捉到的老鼠全搶走了,送到派出所啦。警察當(dāng)然不知道是誰捉到的,反正每只老鼠給五分錢獎勵。俺老板托俺的福,已經(jīng)賺了一元五角錢,可是他從來沒有給俺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告訴你吧,所謂人類,就是假裝正經(jīng)的強盜呀。”別看老黑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家伙,這點道理它還是蠻明白的,所以提起這事,它頗為惱火,連背上的毛都倒豎起來了。我看到這般情景有點害怕,就隨便應(yīng)付了幾句趕緊回家了。從這以后,我下定決心不去捉老鼠。但是也不給老黑當(dāng)嘍啰,跟著他到處去尋找老鼠以外的美味佳肴。吃山珍海味,還不如躺著舒服哩。看來呆在教師家里連貓兒也會染上教師具有的那種習(xí)性。如果不注意,說不定也很快會鬧起胃病來的。

提到教師,近來我家主人似乎也領(lǐng)悟到他在水彩畫上是沒有什么希望的。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上這樣寫道:

在今天的聚會上第一次遇到某某。據(jù)說他曾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人。果然,一見便知他是嫖妓老手。由于他具有這種稟性,自然招引女人的喜歡。所以與其說是某某放蕩成性,倒不如說他是身不由己而放蕩的。這樣說才更為恰當(dāng)。聽說他的老婆原是個藝妓,真令人羨慕啊。其實,那些說別人放蕩的人,多半自己是缺少放蕩本事的。同時以放蕩家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許多人是不具備放蕩資格的。他們并非身不由己,卻硬是打腫臉充胖子。這些人,就像我畫的水彩畫一樣,用不著擔(dān)心,終究是成不了氣候的。盡管如此,他們卻以嫖妓老手自居。如果這個道理成立——只要到酒館喝喝酒,或涉足一下“待合”[13]就可稱為嫖妓老手,那么我也可以算得上水彩畫家了。正像我的水彩畫以不畫為佳一樣,那些不懂嫖妓規(guī)矩的鄉(xiāng)下土包子,比起以嫖妓“老手”自居的蠢人來,反高尚得多。

我不大贊成這種“嫖妓老手論”。同時,主人為人師表,不應(yīng)該說出羨慕別人娶藝妓為妻的這種愚蠢想法來。不過,他對自己的水彩畫的鑒別眼力,倒是極正確的。盡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負(fù)心,卻很難根除。間隔兩天,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上,他寫道:

昨天夜里做了一個夢,我覺得自己學(xué)畫水彩畫畫不出名堂來,便把畫的畫扔在一邊,不知誰把它鑲進(jìn)一個漂亮的鏡框里懸掛在“格窗”[14]上方。裝進(jìn)鏡框一看,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幅畫一下子漂亮起來了,真高興。我獨自久久欣賞著,覺得這幅畫蠻夠意思的。就在這時,天亮了,我也醒來了,而那幅畫拙劣如舊的現(xiàn)實,也隨著白日映簾,變得一清二楚了。

看來,主人連睡夢里也對水彩畫戀戀不舍。如此說來,水彩畫家理所當(dāng)然不可能成為這位老夫子自己所說的“老手”啦。

主人夢中自詡水彩畫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露面、臉上架著金絲眼鏡的美學(xué)家來拜訪主人了。他剛一落座,就開口問道:“畫得怎樣啦?”主人不動聲色地回答說:“按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寫生。的確,通過寫生,似乎能充分了解過去不曾注意的形體、色彩的微妙變化等。看來,西洋很早就主張寫生,所以繪畫才有今天這樣的成績。真不愧是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哩。”日記的事,他只字未提,卻對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又欽佩了一番。美學(xué)家一邊笑,一邊搔著頭說:“實說吧,老兄,那是我瞎編造的。”“編造?編造什么?”主人受到愚弄還不知道。“你還問呢!就是你一味欽佩的那個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唄。那是我隨意編造的。真沒料到你竟會如此地信以為真。哈哈……”美學(xué)家十分得意。我在廊前聽了這番對話,禁不住先琢磨起來:“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記上怎樣記下此事。”這位美學(xué)家喜歡胡謅一些無影無蹤的事兒來愚弄人,還專門以此為樂。他似乎根本沒考慮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這件事會在主人的情弦上撥弄出什么樣的音響,便又得意洋洋地接著說道:“哪里!我經(jīng)常開個玩笑,人們就把它當(dāng)真,玩笑可以挑起很大的滑稽美感,真有意思!不久以前,我告訴一個學(xué)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15]曾經(jīng)勸告基朋,不要用法文撰寫其畢生大作《法國革命史》,結(jié)果他改用英文出版了這部作品。誰知那個學(xué)生記憶力特別強,在一次日本文學(xué)會的講演會上,他就一本正經(jīng)地把我的話重復(fù)了一遍,真是滑稽得很。而當(dāng)時聽講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也個個在那里洗耳恭聽哩!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兒: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學(xué)家參加的聚會上,有人提出哈里森[16]的歷史小說《塞奧伐諾》的時候,我當(dāng)即評論說:‘那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刻畫女主人公之死的那一段,寫得真是陰森可怕,鬼氣襲人。’我這么一說,坐在對面的一位萬事通先生馬上接著說:‘不錯,不錯,那段情節(jié)的描寫真是妙極啦。’我由此知道那家伙也和我一樣,并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患神經(jīng)性胃病的主人聽后,睜大了眼睛問道:“你這樣胡說八道,如果對方讀過那部書,豈不糟糕啦?”主人的話使人感到仿佛騙人是沒關(guān)系的,只是露了馬腳下不了臺。這時美學(xué)家卻無動于衷地說道:“不要緊,遇到那種情況,只要說同另一本書弄混了就行啦。”說罷,“咯、咯”的笑起來。別看這位美學(xué)家戴著金絲邊眼鏡,他的品行倒真有點像車夫家那只老黑。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吐著煙圈,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可沒那種膽量。”美學(xué)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說:“正因為你缺乏膽量,所以你畫的畫也成不了氣候。”美學(xué)家接著又說:“不過話說回來,玩笑歸玩笑,繪畫這種東西的確難得很。據(jù)說萊奧納爾德·達(dá)·芬奇[17]曾命他的弟子畫教堂墻壁上的水漬。可不是嘛,上茅廁時只要仔細(xì)觀察那滲水的墻面,上面就是一幅非常美妙的天然渾成的圖案。你留心去試試,肯定會畫出一幅有趣的畫來。”“你又在騙人吧?”“哪里?這回可是真的。多么精辟的話啊!只有達(dá)·芬奇才會這么說的。”主人說:“不錯,是真夠精辟的。”主人認(rèn)輸了一半,不過,他好像直到今天還沒有到茅廁寫生過呢。

車夫家的老黑,后來變成了瘸子。他那光滑的皮毛也逐漸退色、脫落。我曾經(jīng)贊許過那雙比琥珀還要漂亮的眼睛,現(xiàn)在滿是眼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后來意氣消沉、身體衰弱。我和它在茶園最后一次會面那天我問他:“你怎么啦?”它說:“俺再也不敢領(lǐng)教黃鼠狼的臊屁和魚鋪老板的扁擔(dān)啦。”

點綴在赤松林間的兩三層紅葉,猶如逝去的夢一般凋落了;茅廁前面的洗手缽附近,交互散落著花瓣的紅白山茶花,現(xiàn)在也零落罄盡。那朝南的三“間”[18]半長的前廊上,冬天的日光已很快傾斜。不刮凜冽北風(fēng)的日子幾乎已很少。這一時期,我覺得午睡時間似乎縮短了。

主人每天到學(xué)校去,一回來就躲在書齋里。客人來了,他總是說:“干夠教師啦,干夠教師啦。”水彩畫也輕易不畫了。他認(rèn)為胃散治不了病,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子倒是令人敬佩,每天都去幼兒園,從不間斷。放學(xué)后,唱唱歌,拍拍球,還時常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來。

我不吃美味佳肴,所以也沒發(fā)胖。至少身體還健康,沒有成為瘸腿,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老鼠我是決不捕捉的。我仍然討厭廚娘阿三,仍然沒有人給我起名字。要說欲望,那是無窮無盡的。我已下決心一輩子呆在這個教師家里,作個無名的貓兒,了結(jié)此生吧。


[1]指寄食人家,邊照料家務(wù)邊上學(xué)的書童。

[2]這里指一只小母貓。

[3]一種廉價的小魚。

[4]藥名。

[5]用來取暖的一種爐子。

[6]指鄰居家的一只母貓。

[7]日本的一種短詩,以十七字為一首。

[8]日本的一種古典樂劇,中世紀(jì)由外來舞樂和日本傳統(tǒng)舞樂融合而成。演員戴能樂面具隨著伴奏表演。

[9]平忠盛(1096—1153),日本武將。

[10]一種英國特產(chǎn)的水彩畫紙。

[11]1坪約合3.3平方米。

[12]日本房廊的地板下。

[13]招妓游樂的地方。

[14]日本房屋構(gòu)造,間壁與頂棚之間的地方。

[15]狄更斯所著小說中用熱鬧而復(fù)雜的故事情節(jié)描述了身無分文的尼古拉斯于父親去世后的經(jīng)歷。

[16]這里可能是指英國作家哈里森(1831—1923)。

[17]達(dá)·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建筑家和工程師。

[18]日本長度計算單位,一“間”為六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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