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2冊)(譯文40)
- (法)大仲馬
- 7725字
- 2021-09-03 18:42:22
第三章 加泰羅尼亞人
兩位朋友一面痛飲泛著泡沫的拉瑪爾格葡萄酒,一面豎起耳朵,極目遠眺。百步開外,在一個被烈日和寒風銷蝕的光禿禿的小山包后面,矗立著一座加泰羅尼亞人的村落。
從前有一天,一群神秘的移民,離開西班牙,在這塊突出地帶登陸,一直生活到如今。人們不知道他們到底來自何處,只知道他們說著一種陌生的語言。其中一個首領懂得普羅旺斯語,他請求馬賽市鎮當局把這個光禿而貧瘠的岬角賜給他們,他們像古代水手那樣,已經把帆船拖了上去。當局同意了他們的請求,三個月后,在把這些海上的波希米亞人帶來的十多條帆船周圍,一個小村落建立起來了。
這個村落建筑奇特,情調別致,一半像摩爾風格,一半像西班牙風格。現在的居民就是這些人的后代,他們說著祖先的語言。三、四個世紀以來,他們如同一群海鳥一樣,一直忠守在這塊他們借以棲息的小小的岬角上,與馬賽居民界線分明,同族通婚,保留著故鄉的風俗和服式,如同他們仍然說著祖先的語言一樣。
請讀者隨我們穿過這個小村落里唯一的一條街,并與我們一起走進一所房子。這些房子的外表由于常年日照,變成了美麗的枯黃色,形成了當地建筑的特色。房子里面涂了一層石灰,這種白顏色便是這些西班牙式小客舍的唯一裝飾。
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倚靠在一塊板壁上站著。她的頭發像煤玉般烏黑發亮,睫毛濃密,一對大眼睛像羚羊眼睛似的溫柔,她那纖細而具有古典美的手指間正揉著一株無辜的歐石南,她摘著花朵,殘花碎枝已經撒了一地;她的手臂裸露到手肘處,棕色的臂膀仿佛是照阿爾勒的維納斯女神的模樣復制的,此時因內心的焦躁不安而微微顫動著;她的一只柔韌的、繃成弓形的腳拍打著地面,讓人能窺見她那套著藍灰邊的紅色棉紗長襪的線條優美、豐滿肉感的小腿。
在離她幾步遠處,有個二十一二歲的高大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急劇而不連貫地搖晃著,胳膊支在一張蛀蝕的老式家具上,他看著她,眼神中流露出內心既不安又氣惱的矛盾情緒。他的眼睛探詢著,可是少女卻以堅定而嚴肅的目光鎮住了她的對話者。
“您瞧,梅爾塞苔絲,”年輕人說,“復活節就要到了,這正是舉行婚禮的好時候,答應我吧!”
“我已經回答您一百次了,費爾南,說真的,您老問我,就是與自己過不去了。”
“唉!再說一遍吧,我求求您了,再說一遍,我才能相信。請您第一百次的告訴我,您拒絕我的愛情,可這是您的母親許諾過的呀;讓我明白,您對我的幸福漠不關心,我的生死對您算不了什么。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想了整整十年要成為您的丈夫,梅爾塞苔絲,現在我希望落空了,這可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目的啊!”
“至少不是我鼓勵您懷有這個希望的,費爾南,”梅爾塞苔絲說道,“我從來不對您撒嬌獻媚,我對您是問心無愧的。我總是對您說:‘我愛您像愛我的哥哥一樣,但別在這手足情誼之外對我再有什么要求,因為我的心已屬于另外一個人了。’我是這樣對您說的嗎,費爾南?”
“對,我知道,梅爾塞苔絲,”年輕人答道,“是啊,您對我坦誠相告,這很好,但這畢竟又是殘酷的。可是,加泰羅尼亞人有一條神圣的族規,就是只能在同族間通婚,難道您忘了嗎?”
“您錯了,費爾南,這不是一條族規,而是一個習俗,如此而已。請相信我,別靠這個習俗幫您的忙啦。您已經到了服役的年齡,費爾南,現在您還有余暇,那是他們照顧您,而您是隨時都會應征入伍的。一旦當了兵,您怎樣安置我呢,也就是說,怎樣安置一個可憐的孤女呢?我終日悲傷,沒有財產,全部家當只是一間差不多就要倒坍的破屋,屋里掛著幾張舊網,這是我父親傳給我母親,我母親又傳給我的一份寒酸的遺產。母親故世一年以來,請想想吧,費爾南,我幾乎全靠大家的接濟在生活。有時,您裝著要我幫忙,以便讓我和您分享您打到的魚,我接受了;費爾南,因為您是我父親的一個侄子,因為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更因為,假如我拒絕您,就會過分傷您的心。我賣魚換來錢,再去買紡線的麻。我心里明白,歸根結底,這些魚是您的一種施舍,費爾南。”
“那又有什么關系,梅爾塞苔絲,無論您多么窮困、多么孤單,您對我也要比那些馬賽最高傲的船主、最有錢的銀行家的小姐合適得多!我們這些男人,我們需要什么?一個誠實的妻子和好主婦。在這兩方面,我到哪兒能找到比您更合適的人呢?”
“費爾南,”梅爾塞苔絲搖著頭答道,“如果一個女人除她的丈夫之外又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她就變成了壞主婦,并且也不能擔保一直是一個誠實的妻子了。請滿足于我的友誼吧,我再重復一遍,因為這是我所能答應您的一切,而我也只能允諾我確信能給予的一切。”
“行,我明白了,”費爾南說道,“您能與貧賤相守,心安理得,但您卻擔心我受苦受難。那好,梅爾塞苔絲,有了您的愛,我就要去碰運氣;您會給我帶來幸福,我會變得富有的!我可以擴大我的捕魚作業,我可以進一家錢莊去當伙計,我自己也可以變成個商人。”
“您不能這樣做,費爾南;您是個軍人,如果說您還能呆在加泰羅尼亞人的村子里,那是因為沒有發生戰爭。所以您還是捕魚吧,別幻想了,那會使您覺得現實更可怕的,就滿足于我的友誼吧,因為我真不能給予您其他的東西呀。”
“好吧,您說得對,梅爾塞苔絲,那我就去當水手;我要脫去您不屑一顧的祖輩的衣服,戴上一頂光亮的帽子,穿上一件海魂衫、一件紐扣上綴鐵錨的藍色外套。這樣的一身穿戴能否讓您高興呢?”
“您在說什么?”梅爾塞苔絲射出一道威嚴的目光問道,“您在說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說,梅爾塞苔絲,您對我如此無情,如此殘酷,僅僅因為您在等著另一個人,而他正是這樣穿戴的。不過,您等的那個人也許是會變心的,而且就算他不是這樣,那大海也會對他變心的。”
“費爾南,”梅爾塞苔絲高聲說道,“我原以為你很善良,看來我錯了。費爾南,您祈使天主的怨怒來宣泄您的嫉恨,心也太狠毒了吧!好吧,我無須對您隱瞞什么了,我是在等著,并且愛著您所說的那個人,即使他不回來,我也不會責備他像您說的那樣變了心,我還會說,他直到死時還在愛著我。”
加泰羅尼亞小伙子狂怒地打了一個手勢。
“我明白您的意思,費爾南,因為我不愛您,所以您才恨他,您會用您的加泰羅尼亞短刀去和他的匕首決斗!這樣對您有什么好處呢?倘若您輸了,您就會失去我的友誼;倘惹您贏了,您會看到我的友誼變為仇恨。請相信我的話,對一個女人所愛的男人挑釁不是取悅這個女人的好辦法。不,費爾南,您根本不會聽任自己去轉壞念頭。我雖不能做您的妻子,但您還能有我做您的朋友和妹妹。此外……”她淚眼蒙眬地接下去說,“您等著,等著吧,費爾南,您剛才說過,大海是殘酷無情的,至今他已走了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來,我計數過多少次海上風暴啊!”
費爾南沒有任何表情,他不想擦去滾落在梅爾塞苔絲雙頰上的淚珠;然而,為換取這每一滴眼淚,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一杯鮮血,可是這些眼淚是為另一個人而流淌的。
他站起來,在陋屋里來回走了幾步,又回到原地,停在梅爾塞苔絲面前,眼神陰沉,緊攥著雙拳。
“說吧,梅爾塞苔絲,”他說道,“請再回答我一次:這是最后的決定嗎?”
“我愛愛德蒙·唐泰斯,”姑娘冷冷地說道,“除愛德蒙外,我誰也不嫁。”
“您永遠愛他?”
“活一天就愛他一天。”
費爾南灰心喪氣地垂下了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同呻吟一般;接著,他又突然昂起頭顱,咬緊牙關,翕動著鼻孔,說道:
“假如他死了呢?”
“假如他死了,我也去死。”
“假如他把您忘了呢?”
“梅爾塞苔絲!”屋外,一個人歡快地大聲叫道,“梅爾塞苔絲!”
“啊!”姑娘的臉上泛出興奮的紅光,她幸福得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您看哪,他沒有忘掉我,他來了!”
說著,她向門口沖去,一邊打開門一邊大聲說:“來吧,愛德蒙,我在這兒。”
費爾南臉色變得慘白,渾身戰栗著,像一個發現蛇的游人那樣向后退去,碰到了一張椅子,跌坐在上面。
愛德蒙和梅爾塞苔絲緊緊地擁抱著。馬賽熾熱的陽光穿過開啟的門扉,把他倆淹沒在粼粼的光波之中。開始,他倆根本沒在意周圍的一切,無限的幸福已將他們與世隔絕。他們說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那其實是過分興奮激動的緣故,但看上去倒像是痛苦的流露了。
陡地,愛德蒙發現了在陰暗處顯現出來的費爾南那張陰沉、蒼白而怕人的臉。年輕的加泰羅尼亞人本能地把手按在掛在腰帶上的短刀上。
“哦,對不起!”唐泰斯皺了一下眉頭說,“我沒發現這里有第三個人。”
接著,他向梅爾塞苔絲轉過身子。
“這位先生是誰?”他問道。
“這位先生將成為您最好的朋友,唐泰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他是費爾南。也就是說,愛德蒙,除您之外,他是我在世上最喜歡的人。您不認識他了?”
“啊,認識,”愛德蒙說道。
于是,他一只手仍緊握著梅爾塞苔絲的手,把另一只手以友好的動作伸向加泰羅尼亞人。
然而,費爾南對這友好的舉動毫不理會,他像一尊雕像那樣沉默不語,一動也不動。
這時,愛德蒙把探詢的目光從激動而顫抖的梅爾塞苔絲的臉上轉移到陰沉、抱有敵意的費爾南的臉上。
這目光驀地使他洞悉了一切。
他的臉上升起了怒火。
“我這么忙著趕來,梅爾塞苔絲,沒料到會遇上一個對頭。”
“一個對頭!”梅爾塞苔絲怒氣沖沖地看著她的堂兄,大聲說道,“您說,在我家里有一個對頭,愛德蒙!假如我也這么想,我就會挽著您的胳膊到馬賽去,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了。”
費爾南的眼睛閃動著光芒。
“如果您遇到不幸,親愛的愛德蒙,”她繼續說道,神色異常鎮靜,借此向費爾南表明,姑娘已經看透他頭腦里最陰險的想法了,“如果您遇到不幸,我就爬上莫爾季翁海角,跳下去一頭栽到巖石上。”
費爾南變得面無人色。
“不過你想錯了,愛德蒙,”她接下去說,“你在這里根本沒有對頭,只有費爾南,我的哥哥,他會像對一個忠誠的朋友那樣緊握你的手。”
說完,姑娘目光嚴厲地注視著這個加泰羅尼亞人,后者仿佛被這目光捕獲似的,慢慢地走近愛德蒙,向他伸出手去。
他的仇恨像一個來勢洶洶但又疲軟無力的浪頭,粉碎在姑娘對他施加的影響之下。
但是,當他剛接觸到愛德蒙的手,就感到他該做的也僅此而已,便一下子沖出屋去。
“呵!”他一邊大聲說,一邊像個瘋子似的狂奔著,雙手插進他的頭發里,“呵!有誰能替我除掉這個人!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喂,加泰羅尼亞人!喂,費爾南!你到哪里去?”一個聲音傳來。
年輕人猛地停下來,向周圍張望,看見卡德魯斯與唐格拉爾坐在蔓葉蔭翳的涼棚下的一張桌子旁。
“喂!”卡德魯斯說,“你為什么不來坐坐?你就這么著急,連向老朋友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了?”
“尤其是這兩位朋友面前還有幾乎滿滿的一瓶酒哩,”唐格拉爾補充道。
費爾南呆呆地望著這兩個人,什么話也不說。
“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唐格拉爾用膝蓋碰了碰卡德魯斯說,“也許我們判斷錯了,與我們的預料相反,唐泰斯得勝了?”
“哼!走著瞧吧,”卡德魯斯說。
他轉身面向年輕人,說:
“喂!瞧,加泰羅尼亞小伙子,你想好了沒有呀?”他說。
費爾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慢吞吞地走進涼棚,濃蔭下他的感官似乎清醒了一點兒,一絲涼意也使他心力交瘁的身子舒服些了。
“你們好,”他說,“你們叫我是嗎?”
說著,他一下子便癱倒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而不像是坐下去的。
“我招呼你是因為看見你像一個瘋子似的在奔跑,我擔心你去跳海哩,”卡德魯斯笑著說,“嗨!對朋友嘛,不僅僅是請他們喝杯酒,還要防止他們喝三四品脫[1]水呀。”
費爾南嘆了一口氣,聽上去就像是在呻吟,他的頭垂在交叉放在桌上的兩只手腕上。
“嗨!你要我告訴你嗎,費爾南,”卡德魯斯像個出于好奇而顧不上耍手腕的小市民,以粗魯直率的口氣單刀直入,“嗨!你看上去像一個失意的情人!”
他說了這句玩笑話,便嘻嘻哈哈大笑一陣。
“胡說!”唐格拉爾說道,“像他這樣棒的小伙子哪會在情場上失意,你在開玩笑,卡德魯斯。”
“不,”卡德魯斯說,“還是聽聽他是怎么唉聲嘆氣的吧。行啦,行啦,費爾南,”卡德魯斯說,“抬起頭來,告訴我們;當朋友關心我們的健康時,拒而不答可不友好呀。”
“我的身體很好,”費爾南緊攥著拳頭說,但頭仍沒有抬起來。
“啊!你看到了吧,唐格拉爾,”卡德魯斯對他的朋友使了個眼色說,“事情是這樣的:你看到的費爾南是一個善良正直的加泰羅尼亞人,是馬賽最能干的一個捕魚高手,他愛上了一個名叫梅爾塞苔絲的美麗姑娘,可不幸的是,好像美麗的姑娘這邊又愛上了法老號的大副,而法老號就在今天進港了,你明白了嗎?”
“不,我不明白,”唐格拉爾說。
“可憐的費爾南可能是遭到她的回絕了,”卡德魯斯繼續說道。
“那又怎么樣,你還想說什么呢?”費爾南問道,此刻他才抬起了頭,看看卡德魯斯,仿佛要找某個人出出氣似的,“梅爾塞苔絲不屬于任何人,是嗎?她有自由,想愛誰就愛誰。”
“哦!如果你這么說,”卡德魯斯說道,“那就是另一碼事了!我么,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加泰羅尼亞人呢;有人曾經告訴我說,加泰羅尼亞人是不會讓情敵取而代之的;他們甚至還強調說,尤其是費爾南,他的報復心強得嚇人呢。”
費爾南慘然一笑。
“一個情人是永遠不會嚇人的,”他說道。
“可憐的孩子哪!”唐格拉爾接著說道,他裝出從心底里同情這個年輕人的樣子,“有什么辦法呢?他沒料到唐泰斯會這樣突然歸來,他本以為那小子可能死了,或是變心了,誰知道!這些事情來得太突然,因此也就更加令人難受。”
“哦!說真的,不管怎么說,”卡德魯斯說道,他邊喝邊談,翻著泡沫的拉瑪爾格葡萄酒已經在他身上發揮威力了,“不管怎么說,唐泰斯走運回來了,費爾南可不是唯一的受害人,是嗎,唐格拉爾?”
“是的,你說得對,我幾乎敢說,他會為此倒霉的。”
“沒什么,”卡德魯斯說著給費爾南斟上一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滿,這已經不下八次了,而唐格拉爾只是抿了抿酒,“沒什么,這當口他可要娶梅爾塞苔絲,那位美麗的梅爾塞苔絲了,再說,他至少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么。”
這時候,唐格拉爾以銳利的目光打量著年輕人,卡德魯斯的話如同開花彈似的擊中了他的心臟。
“什么時候舉行婚禮?”他問道。
“還沒有定下來!”費爾南咕噥了一句。
“現在還沒有,不過是遲早的事,”卡德魯斯說,“這同唐泰斯要當法老號船長一樣實在,是嗎,唐格拉爾?”
唐格拉爾遭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打了個哆嗦,他轉身面向卡德魯斯,這回輪到他研究他的表情了,看看他是否故意這樣說的;但他在這張喝得醉醺醺的臉上看到的只是嫉妒。
“好吧!”他說著,把三個人的酒杯都斟滿了,“那么就為愛德蒙·唐泰斯船長,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的丈夫干一杯吧!”
卡德魯斯用一只沉甸甸的手把酒杯放到唇邊,一口氣喝盡了。費爾南拿起酒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呃!呃!呃!”卡德魯斯說道,“我看到什么啦,在那座小山岡的頂上,朝加泰羅尼亞村落的方向看看?看哪,費爾南,你眼力比我好,我想我有些眼花了,還有,你知道,酒是會糊弄人的;好像那兒有一對情人手挽手,肩并肩在走著吧。天主饒恕我!他倆不知道我們看得見他們。瞧,這會兒他們摟在一塊兒啦!”
唐格拉爾沒有放過費爾南每一絲苦惱的神情,眼看著他的臉走了樣。
“您認識他倆嗎,費爾南先生?”他問。
“認識,”后者聲音嘶啞地回答說,“是愛德蒙先生和梅爾塞苔絲小姐。”
“喲!瞧啊!”卡德魯斯說,“我可不認識他倆!喂,唐泰斯!喂,美麗的姑娘!到這里來一會兒,告訴我們何時舉辦婚禮吧,因為這位費爾南先生非常固執,他不愿對我們說哪。”
“你閉上嘴行不行!”唐格拉爾說,他裝出阻止卡德魯斯往下說的樣子,后者帶著醉鬼的執拗,已經把頭探出涼棚,“你就給我站住,讓這對情人安安靜靜地談情說愛好不好。瞧,看看費爾南先生,學學他的樣子,他這才叫通情達理哪。”
費爾南像一頭被投槍斗牛士激怒的公牛,已經被唐格拉爾刺激得忍無可忍,眼看就要猛沖過去了;其實他已經站了起來,使足全身的勁兒準備沖向他的情敵了,可是這時,梅爾塞苔絲卻笑吟吟地、神色坦然地抬起她那可愛的臉龐,閃動著她那對明亮的眸子;費爾南又想起了她曾經對他發出過的威脅,說如果愛德蒙死了,她也跟著去死,于是他便又垂頭喪氣地跌坐在椅子上。
唐格拉爾輪番看著這兩個人:一個被酒灌得稀里糊涂,另一個完全被愛情所左右了。
“跟這兩個傻瓜打交道毫無意思,”他喃喃說道,“我夾在一個醉漢和一個膽小鬼之間真是提心吊膽;這家伙是一個嫉妒的人,此刻被酒灌得酩酊大醉,其實他本該感到極端苦惱才是;那家伙是一個大呆子,別人剛剛從他的鼻子底下把他的情婦搶走,而他就像一個孩子似的只會哭,只會埋怨。但他那對閃爍發亮的眼睛卻酷似復仇心極重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或卡拉布里亞[2]人,他那兩只拳頭像屠夫手上的重錘能擊斃一頭牛。當然啰,愛德蒙天生命好,他將娶漂亮的姑娘為妻,他會當上船長,會嘲笑我們,除非……”唐格拉爾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除非我來插一手。”他心里又想道。
“哎喲!”卡德魯斯支起身子,把兩只拳頭撐在桌面上大聲說,“哎喲!愛德蒙!你沒有看見朋友嗎,要不就是你春風得意,驕傲得都不屑跟他們講話了?”
“不,親愛的卡德魯斯,”唐泰斯答道,“我不是驕傲,而是幸福,我想,幸福比驕傲更能讓人視而不見呀。”
“好極了,解釋得好,”卡德魯斯說,“哎!您好,唐泰斯太太。”
梅爾塞苔絲莊重地頷首致意。
“現在我還不姓這個姓,”她說,“在我的家鄉,人們說,在未婚夫成為丈夫之前,用未婚夫的姓氏稱呼姑娘會帶來災難的。因此,請還是叫我梅爾塞苔絲吧。”
“應該原諒這位好心的卡德魯斯鄰居,”唐泰斯說,“他是難得錯一回的。”
“這么說,婚禮很快就要操辦了,唐泰斯先生?”唐格拉爾邊向這一對年輕人致意,邊說道。
“盡可能早些,唐格拉爾先生,今天,我們要到唐泰斯老爹那里把一切先談妥,明天,至遲后天,訂婚宴席就在這里的雷瑟夫酒店舉行。我希望朋友們都能參加,我這就是在對您說,您是我們的客人,唐格拉爾先生;這也是在對你說,你也是客人,卡德魯斯。”
“那么費爾南呢?”卡德魯斯癡癡地笑著說,“他也受到邀請嗎?”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愛德蒙說道,“梅爾塞苔絲和我,我們在這樣的時刻見不到他與我們在一起,會感到遺憾的。”
費爾南張嘴想說什么,但聲音卡在喉嚨里出不來,他一個字也未吐出。
“今天辦手續,明后天就訂婚……嗨!夠匆忙的,船長。”
“唐格拉爾,”愛德蒙笑著說道,“我也要像剛才梅爾塞苔絲對卡德魯斯說的那樣對您說:別把尚且不屬于我的頭銜給我戴上,這會給我帶來災禍。”
“請原諒,”唐格拉爾答道,“我只是說了一句您似乎過于匆忙。見鬼!我們有的是時間嘛,法老號在三個月之內不大會下海的。”
“人總是急于想得到幸福,唐格拉爾先生,因為每當人們忍受了長時間的痛苦之后,甚至都不敢冀求幸福會到來了。不過,我這樣做不完全是為自己考慮,我還得去一趟巴黎。”
“哦,真的,去巴黎,您是第一次去那兒嗎,唐泰斯?”
“是的。”
“您在那里有事要辦?”
“不是私事,是為了完成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后一個囑托;要知道,唐格拉爾,這是一個神圣的使命。再說,您放心,我去去就來。”
“對,對,我理解,”唐格拉爾大聲說。
接著,他又自忖道:
“到巴黎去大概是轉交大元帥給他的那封信,啊哈!這封信讓我產生了一個想法,一個錦囊妙計!啊!唐泰斯,我的朋友,你還沒有被正式排在法老號名單上的第一位哩。”
于是,他又轉向愛德蒙,后者已經走開了。
“一路平安!”他沖著他大聲叫道。
“謝謝。”愛德蒙回過頭來打了一個友好的手勢說道。
這一對情人繼續往前走去,內心平靜,歡歡喜喜,就像兩個升天的使者。
[1] 法國舊時液體容量單位,品脫合0.93升。
[2] 意大利南部的一個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