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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生前問世之作

1.觀察(1)

公路上的孩子們(2)

我聽到馬車駛過花園柵欄,有時我也從微微晃動的樹葉縫隙中看到它們。在炎熱的夏日,車輻和車轅的木頭發出的嘎吱聲尤為強烈!干活的人從田間歸來,發出陣陣笑聲,實在讓人心煩。

我坐在小秋千上,在我們家花園的林木間休息。

柵欄外面行人車輛絡繹不絕。這會兒孩子們正奔跑過去;糧車載著坐在禾把上及圍坐四周的男人和女人們,遮住了花壇上的陽光;傍晚時分,我看見一位先生拄著手杖緩步走來,幾個少女臂挽著臂向他走過去,一邊向他問候一邊走進路旁的草地。

緊接著鳥兒們四散飛起,我用目光追隨著它們,看著它們一同飛向空中,直到不再相信是它們在向上飛,而是我在向下墜落,并因頭暈而緊緊抓住秋千繩子稍稍蕩了起來。隨即我便蕩得更快了;微風習習,天氣顯得更涼了。此時飛鳥已消失,空中出現了閃爍的星星。

我就著燭光吃晚飯。我常常把雙臂擱在桌上,我已經累了,啃著我的黃油面包。網眼很大的窗簾被暖風吹得鼓鼓的,有時外面的過路人似乎想要看清楚我并要跟我搭話,便用雙手抓住窗簾。這時,通常蠟燭很快就會被風吹滅,聚攏來的蚊子會在燭火的黑煙中飛舞一陣子。如果有人從窗外向我打聽什么,我就會遙望群山或空中似的那樣瞅著他,而他仿佛也并不十分在意得到什么回答。

如果隨后有人翻過窗臺進來說話,而還有一些人都已經在房前了,我就嘆著氣站起來。

“哦,你為什么這樣嘆氣?究竟出什么事了?是一樁特別的、無法彌補的禍事嗎?我們再也無法恢復元氣了嗎?一切果真都完了嗎?”

什么也沒完。我們跑到屋前。“謝天謝地,你們終于來了!”——“你總是遲到!”——“怎么是我遲到呀?”——“就是你,你不想參加,就呆在家里好啦。”——“不能寬恕!”——“什么?不能寬恕!你怎么這樣說話?”

我們一頭扎進暮色中。沒有白天和黑夜。一會兒我們背心上的鈕扣像牙齒一樣彼此碰撞,一會兒我們保持固定不變的距離跑著,口干舌燥,像熱帶動物。我們像古代戰爭中身穿盔甲的騎兵,踏著沉重的步伐,高高地跳起,并肩沖下短短的小巷,兩腿猛一使勁沖上了公路。個別人走進公路兩旁的溝渠,他們剛一消失在陰暗的斜坡前,就已經像陌生人那樣站立在上面田間小路上往下看了。

“下來!”——“先上來!”——“好讓你們把我們扔下來,我們才不干呢,我們還不至于這么傻。”——“你們是在說,你們都是膽小鬼吧。來吧,盡管來好啦!”——“真的?你們!正是你們要把我們扔下去?瞧你們這副模樣!”

我們發起沖鋒,胸口被人猛推一把,倒在了路邊溝渠的草叢中,這是自愿摔倒的。一切都是同樣的暖和,我們在草叢中既不感到熱也不感到冷,我們只感到累。

如果我們向右側翻身,把手放在耳朵下面,那么就會很容易睡著。我們雖然想抬起下巴,再次振作起來,可這樣做只會掉進更深的溝里。要是橫著伸出胳臂,斜側蹬一下雙腿,想一躍而起,那么我們肯定又會跌入一條更深的溝里。我們決不會就此罷休。

至于最終如何在這條溝里使勁伸直四肢,特別是把膝蓋放平,好好睡上一覺,這一點我們幾乎還沒想過,我們像得了病似的仰面躺著,直想哭。當一個男孩兩肘貼著腰部,黑色鞋底掠過我們頭頂,從斜坡跳上公路時,我們眨了一下眼睛。

我們見月亮已升至半空,有一輛郵車在月光下駛過。四處微風吹拂,在溝渠里我們也感覺到了它;近處的樹林沙沙作響。這時你是不再怎么在乎獨自呆著的。

“你們在哪兒?”——“到這兒來!”——“大家集合!”——“你躲什么,別胡鬧啦!”——“你們不知道郵車已經過去了嗎?”——“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嗎?”——“當然,你睡著的時候它就過去了。”——“我睡著了?不會有這種事吧!”——“別說啦,這從你現在這副模樣就看得出來。”——“你這是什么話。”——“來吧!”

我們跑攏到一起,有些人手拉著手,腦袋卻不能足夠高地昂起,因為現在是走下坡路。有人大聲呼喊印第安人的戰斗口號,我們的雙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跑起來,風托著我們的腰身躍起。什么也阻擋不住我們;我們就這樣跑著,在超越別人時我們竟然還能抱著雙臂,不慌不忙地環視四周。

跑到山澗小橋上時,我們停住了腳步;而跑過了橋的人又跑了回來。橋下,流水拍擊著溪石和樹根。天色似乎不是很晚,怎不見有人跳到橋欄桿上呢,沒有什么理由嘛。

遠處,樹叢后面駛出一列火車,車廂里所有的燈都亮著,窗玻璃肯定都放了下來。我們中間有人哼起了流行小調,可是我們大家全都想唱。我們唱的速度比火車行駛的快,我們揮動胳臂,因為聲音不夠響亮。我們心情舒暢,唱著歌擠成一團。一個人把自己的聲音混入別人的歌聲中,他就仿佛被一個魚鉤鉤住了。

我們就這樣唱著,身后是樹林,歌聲傳進遠處旅客們的耳朵。樹林里的成年人還沒睡,母親們為夜晚來臨鋪好了床。

到時候了。我吻了吻我身邊的人,只是和另外三個靠近我的人握了握手,隨后走上了回家的路。在他們不再能看見我的第一個十字路口處,我拐了個彎,在田間小路上又跑進了樹林。我向南邊那座城市跑去,關于這座城市我們村里有這樣的說法:

“那兒的人啊!你們想想,他們不睡覺!”

“為什么不睡覺?”

“因為他們不疲倦。”

“為什么不疲倦呢?”

“因為他們是傻子。”

“傻子不會疲倦嗎?”

“傻子怎么會疲倦呢!”

揭穿一個騙子(3)

晚上10點左右,我終于和一個我從前只匆匆見過一面,這次他卻意外和我結伴同行、并拉著我在大街小巷轉悠了兩個小時之久的人,來到那幢華麗的宅子前,我應邀進這宅子去參加一個聚會。

“好啦!”我邊說邊拍了一巴掌,表示現在無論如何也必須分手了。不太明確的辭別嘗試我已經作了幾次。我已經精疲力竭了。

“您馬上就要上去?”他問。我聽到他嘴里發出一個像牙齒在互相撞擊的聲音。

“是的。”

我可是受人邀請的,我一碰見他就跟他說到此事。但我是受人邀請到上面去,而不是被邀站在這大門口,和眼前這個人面對面站著互相打量。我早就想進屋了,可是現在還得和他默不作聲地站在一起,仿佛我們決心要在這塊地方久留似的。此時,四周的房屋也隨即歸于這一片沉寂之中,就連它們上空的黑暗以及點點星辰也都沉默不語了。近處有人在散步,但只聞其腳步聲,卻看不到人影——我們不想猜度他們往哪兒走,風兒呼叫著不停地從對面街道上刮過,某個關著窗戶的房間里傳出留聲機的聲音——在這片靜謐中它們都清晰可辨,仿佛這一向且永遠都是這些房屋的所有物似的。

我的陪同者以自己的名義——在微微一笑后——并且也以我的名義表示順從,順著墻向上伸出右臂并閉上眼睛把臉貼在右臂上。

然而,這微笑我沒完全看完,因為羞恥心突然把我的臉旋轉開去。原來從這一微笑中我已經認出,這是一個騙子,如此而已。而我則已經在這座城市里待了幾個月了,曾以為完全了解這些騙子,了解他們如何在夜晚從小巷里伸出雙手,像旅店老板那樣向我們迎來,了解他們如何在這廣告柱——我們就站在它的附近——的四周,像在玩捉迷藏似的閑蕩,并在柱子后面至少用一只眼睛窺探,了解他們如何在十字路口趁我們害怕時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行道邊上!我十分了解他們,他們是我在這些小酒店里結識的第一批熟人,多虧了他們我才初次見識到一種不屈不撓,現在我很難設想人世間可以沒有它,我已經開始在內心深處感覺到它了。即便你早已逃離他們,即便早就不再有什么東西可以攫取,他們還是在你的面前。他們不坐下,他們不倒下,而是用即便來自遠處卻仍還總是有說服力的目光盯著你!他們的招數始終都是同樣的:他們擋住我們的去路,盡量分開雙腿;力圖阻止我們去我們要去的地方;為我們準備好了符合他們心意的住所以頂替我們的住所;而當我們心中凝聚已久的感情終于猛然爆發的時候,他們就把它當作擁抱接受,他們就臉朝前撲過去接受這擁抱。

這一次我在與此人長久共處后才認清了這些故技。我使勁搓手,力圖設法挽回臉面。

而我的這位同伴卻仍像先前那樣靠在這里,還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騙子,對自己的命運的心滿意足使他的光滑的面頰泛起紅暈。

“認清了!”我一邊說一邊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我急忙上樓,樓上接待室里仆人們那無端忠誠的臉像一件意想不到的美好禮物那樣令我感到高興。有人拿走我的大衣,撣掉我靴子上的塵土時,我挨個兒一一打量他們。

然后我舒了口氣,挺直身子走進客廳。

突然去散步(4)

如果你晚上最終決定呆在家里,并已穿上便服,且晚飯后已坐在點著燈的桌旁,做了那件事或那項通常在其結束后就睡覺的游戲;如果外面天氣不好,那么呆在家里便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如果你已經在桌旁一動不動地坐了那么久,而現在想離開,那么勢必會令人吃驚;如果樓梯間也已經是漆黑一片,而且房門已關上;如果你不顧這一切仍突感不快而站起來,換衣服,迅速穿上外出穿的衣服,說是得出去一趟,簡短告別之后也這樣做了,以為因關住所門時動作或輕或重或多或少,會惹人惱怒;如果你又來到街上,你的四肢,它們用特別輕快靈活的動作回報你為它們弄到的這種已經是出乎意料的自由;如果你通過這一個決定感覺到了凝聚在心中的一切決斷能力;如果你比通常更為意味深長地認識到,你有超出需要的力量,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促成并承受最快的變化;如果你就這樣沿著長長的街道跑下去——那么今晚你就完全走出你的家庭,你的正在轉向空洞無物的家庭,而你自己則一拍后腿,堅定地恢復了你自己的本來面目。

一切還會增強的,如果你在這很晚的時刻去拜訪一位朋友,去看看他的情況可好。

決斷(5)

掙脫一種惡劣的處境,想必勉強使使勁也是容易做到的。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繞著桌子走,活動活動頭和脖子,眨巴一下眼睛,繃緊眼睛四周的肌肉。我壓制每一種情感,熱烈歡迎甲,如果他現在會來的話;我在我的房間里友好地容忍乙;不顧疼痛和辛勞也要大口大口地把丙說的話全部吸收進自己的肚里。

然而,盡管這樣可行,整個事情容易的和艱難的,也會因每一個避免不了的錯誤而停滯不前,而我則將不得不在圈子里轉回去。

所以,最好的辦法依舊是:忍受一切,采取一堆重物那樣的態度,在覺得自己正在被吹走時不讓自己受引誘邁出不必要的一步,用嚴肅的目光望著別人,不感到后悔,簡言之,用自己的手壓下生活中幽靈般剩下的東西,這就是說,擴展最后的、墳墓般的寧靜,不讓它以外的任何別的事物存在。

這種狀況下的一個典型動作便是:小手指頭捋眉毛。

山地遠足(6)

“我不知道,”我悄然說,“我就是不知道嘛。如果沒有人來,那就是沒有人來。我沒有傷害過什么人,沒有什么人傷害過我,可是沒有什么人愿意幫助我。這全然是微不足道的人。可是這不是這么回事。只是沒有人幫助我而已——不然的話就完全沒有什么人是好人啦。我會很愿意——為什么不呢——和一個全然是微不足道的人的旅行團作一次遠足。當然是到山區去,不然去哪兒呢?瞧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如何互相擁擠,這些眾多橫伸出去的和挽在一起的胳臂,這些眾多的腳,由短促的步子分開的腳!不言而喻,大家全都穿著燕尾服。我們就這么湊合著走著,風從我們和我們的手足間的縫隙吹過。嗓子在山里自由啦!真奇怪,我們竟沒有唱歌。”

單身漢的不幸(7)

永遠當個單身漢,老了要與人共度一個晚上,就不顧尊嚴請求接納;有了病就貓在床角,接連好幾個禮拜凝視空落落的房間;總是在家門前分手;從沒在自己妻子身旁擠上樓梯;在自己的房間里只有通向別人住所的幾扇側門;用一只手把自己的晚餐托到家里;不得不驚奇地注視別人的孩子,并且還不可以不斷地說:“我沒有一個孩子。”按青年時代的回憶中的一兩個單身漢的樣子練自己的舉手投足和聲音笑貌:看來情況似乎相當的糟糕。

情況會是這樣的,只不過就是今天和以后人們實際上自己也會站在那兒,帶著一副身軀和一顆實實在在的腦袋,就是說也有一個額頭,并用手拍這額頭。

商人(8)

可能會有幾個人同情我,但我對此毫無感覺。我的小商店讓我憂心忡忡,搞得我的前額和太陽穴疼痛不已,卻不讓我看到有心滿意足的一天,因為我做的是小本生意。

我得提前幾個小時作好一些安排,讓勤雜工保持清醒頭腦,提防會出現的差錯,在本季節里預測下一個季節的熱門貨,而這些貨不是在我的這個圈子里時行的,而是那些不好交往的鄉下人需要的。

我的錢在別人手里,而他們的情況我是無法弄清楚的;他們可能遭到的不測,我預料不到,所以我怎能抵御得了呢!也許他們花錢大手大腳了,在一家酒店的花園里舉行招待會;另一些人在逃亡美國途中到這個招待會上來待上一小會兒。

每逢工作日晚上店門關上,我突然發現自己有幾個鐘點可以不必為我的商店永無盡頭的需要做任何事時,我在早晨預先遠遠送出的激動情緒便像一股回潮襲上我心頭,在我心中激蕩不已,并把我漫無目的地拽走。

可是,我卻根本無法利用這種心情,只能回家,因為我的臉和雙手臟兮兮的,滿是汗水,衣服污漬斑斑,沾滿了塵土,頭戴工作帽,腳蹬一雙被板條箱釘子劃破了的靴子。再則,我就像在波浪上那樣行走,把雙手的手指頭彈得格格響,并不時撫摸那些朝我迎面走來的孩童的頭發。

路途很短。我很快便到了家;我打開電梯門,走了進去。

我發現,我現在突然獨自一人了。其他人,另外那些不得不爬樓梯的人,這時他們有點兒累了,不得不呼哧呼哧地等候著,等到有人來開住所的門,這期間他們有理由生氣和急躁。現在走進穿堂,把帽子掛在那兒,直到穿過過道,經過幾扇玻璃門,進入他們自己的房間后,他們這才獨處了。

而我馬上就獨自一個人在電梯里了,我挺著兩條腿,兩眼對著那面狹長的鏡子。電梯開始上升時,我說:

“安靜點,往后退一下,你們要到樹陰里去,到窗簾后面去,到有拱頂的涼亭里去嗎?”

我齜牙咧嘴地說。樓梯扶手像下瀉的水那樣在毛玻璃后面滑落下去。

“你們飛走吧;但愿你們這些我從未見過的翅膀,把你們送進鄉間山谷,或送往巴黎,如果你們覺得需要去那兒的話。

“可是,你們要好好憑窗眺望這美景,看那些隊列從所有三條街上走出來,互不避讓,雜亂行進,并讓那塊空地又在它們的最后幾排間形成。揮動手帕吧,驚恐吧,受感動吧,稱贊那位從一旁駛過的美麗女士吧。

“在木橋上越過這小溪,向洗澡戲水的孩子點頭示意,對遠處裝甲戰艦上千百個水兵的歡呼聲驚嘆不已。

“盡管跟蹤那個不顯眼的人吧,如果你們已經把他推到大門的通道上,你們就搶劫他,然后每個人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目送他傷心地走進左邊的街道。

“分散著騎馬奔馳而來的警察勒住馬,把你們趕回去,隨他們去吧,空落落的街道將會使他們感到不幸,這我知道。我求你們成雙搭對地慢慢繞過街角,飛越過這些地方。”

隨后我出了電梯,我讓電梯下去,摁響了門鈴,女用人開了門,我和她打了招呼。

心不在焉地向外眺望(9)

在這迅速來臨的春日里,我們將做些什么呢?今天早晨天空灰蒙蒙的,可是如果你現在走到窗口,那么你就會感到驚異,并把面頰貼在窗戶把手上。

可以看到,下面夕陽的光芒照在小女孩的臉上,她邊行走邊向四下里張望;同時可以看到,小女孩臉上有那個在她身后快步走過來的男人的陰影。

后來那個男人從一旁走了過去,孩子的臉完全明亮了。

回家的路(10)

請看雷雨過后空氣的說服力有多大。我的功績向我顯現并在制服我,盡管我并不抗拒。

我邁步行走,我的速度是臨街這一面的、這條街的、這個市區的速度。我有理由對所有的敲門、敲桌子負責,對全部祝酒詞,對在他們的床上的,在新建筑物腳手架上的,在黑胡同里貼著房屋墻根的,在妓院沙發床上的一對對情侶負責。

我對照未來估量我的過去,卻覺得兩者都極好,沒法說誰比誰更好,只有很是惠顧我的天意的不公我必須譴責。

只是在我走進我的房間時,我才有點兒若有所思,可是在上樓梯時我并沒有發現什么值得思考的事情。這幫不了我多大的忙:我把窗戶完全打開,花園里仍在彈奏音樂。

過路人(11)

如果夜晚在一條胡同里散步,看到一個男子,老遠就可看見——因為我們眼前這條胡同向上伸展,并且現在正是滿月——他向我們跑過來,那我們不會去抓住他,即使他身體虛弱、衣衫襤褸,即使有人在追他并大聲喊叫,而我們將讓他繼續往前跑。

因為現在是黑夜,即使我們也無法確認,這條胡同在滿月的情況下是向上伸展的,這不是我們的過錯;再說了,這兩個人進行追捕也許是鬧著玩的,也許兩人追捕第三人,也許第一個人無辜受到追捕,也許第二個人想謀殺,于是我們就會成為謀殺的同案犯,也許這兩個人彼此并不相識,也許每個人只是各自要跑回家去睡覺,也許他們都是夢游者,也許第一個人有武器。

最后,我們不是累了嗎,我們不是喝了這么多的酒了嗎?我們感到高興,因為那第二個人我們再也看不見啦。

乘客(12)

我站在電車的車廂里,對我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座城市里,在我的家庭中的地位完全沒有把握。可我也不能隨意說出,我能在隨便哪一方面提出什么要求。我根本不能為此作辯護:我站在這個車廂里,抓住這個吊環把手,讓這輛車拉著我;人們避讓這輛電車或默默行走或在櫥窗前駐足。——沒有人要求我這樣做,不過這無所謂。

電車駛近一個車站,一個姑娘走近臺階,準備下車。她的身形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仿佛我曾觸摸過她似的。她穿一身黑衣,裙褶幾乎紋絲不動,緊身襯衫有一個白色細網花邊領子,她左手平放在車廂的內壁上,右手持著的傘支在從上往下數的第二個梯級上。她的臉是棕色的,鼻子有點兒塌,鼻尖兒又圓又寬。她有一頭濃密的棕色頭發,一小綹細發在右鬢角上隨風飄動。她的小耳朵緊貼在臉上,由于我離得很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右耳廓的整個背面和耳根處的那個陰影。

當時我不禁自問:她怎么會不對自己感到驚訝,怎么會閉緊嘴巴,不說一句這樣的話呢?

衣服(13)

每逢我看到帶有許多褶裥、鑲邊和掛飾的衣服,看到它們俊俏地穿在俊俏的身體上,我就會想:它們不會長久保持這種狀況的,它們會生褶兒,不再可能被熨平,會積上塵土,而塵土在裝飾物里積得厚厚的,再也清除不掉;我想:誰也不會愿意讓自己顯得可悲和可笑,每天一早穿上、晚上脫下這同一件貴重衣服。

然而,我卻看到一些姑娘,她們確實俊俏,并顯露出多種多樣誘人的肌肉和骨節、繃緊的皮膚和濃密的秀發,可她們卻天天穿這一身樸素的化裝舞會服裝,總是用同一雙手掌捧住同一張臉并用她們的鏡子照出這張臉。

只是有時在晚上,當她們參加聚會很晚回來時,這些衣服在鏡子里才顯得破舊、臃腫,滿是塵土,它們已被所有人看過,幾乎不能再穿了。

拒絕(14)

如果我遇到一位漂亮姑娘,請求她說:“勞駕,跟我來吧,”而她卻默默走了過去,那么她這是在說:

“你不是赫赫有名的公爵,不是魁梧的美國人,有著印第安人的身材,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天生一種被草地空氣和流經草地的河流按摩過的皮膚,你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在何處的大海,并在那兒航行過。所以,對不起,我,一個漂亮姑娘,為什么要跟你走?”

“可你忘了,沒有汽車顛簸著載著你搖搖晃晃地穿過這條小街;我沒看見穿緊身衣服的紳士們當你的隨從,他們呈精確的半圓形跟在你身后,嘴里還喃喃地為你說著祝福的話語;你的雙乳被緊身胸衣裝束得不錯,可是你的大腿和臀部卻為那種節欲生活付出了代價;你穿一件有細條子褶裥的塔夫綢連衣裙,去年秋天它曾給我們每個人帶來歡樂,可是你偶爾微笑——這是身體上致命的風險。”

“是呀,我們倆說的都對,為了讓我們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我們還是,對不對呀,大家各自回家去吧。”

為男騎手們考慮(15)

要是考慮一下的話,你就不會受引誘,想在一場賽馬中當第一名。

被承認為一個國家的最佳騎手,這榮譽在樂隊開始奏樂時太讓你欣喜若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你會后悔莫及。

對手們詭計多端,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的嫉妒一定會在狹窄的夾道歡迎行列里令我們感到痛心,我們如今正穿過這個行列向那個開闊地騎行,而在那片開闊地上很快就空蕩蕩只剩下幾個被勝過的騎手,他們氣餒地朝地平線的邊緣馳去。

我們的許多朋友急忙去兌獎,他們只是從遠處兌獎處的窗口扭過頭來向我們歡呼;可是最好的朋友卻根本沒把賭注押在我們的馬上,因為他們擔心,他們若是賭輸了,他們就會生我們的氣,可是現在我們的馬是第一名,他們卻什么也沒贏到,我們從一旁經過時,他們就會轉過臉去,情愿順著看臺望過去。

后面的競爭對手們,穩坐在馬鞍上,試圖回顧他們所遭到的不幸和他們不知怎么受到的冤屈;他們打起精神,似乎一場新的比賽,在這場兒戲之后馬上便會隆重地展開。

許多女士覺得這位優勝者滑稽可笑,因為他自高自大,卻不知道如何應付接連不斷的握手、祝賀、鞠躬和遙祝,而失敗者們則緊閉雙唇,漫不經心地拍打著他們那通常都在嘶鳴的馬兒的脖子。

這時,烏云密布的天空終于下起了雨。

臨街的窗戶(16)

誰孤獨地生活著而有時又想跟外界有點接觸,誰因為晝夜、氣候、工作環境等的變化而想即刻看到任何一只他能依傍的胳臂——那么,沒有一扇臨街的窗戶,他是堅持不了多久的。而如果他的情況是這樣的,他根本不尋求什么,只是作為疲倦的人,目光在人群和天空間上下移動,走到窗口,而且并不情愿地微微垂下頭,那么,下面的馬就會把他拽進它們身后的車子和喧嘩之中,從而最終把他拽向人間的和睦。

想當印第安人(17)

如果我是一個印第安人,我就會立刻準備騎上疾馳的馬,飛奔起來,在顫動的大地上不停地急促抖動,直到我放松馬刺,因為沒有馬刺,直到我松開韁繩,因為沒有韁繩;剛看到眼前的田野是一片收割過的田地,就已經沒有馬頭和馬頸了。

(18)

因為我們就像雪中的樹干。表面上看,它們平放著,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把它們推開。不,這是辦不到的,因為它們牢牢地和土地聯結在一起。可是你瞧,甚至這也只是表面現象。

不幸(19)

當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時——那是十一月的一個傍晚——我像在一條賽馬跑道上那樣在我的房間狹長的地毯上奔走著,看到有燈光照射的街道而大吃一驚,又轉過身去,并在房間的深處,在鏡子里又得到了一個新的目標,不禁大聲叫了起來,不過只是為了聽聽這叫喊聲而已,這叫喊聲沒有任何反響,也沒有任何東西使它失去喊叫的力量,它響起來,沒有平衡力量,即使它沉寂了也不會消失,這時墻上開出來一扇門,開得十分急促,因為急促是必要的,連下面石子路上拉馬車的馬也像戰場上變野了的馬那樣,顧不上飲水,站立了起來。

一個孩子像小幽靈似的從還沒點燈的昏暗樓道里鉆出來,并踮著腳尖站住,站在一塊微微晃動的地板上。在房間的昏暗光線下眼睛頓時有些發花,孩子想迅速用雙手捂住臉,卻不意向窗口瞥了一眼,便平靜了下來,孩子看到十字形窗欞前街燈裊裊上升的霧氣最終籠罩在了黑暗中。孩子在開著的房門前站直,用右胳膊肘頂著房間的墻壁,讓外面進來的氣流在腳踝四周,也順著脖子和太陽穴吹拂。

我朝那邊看了看,然后說了聲“你好”,就從爐前護熱板上拿過我的上衣,因為我不想這樣半裸著站在那兒。我張著嘴待了一會兒,好讓激動情緒從嘴巴離我而去。我嘴里有股苦澀味,臉上眼睫毛顫動,一句話,我最不需要的,恰恰是這一意料中的來訪了。

這孩子仍靠墻站在原地,右手支在墻上,面頰緋紅,對這堵顆粒粗的刷成白色的墻怎么也看不夠,并一個勁兒在墻上擦指尖。我說:“您真的要找我?沒有搞錯吧?在這幢大樓里很容易搞錯。我叫某某,住在四樓。我是您要找的人嗎?”

“安靜,安靜!”孩子回過頭來說,“一切全都沒錯。”

“那您就進來吧,我想關門了。”

“這門我剛才已關上。您別費心了。您盡管放心好啦。”

“您別說什么費心不費心的。在這一層住著許多人,當然全都是我的熟人;大多數人正下班回來;如果他們聽到有人在房間里講話,就會以為他們有權打開房門,查看一下發生什么事了。這里就是這樣的。這些人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在這暫時的晚間自由時間里他們會聽命于誰呀。而且這一點您也是知道的嘛。您讓我把門關上吧。”

“哎,怎么啦?您這是干嗎?我沒意見,全樓的人都可以進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我已經把門關上了,難道您以為,只有您才會關門嗎?我甚至已經用鑰匙把門鎖上了。”

“那就好。我沒有別的要求。其實您根本用不著用鑰匙鎖門。既然您已經在這兒了,那就隨意吧。您是我的客人。您可以完全信任我。您隨便坐吧,不用害怕。我既不會強迫您留下,也不會硬要您走人。這話還得我說嗎?您這么不了解我?”

“不是。這話您確實沒有必要說的。而且,這話您根本就不應該說。我是個孩子;干嗎對我這么客氣呀?”

“情況沒這么嚴重。當然,一個孩子。可是您老大不小了吧。您已經完全長大成人。假如您是一個女孩子的話,就不能這樣隨隨便便把您自己和我一起關在一個房間里啦。”

“我們不必為此事擔憂。我只不過是想說:我很了解您,這一點對我起不了什么保護作用,這僅僅是可以使您不必煞費苦心對我撒謊。但是,盡管如此,您還是恭維我。您拉倒吧,我要說您還是拉倒吧。況且我并不是隨時隨地都了解您,更甭說在這么昏暗的光線下了。您還是把燈打開吧。不,還是別開燈的好。反正我會記住的:您已經威脅過我。”

“什么?我威脅過您?您可別這么說。我很高興您終于來這兒了。我說‘終于’,因為現在天色已經這么晚。我不明白,您為什么來得這么晚。可能是我一高興說話就前言不搭后語,而您也就恰恰這樣來理解我的話了。我是這樣說話了,這一點我一百個承認,是呀,我威脅您了,您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可是我們別吵啦,天哪!——可是您怎么能相信這種事呢?您怎么能這樣傷害我的感情?好不容易盼著您在這里稍待片刻,您為什么要竭盡全力掃我興呢?一個陌生人也會比您更和氣的。”

“這個我相信;這不是聰明之舉。一個陌生人可能會迎合您,而我卻天生就跟您這么親近。這一點您也是知道的,那么干嗎憂傷呀?您說吧,您想耍花招,那我馬上就走人。”

“真的嗎?這樣的話您也敢對我說?您有點兒太放肆了。到底您是在我的房間里。您像發了瘋似的在我的墻上擦您的手指頭。我的房間,我的墻壁!此外,您說的話滑稽可笑,不只是狂妄。您說,您的天性迫使您和我以這樣的方式說話。真的嗎?您的天性迫使您?您這天性真是不錯。您的天性就是我的天性,那么如果我生來就對您友好,您也不可以對我采取另外的態度。”

“這叫友好嗎?”

“我說的是從前。”

“您知道,我以后會怎么樣?”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向床頭柜走過去,點著了那上面的蠟燭。在那個時候我房間里既沒有煤氣也沒有電燈。然后我還在桌旁坐了一會兒,直到我對此也感到厭倦,我就穿上披風,從沙發榻上拿起帽子并吹滅了蠟燭。在往外走的時候我被椅子腿絆了一下。

在樓梯上我碰到一位住在同一層的房客。

“又要出門啊,您這個家伙?”他問,雙腿分別踩在兩個臺階上。

“我該怎么辦?”我說,“我的房間里來了一個鬼了。”

“您這樣說話,您一定又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啦。”

“您在開玩笑。但是您記住,一個鬼就是一個鬼。”

“完全正確。可是如果我根本就不相信有鬼呢?”

“喲,難道您以為我信鬼嗎?可是我不信,這對我有什么用嗎?”

“很簡單。如果真有一個鬼到您這兒來,您就大可不必恐懼嘛。”

“是的,可是這是次要的恐懼。真正的恐懼是對出現鬼怪的原因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會消失。我簡直渾身上下充滿了這種恐懼。”

由于緊張我開始搜索我的一個個口袋。

“可是既然對鬼怪本身不感到恐懼,那您原本可以不慌不忙地打聽打聽它出現的原因的嘛!”

“您顯然還從未和鬼怪說過話。您從它們的嘴里是永遠得不到一個明確的答復的。總是來回繞彎子。這些鬼怪似乎比我們更懷疑它們的存在,考慮到它們的羸弱這倒也不足為奇。”

“可是我聽說,人們可以喂養它們。”

“您倒是消息靈通得很。這是可以的。可是誰會這樣干呀?”

“為什么不呀?譬如這是一個女鬼的話。”他邊說邊躍上上面的臺階。

“啊,原來如此,”我說,“可是即便這樣也不值得去做。”

我想了想。我的這位熟人已經跑到上面去了,為了還能看見我,他不得不在樓梯間的一個拱頂下躬身向前。“但是,盡管如此,”我喊道,“如果您在上面奪走我的鬼,那我們就一刀兩斷,永遠一刀兩斷。”

“哎呀,剛才只是開個玩笑嘛,”說罷,他把頭縮了回去。

“那就好,”我說,現在原本可以安心地去散步了。可是我覺得實在太孤獨,便上樓睡覺了。


(1) 這一組共18篇,寫作時間在1903—1911年間,屬于卡夫卡早期的試作,但它們已在不同程度上初露了卡夫卡特色的端倪。這是卡夫卡最早出版的一本小冊子,初版于1912年11月,這也是他的創作進入最盛期的前奏。

(2) 這是作者《一次戰斗紀實》的第三章,約寫于1903—1904年。

(3) 本文約寫于1911年。作者在1912年8月8日的日記中稱:“騙子一文完成得還算滿意。”

(4) 該作見之于作者1912年1月5日的日記,付印時略事加工。

(5) 本篇原出作者1919年2月5日的日記,出版時作了些改動。

(6) 該作約寫于1903—1904年之間,原為《一次戰斗紀實》中的片斷。

(7) 本篇原名《入睡之前》,最初見于作者1911年11月14日的日記。

(8) 本篇約寫于1907年,首次發表在《許培里昂》1908年第1期上。

(9) 本篇約作于1907年,初次發表在《許培里昂》1908年第1期上。

(10) 本篇成稿與首次發表的年代與上篇同。

(11) 本篇成稿與首次發表的年代與上篇同。

(12) 本篇作于1908年前,1908年3月發表在《許培里昂》上。

(13) 本篇約寫于1903—1904年間,原為《一次戰斗紀實》中的一段。出版前先后在《許培里昂》1908年第1期和《波希米亞報》1910年3月27日上發表。

(14) 本篇約寫于1906年,與以上數篇一樣,曾無題首先發表于《許培里昂》1908年第1期。

(15) 本文首次發表于《波希米亞報》1910年3月27日。

(16) 本篇的寫作約在1906—1909年之間。

(17) 本文作于1912年夏季前,1912年首次發表在《觀察》集中。

(18) 本篇寫于1903—1904年間,見《一次戰斗紀實》。

(19) 本篇寫于1910年11月6日之前不久,是卡夫卡第二本筆記本的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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