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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短篇小說遺作

1.一次戰斗紀實

人們穿著衣服

在礫石路上晃晃悠悠地

散步在這廣闊天空下,

這天空從遠處的山岡

伸向遙遠的山岡。

將近十二點時幾個人已經站起來,鞠躬,互相握手,說今晚過得真愉快,然后通過高大的門框走進前廳穿衣。女主人站在房間中央,靈巧地鞠著躬,她的裙子打起不自然的皺褶。

我坐在一張小桌旁——它有三條固緊的細腿——剛從第三只小玻璃杯中抿了一口甜藥酒,并在飲酒的同時通觀我的小小的糕點儲備,這糕點是我自己挑選并堆放好的,因為這糕點的味道好極了。

這時我的新相識向我走來,他對我正在做的事有點兒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并用顫抖的聲音說:“請原諒我來找您。但是直到現在為止我一直和我的姑娘單獨坐在隔壁一個房間里。從十點半起,這還沒多久嘛。請原諒我告訴您這件事。我們互相并不了解嘛。對不對,我們在樓梯上相遇并互相講了幾句客套話,現在我就已經在對您談我的姑娘,可是您必須——我請求——原諒我,我按捺不住我心中的快樂,我沒辦法。并且由于我在這里也沒有別的可信賴的熟人——”

他這樣說著話。可是我卻憂傷地看著他——因為我嘴里的那塊果料蛋糕味道不好,我沖著他那張漂亮紅潤的臉說:“您覺得我值得信賴,對此我感到高興,但是您把這件事告訴我,這卻讓我感到悲傷。您自己就會——假如您不是這么糊涂的話——感覺到,向一個獨自坐著喝酒的人講述一個熱戀中的姑娘的事,這很不合適。”

當我說完這些話時,他猛地坐下來,把身子向后一靠,垂下雙臂。然后他撅起胳膊肘收攏雙臂,用相當大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我們單獨在那兒的房間里——我和安妮——我吻了她——吻了她——吻了她的嘴,她的耳朵,她的肩膀——”

幾個先生站在近處并猜想這里正在進行一場生動的談話,他們打著呵欠朝我們走來。所以我站起來并大聲說:“好吧,如果您愿意,那我就去,可是現在去登勞棱茨山,這是愚蠢的,因為天氣還涼,那兒下了一點兒雪,道路就像溜冰場。可是如果您愿意去,那我就奉陪。”

他先是吃驚地看著我并張開他那嘴唇又厚又紅潤的嘴。可是隨后當他看見已經近在咫尺的那幾位先生時,他便笑了笑,站起來說道:“哦,是呀,涼爽的空氣會使人感到舒服,我們的衣服在冒熱氣和煙霧,我也許也有點兒醉了,雖然我沒多喝,對,我們先告辭,然后我們就去。”

于是我們走到女主人跟前,當他吻她的手時,她說:“真的,我感到高興,您的臉今天顯得格外快活,平時這張臉總是那么嚴肅和索然無味。”這些親切的話語打動了他,他再次吻她的手,她微微一笑。

前廳里站著一個女用人,我們現在第一次看見她。她幫我們穿上外衣,然后拿起一盞小提燈,給我們照亮樓梯。是的,這姑娘長得美。她的脖子裸露著,只是在下頦下系著一條黑絲絨帶,當她壓低著提燈帶領我們下樓的時候,她那穿著寬松衣服的身體優美地彎下。她的面頰緋紅,因為她喝了酒,她的雙唇半開半閉。

在下面樓梯旁邊她把燈放到下面的一個臺階上,有點兒踉蹌地朝我這位相識走去,擁抱他吻他,并摟著他不放。當我把一枚錢幣放在她手里時,她才慢吞吞地松開胳膊,緩緩地打開小屋門,讓我們走進黑暗的夜色中。

在空蕩蕩、光照均勻的街道上空,一輪明月懸掛在云層稀薄、因而更顯遼闊的天空。地上有一層薄薄的積雪。行走時兩腳直打滑,所以人們不得不邁小步走路。

我們剛走到室外,我便精神振作起來。我興高采烈地抬高雙腿,輕松愉快地讓關節發出喀嚓聲,我對著小巷呼喊一個名字,仿佛一個朋友在巷子的拐角處溜走了似的,我一邊跳躍一邊高高地拋起帽子,然后虛張聲勢地把它接住。

但是我的相識卻無動于衷地在我身旁走著。他低垂著頭。他也不說話。

這使我感到驚奇,因為我原本以為,他周圍不再有這一伙聚會的人,他會高興得不得了的;我安靜下來。我剛想表示鼓勵他,一拍他的后背,羞恥感便襲上我心頭,致使我笨拙地抽回我的手。由于我不需要這只手,我便將它插進我的上衣口袋。

于是我們就默默地行走。我注意傾聽我們的腳步聲并無法理解我竟不可能和我的這位相識保持步調一致。這使我有點兒激動。月色溶溶,人們能看得清楚。不時有人倚在窗口瞧我們。

當我們來到斐迪南街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相識哼唱起一首曲子來;哼得相當輕,但是我聽見了。我覺得這是在侮辱我。他為什么不和我說話?可是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話,為什么他不讓我好好地呆在那兒。我氣惱地想起那好吃的甜糕點,因為他的緣故我把它們留在我的小桌上了。我也想起那甜藥酒,心里快活了一點兒,可以說幾乎高傲起來了。我雙手叉腰,以為自己是在單獨散步。我參加了社交聚會,解救了一個忘恩負義的年輕人沒讓他丟臉,現在在月光下散步。一種最自然不過的生活方式。白天上班,晚上社交聚會,夜里在小巷里散步,一點兒也不過分。

然而,我的相識尚還行走在我身后,他發現自己落在了后面時甚至還加快自己的步伐,仿佛這是某種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我卻在考慮,我是否要拐進街旁的一條小巷,因為我畢竟沒有做共同散步的義務嘛。我能夠獨自回家,誰也不可以阻擋我。在我的房間里我就可以點著桌上鐵架子上的那盞立式臺燈,我就可以坐在撕破的東方地毯上的那把扶手椅里。——當我這樣盤算好了的時候,我突然感到四肢無力,一旦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又要走進自己的住所,又要在著了色的墻壁間和在地板上孤單地度過一些時刻,這地板在那面掛在后壁上的鑲金邊鏡子里顯得有些傾斜。這時我便總是感到這樣四肢無力。我的雙腿疲倦乏力,我已經拿定主意,我無論如何也要回家上床睡覺,可是這時我卻在心中產生疑問,不知現在在離去時我該不該和我的相識打個招呼。可是我太膽小,不敢不打招呼就離去;又太虛弱,不能大聲招呼他,所以我站住腳,把身子靠在一堵月光照耀著的房屋墻上并等候著。

我的相識邁著歡快的腳步走來,大概也有一些不安。他大大咧咧,眨了眨眼,把雙臂沿水平方向伸出,猛地把他那顆戴著一頂硬邦邦的黑帽的腦袋向上朝我伸過來并且似乎想以此種種顯示,他十分賞識我在這里為逗他樂而開的這種玩笑。

我無可奈何,小聲說道:“今天晚上真開心。”我邊說邊尷尬地一笑。他回答:“是呀,您已經看見,女用人是怎樣吻我的。”我沒法說話,因為我的咽喉里充滿眼淚,所以我就試圖像是在吹一支郵車號角,好不致一直不出聲。他先是捂住耳朵,隨后他就友好而帶著謝意地握我的右手。我的這只手一定讓他感到冰冷冰冷的,因為他立刻就放開了它并說:“您的手很冷,女用人的嘴唇暖和多了,哦,是的。”我明理地點點頭。但是就在我請求親愛的上帝給予我堅定意志的時候,我卻在說:“是呀,您說得對,我們回家去吧,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要上班;您想想,人們是可以在那里睡覺,但是這樣做不合適。您說得對,我們回家去吧。”說罷,我伸手給他,仿佛事情徹底了結了。但是他微笑著接過我的話茬:“是呀,您說得對,一個這樣的夜晚是決不可以在床上睡覺度過的。您想想吧,如果人們獨自睡在自己的床上,人們會用被子扼殺多少個幸運的想法,人們會在熱被窩里孕育出多少個不幸的夢。”他對這個突然產生的想法感到分外高興,便在我的前胸上——更高處他夠不著——使勁抓住我的上衣,并興沖沖地搖晃我;然后他瞇縫著眼睛,機密地說:“您知道嗎,您是個怎么樣的人,您滑稽可笑。”說著,他開始繼續行走,我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因為我在琢磨他這句話。

起先我感到高興,因為情況似乎表明,他猜想我身上有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我身上雖然沒有,但是由于他以為有所以就引起他對我的重視。這樣一種情況使我感到高興。我感到滿意,我沒有走回家去,我的相識變得對我很有價值,因為他在眾人面前抬高我的身價,我根本不必先去獲得這種身價!我滿懷深情地看著他。我在想象中保護他抵御危險,尤其是抵御情敵和嫉妒的男人。他的生命變得比對我的還更寶貴。我覺得他的臉漂亮,我為他的桃花運感到驕傲,我分享他今晚從那兩個姑娘那兒得到的親吻。哦,這個晚上真快活!明天我的相識將與安妮小姐談話;先是日常事務,這是自然啦,但是隨后他突然就會說:“昨天夜晚我和一個人在一起,親愛的安妮,這種人你肯定還從未見過。他看上去——我該怎樣描寫呢——就像一根搖搖晃晃的桿子,一個黃皮膚、黑頭發的腦殼有點兒笨拙地叉在這根桿子上。他的身上披掛許多塊相當小的、刺眼的、淡黃色的布料,昨天這些布料把他的全身蓋住,因為昨夜沒一絲兒風,它們都平貼在身上。他靦靦腆腆在我身旁行走。你呀,我親愛的安妮,你是個很會親吻的人,我知道,你會笑一笑的,你會有點兒害怕,可是我,我愛你愛得神魂顛倒,我喜歡看到他。他也許是不幸的,所以他沉默不語,可是人們在他身旁感到一種幸運的、不停頓的焦慮不安。昨天我簡直為自己的幸福而折腰,可是我幾乎把你忘記了。我覺得滿天星斗的天空的堅硬拱頂仿佛隨著他的平坦胸脯的呼吸而升高。地平線顯現,在火紅的云層下展現出無限風光,它們使我們感到無比幸福。——我的天空,我多么愛你呀,安妮,我覺得你的親吻比一種美好風光更可愛。我們不要再談論他了,讓我們相愛吧。”

當我們隨后緩步登上碼頭時,我雖然羨慕我的相識得到的親吻,但是我也欣喜地感受到他面對我時必定會感覺到的那種內心羞愧。

我這樣想著。但是當時我的思想混亂,因為莫爾道河(1)和對岸的市區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幾盞燈亮著,像閃爍的眼睛那樣。

我們站在欄桿旁。我戴上我的手套,因為從水面上飄來涼氣;然后我無端地嘆了口氣,一如人們夜晚在一條河前可能會做的那樣,我想繼續行走。但是我的相識盯著水面,根本就動也不動。然后他還更加走近欄桿,用胳膊肘把胳臂支撐在下面的鐵欄桿上并用雙手捧著額頭。我覺得這種做法愚蠢。我感到冷并把我的上衣領子向上豎起。我的相識伸展四肢并把此時倚在張緊的雙臂上的上身靠到欄桿上方。我羞愧地急忙說話,以便把呵欠壓下去:“對不對,真是奇怪,恰恰只有夜晚才能使我們完全沉浸在回憶里。譬如現在我就回憶起這件事:有一天晚上我歪斜著身子坐在一條河岸邊的一張長椅上。我把腦袋枕在平放在長椅木頭靠背上的胳臂上,看見了對岸籠罩在云霧中的群山,聽見了有人在河濱旅館里拉的小提琴的柔和琴聲。在兩岸上行駛著有時緩緩蠕動著的帶閃光煙霧的火車。”——我這樣說著并極力試圖在這些話的后面編造一些奇特的愛情故事;難免也會有一點兒暴行和永久不變的奸污。

但是我剛說出頭幾句話,我的相識便冷漠地、只對還在這里見到我感到驚訝地——我這樣覺得——向我轉過身來并說道:“您看,事情總是這樣。當我今天下樓想在不得不參加社交聚會前還作一次晚間散步的時候,我感到奇怪,我的微紅色的雙手竟然在白色的硬袖口里蹭來蹭去,而且它們蹭得異乎尋常地開心。這時我預料會有奇遇。事情總是這樣的。”這句話他已經是在邊走邊說了,只是順便說說,作為一種小小的觀察。

可是我卻很受感動,我心里感到難受,我的瘦長的身材也許會讓他感到不愉快,他在我身邊也許顯得太矮小。這種情況折磨著我,雖然這是在夜晚,我們幾乎一個人也沒碰上,它折磨得我好苦,致使我盡量彎下我的脊背,讓我的雙手在行走時觸及我的膝蓋。但是為了不讓我的相識察覺我的意圖,我完全只是逐漸地、小心翼翼地改變我的姿勢并試圖說些關于射手島的樹木和橋燈在河里的倒影的話來轉移他對我的注意力。但是他突然一轉身把臉轉向我并寬容地說:“您為什么這樣走路呀?您現在完全彎著腰躬著背,幾乎跟我一樣矮小了。”

由于他善意地說了這話,我就回答說:“也許是這樣。可是這種姿勢讓我感到適意。我的身體相當虛弱,您知道嗎,要挺直我的身體,我覺得這太困難了。這不是一件小事;我個頭很高——”

他有點兒不相信地說:“這只不過是您一時心血來潮。從前您完全直著身子走路,我相信是這樣的,在社交場合上您的舉止也還過得去。您甚至還跳舞,對不對?不跳?但是您是挺直身子走路的,這一點您現在也還能做到。”

我堅持不渝地做著拒絕的手勢回答說:“是呀,是呀,從前我直著身子走路。但是現在您低估我。我知道,什么是好的舉止,所以我彎著腰走路。”

但是他覺得這件事不簡單,他被自己的幸福感弄糊涂了,不明白我的話的內在聯系,只是說:“嗯,隨您的便吧!”并抬頭向磨坊塔上的鐘望去,鐘上已將近一點。

但是我卻在心中暗想:“這個人多么冷酷!他對我的這番謙恭的話所采取的冷漠態度多么典型和清楚!他確實是幸福的,認為自己周圍的一切全是自然的,這正是幸福的人的一貫做法。他們的幸福確立一種輝煌的關系。假如我現在跳進河里去了或者假如我在這拱門下的鋪石路面上在他面前抽搐得心肺欲裂,那么我就會永遠平平和和地適應他的幸福。是呀,假如他一時心血來潮——一個幸福的人十分危險,這是毋庸置疑的——他也就會像一個攔路搶劫的殺人犯那樣把我打死。這是肯定的,由于我膽小,我會害怕得連叫喊都不敢叫喊。——天哪!”我心驚膽戰地往四下里看了看。在遠處一家有長方形茶色窗玻璃的咖啡館前一個警察在鋪石路面上溜達。他的軍刀有點兒妨礙他,他把它拿在手里,于是他行走起來就好看多了。當我隔著相當的距離也還聽見他在輕輕歡呼的時候,我便確信,如果我的相識想打死我,他是不會來救我的。

但是現在我也知道,我必須做什么,因為恰恰是在面臨可怕事件時我會當機立斷。我必須溜走。這很容易。現在向左拐向卡爾橋時我能夠向右奔進卡爾巷。它彎彎曲曲的,那里有昏暗的屋門和還開張營業的小酒店;我大可不必灰心喪氣。

當我們從碼頭盡頭的拱門下走出來時,我高舉雙臂奔進巷里;然而當我剛來到教堂的一道小門門口的時候,我跌倒了,因為那兒有一道臺階,我沒有看見。砰的一聲。最近的那盞街燈離得遠,我躺在黑暗中。一個胖女人拿著一盞冒煙的小燈盞從對面的一家小酒店里走出來,察看巷里發生了什么事。鋼琴彈奏聲戛然而止,一個男人完全打開了現在已半開的門。他煞有介事地往一個臺階上吐了一口痰,他一邊搔這個女人的胸脯一邊說,發生的事反正無關緊要。他們隨即轉過身去,門又被關上。

當我試圖站起來時,我又跌倒。“有薄冰,”我說著并感到膝蓋疼痛。但是我卻感到高興,小酒店里的人看不見我,所以我覺得最舒服的事莫過于在這里一直躺到天亮。

我的相識分明獨自一直走到橋頭了,他不曾覺察我的辭別,因為過了一會兒他才來到我這兒。我沒看到他同情地向我彎下身來并用柔軟的手撫摩我時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在我的顴骨上摸來摸去,然后把兩個粗粗的手指放在我的低矮的額頭上:“您摔傷了吧,是嗎?有薄冰,得小心才行——您頭痛嗎?不痛?啊,膝蓋,是這么回事。”他用一種歌唱的聲調說話,仿佛他在講一則故事,而且是一則非常令人愉快的、關于一個膝蓋上一種很輕微的疼痛的故事。他也動了動他的胳臂,但是他不想把我扶起來。我把腦袋撐在我的右手上,胳膊肘擱在一塊鋪路石上,趁我還沒忘記急忙說道:“其實我并不知道,我為什么向右跑。可是我看見這座教堂的拱廊下——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哦,請原諒——有一只貓在奔跑。一只小貓,它有一身光亮的毛皮。所以我才發現了它。啊,不,不是這么回事,請原諒,但是得付出足夠的辛勞才能在白天控制住自己。人們睡覺正是為了可以有精力付出這種辛勞,但是人們若不睡覺,那么我們就難免會做出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來,但是要是我們的陪伴者們對此大聲地表示驚異,那就未免失禮了。”

我的相識將雙手插在口袋里,朝空無一人的橋,然后朝耶穌教堂,然后又抬頭朝天空望去,天空是晴朗的。由于他剛才沒聽我說話,所以他憂心忡忡地說:“喲,您為什么不說話呀,我親愛的;您不舒服吧——您究竟為什么不站起來呀——這里可冷啦,您會著涼的,我們不是還要去登勞棱茨山嘛。”

“當然啦,”我說,“請原諒。”說罷我就獨自站起來,但帶著劇烈疼痛。我搖搖晃晃,不得不死死盯住卡爾四世的立式雕像,以便站穩腳跟。但是月光不靈敏,使卡爾四世也動了起來。我對此感到驚訝,由于害怕我若不采取平穩的姿勢卡爾四世就要倒塌,我的雙腳變得有力得多。后來我覺得我的努力無濟于事,因為卡爾四世恰恰在我想起我被一個穿一件漂亮白衣的姑娘愛著的時候倒了下來。

我干著無益的事并耽誤了許多事。涉及到這姑娘的這個想法多么出色!——那月亮真可愛,它也照我;我出于謙遜而想站到吊橋懸索支柱拱頂的下面去,這時我認識到,月亮照耀一切純粹是一種自然現象。所以我歡快地張開雙臂,以便盡情地享受這月亮。——這時我想起了這首詩:

我穿街走巷

像個醉酒的行人

踏著沉重的腳步

我用胳臂隨隨便便地做著游泳動作,毫無痛苦毫不費勁地朝前游去,這時我的心情便輕松愉快了起來。我的腦袋舒適地沉浸在涼爽的空氣中,白衣姑娘的愛情使我既悲傷又高興,因為我覺得,仿佛我正游泳離開情人并且也離開她所在地區的昏暗的群山。——我記得,我曾一度憎恨過一個幸運的相識,此人現在也許尚還行走在我身旁;我感到高興,我的記憶力真好,我連這種細枝末節的事都記得住。因為這記憶力得承受許多東西。譬如我一下子就知道了所有這些眾多星星的名字,雖然我從來沒有學過它們。是呀,都是些奇怪的名字,難以記住,可是這些名字我全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把食指指向天空,大聲地一一列舉它們的名字。——但是我列舉星星的名字列舉不了多久,因為我必須繼續游泳,如果我不想沉沒的話。但是為了讓人們以后無法對我說,人人都能在石子路面上空游泳,這不值一談,我便一縱身越過欄桿并繞著我遇到的每一座圣徒雕像游泳。到了第五座雕像那兒,正當我在石子路面上方從容拍擊的時候,我的相識抓住了我的手。這時我又站立在石子路面上并感到膝蓋一陣疼痛。我已經忘記了星星的名字,關于那位可愛的姑娘我只知道,她穿一件白衣服,但是我根本就再也記不起來,我曾有過什么理由要相信那姑娘的愛情。我心中對我的記憶力升起一股猛烈的并且十分有根據的怒火和一種恐懼:我可能會失去這姑娘。所以我就使勁地、不停頓地反復叫喊“白衣服,白衣服”,以便至少通過這一個信號保住這姑娘。但是這無濟于事。我的相識一邊說著話一邊向我逼近過來,就在我開始聽懂他的話的那一瞬間,一道微弱的白光優美地沿著橋欄桿蹦跳,掠過吊橋懸索支柱,躍進黑暗的巷子里。

“我一直喜歡,”我的相識指著圣女盧德米拉(2)的雕像說道,“左邊這位天使的雙手。它們無限柔滑細嫩,張開的手指在顫抖。但是從今天晚上起它們對我就無所謂了,我可以這樣說,因為我吻手——”說著他擁抱我,吻我的衣服并用他的腦袋碰我的身子。

我說:“是呀,是呀。我相信這個,我不懷疑。”我邊說邊在他一松開我的手時就用我的手指捏他的小腿肚。但是他沒有感覺。于是我就自言自語地說:“你干嗎和這個人一起走?你不喜歡他,你也不恨他,因為他的幸福就是一個姑娘,而且就連這姑娘是否穿一件白衣服也說不好。所以這個人對你無所謂——再說一遍——無所謂。不過正如事實已證明的,他也沒有什么危害。所以你雖然可以繼續同他一起去登勞棱茨山,因為你已經在美麗的夜晚上了路,但是你要讓他說話,你自己可以按你自己的方式玩耍,這樣——你小聲說——你也就是最好地保護了你自己。”

1.騎馬

我已經以不尋常的熟練技巧跳上我的相識的肩頭,并用我的雙拳捶他的后背從而使他輕快地小跑起來。但是當他還有點兒不情愿地跺腳,有時甚至站住的時候,我就好幾次用我的靴子踢他的肚子,催他快跑。這一著成功了,我們不斷快速前進進入一個地域廣大的、但還沒建設好的地區的內部,這時天色已晚。

我騎行在一條公路上,這條公路多石并陡峭,但是這正合我意,我讓它變得更多石、更陡峭。我的相識一被絆個踉蹌,我就一把揪住他的鬃把他提拉起來;他一唉聲嘆氣,我就用拳擊他的腦袋。這時我覺得,在這種好心情中的這種晚間騎行對我的身體健康很有益處;為了使他更加狂暴,我讓一陣強勁的逆風猛烈地向我們吹來。現在我竟然在我相識的寬闊肩膀上夸張地做跳躍騎行動作,我一邊用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一邊使勁后仰我的腦袋并觀看形形色色的云彩,它們比我更虛弱地慢吞吞隨風飄走。我歡笑并振奮得發抖。我的上衣敞開并給我以力量。這時我使勁壓緊我的雙手并裝作仿佛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會使他窒息。但是對天空,對那些漸漸地被長在路邊的樹的彎枝遮住的天空,我卻做著激烈的騎行動作,說:“我有別的事要做,不能總是聽談情說愛的廢話。這個饒舌的熱戀中的人,他為什么到我這兒來。他們全都幸福,如果別人知道這一點,他們就變得分外幸福。他們以為會有一個幸福的夜晚,所以他們也就已經在為未來的生活感到高興。”

這時我的相識摔倒,當我檢查他時,我發現他的膝蓋受了重傷。由于他對我不能再有什么用處,我便讓他呆在石子路面上并吹口哨從空中召喚下幾只兀鷹,它們順從地、神情嚴肅地落到他身上,看守著他。

2.散步

我無憂無慮地繼續行走。但是因為我作為步行者害怕山路難以行走,所以我讓道路變得越來越平坦并在遠處終于下降至一個山谷。

石頭按我的意愿消失,風停下來并消失在暮色中。我邁著輕快的步伐行進,由于我走下坡路,所以我抬起了頭,挺直身體,把雙臂交叉在腦后。由于我喜歡松林,所以我在松林中穿行,并且由于我喜歡默默觀看布滿星星的天空,所以在遼闊的天空星星們為我緩慢、從容地升起,一如它們往常的那樣。我只看見一些拉長的云,它們被一陣只在它們那個高度上刮著的風從空中卷走。

我的路對面相當遠的地方,大概通過一條河與我隔開著,我讓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它的頂峰長滿灌木叢與天相接。我還能清楚地看見那些小枝條和最高的椏杈的晃動。這種景象,不管它多么尋常,都讓我感到高興不已,致使我作為一只小鳥兒在這遙遠的蓬亂灌木的枝條上晃晃悠悠地忘記讓月亮升起,那月亮已經位于山背后,很可能正在為這延誤而發怒呢。

但是現在月亮升起前的那道涼光在山上蔓延,月亮突然自己從一處躁動不安的灌木叢后面升起。然而這期間我一直在朝另一個方向觀看,當我現在朝正前方看去并一下子看見它,看見它已經幾乎在用它的滿圓發出光亮,這時我神色黯然地站住,因為我這條下坡路似乎恰恰通向這個嚇人的月亮。

可是過一會兒我便習慣了它并審慎地觀看,它多么艱難地上升,直至我和它相向走了一大段路后我才終于感到一種適意的睡意,我以為這睡意因白天的勞累而向我襲來,而這勞累我當然再也想不起來了。我閉著眼睛走了一會兒,我一個勁兒大聲而有節奏地拍打雙手以使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隨后我腳下的路眼看要離我而去,一切像我一樣疲憊不堪地開始消失,這時我便急忙使勁爬上路右邊的斜坡,以便及時進入那片高大而雜亂的松樹林,這一宵我想在那里睡。這急速行動是必要的。群星已經變暗,月亮有氣無力地在天空沉沒,就像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沉沒。山已成為黑夜的一部分,公路使人驚恐地終止在我已經向斜坡轉過身去的那個地方,而我則聽到倒下的樹干的轟隆聲從樹林內部漸漸逼近過來。這時我原本可以立刻躺倒在苔蘚上睡覺,但是由于我害怕螞蟻,所以我就用雙腿纏住樹干爬上一棵沒有風也在搖搖晃晃的樹,躺在一根椏杈上,將腦袋貼住樹干并匆忙入睡,這時我突然感到一只翹尾巴的小松鼠蹲在椏杈的顫悠悠的末端并搖晃著。

這條河寬闊,喧鬧而微小的波浪受到陽光照射。河對岸也是草地,它們然后就漸漸變為灌木叢,人們遠遠地看到灌木叢后是光亮的果樹林陰道,它們通向綠色的山丘。

我為這景象感到高興地躺下,一面捂住耳朵不聽可怕的哭聲一面在想,在這里我可以心滿意足了。“因為這里人煙稀少、風景秀麗。在這里生活,無需許多勇氣。在這里人們將不得不也像在別處那樣費心盡力,但是人們將不必與此同時做出優美的舉止。將沒有這個必要。因為這里只有山和一條大河,而且我還足夠聰明,能夠認為它們是無生命的。是的,如果我晚上獨自踉踉蹌蹌地走在這向上攀升的青草路上,我將不會比這山更孤獨,這是我會感覺到的。但是我相信,這種感覺也還是會消失的。”

我就這樣游戲我未來的生活并頑固地試圖忘卻。我瞇起眼睛望著那個呈現一種異常幸福色彩的天空。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天空了,我受到感動并回憶起我也曾以為見到這樣的天空的那些日子。我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張開雙臂并讓它們掉進草叢里。

我聽見遠處有人在低聲啜泣。起風了,大量我從前不曾見過的干枯樹葉沙沙地飛揚起來。未成熟的水果飛速地從果樹上砸到地上。在一座山的后面升起難看的云朵。河浪啪啪作響,讓風刮得后退。

我迅速站起來。我心疼,因為現在似乎不可能擺脫我的痛苦。我正想轉身離開這個地方,并回復到我從前的生活方式中去,這時我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真是咄咄怪事,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教養的人居然還以這樣艱難的方式被運送過河。沒有別的解釋,只能說,這是一種舊的習俗。”我搖搖頭,因為我感到奇怪。

3.胖子
a.向風景致詞

從對岸的灌木叢里赫然走出四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他們在肩上扛著一副木制擔架。在這副擔架上坐著一個取東方人姿勢、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男人。雖然他在未開出的路上被人抬著穿過灌木叢,但是他卻不推開有刺的樹枝,而是坦然地用自己那紋絲不動的身體捅開它們。他那一身起皺的胖肉攤開得十分經心,致使它們雖然蓋住了整個擔架并且還在兩邊緊挨著一塊淺黃色毯子的邊上垂掛下去,但卻并不妨礙他。他那顆沒有頭發的腦袋小且閃著黃色的光。他的臉上現出一個正在思考并且不著意加以掩飾的人的天真表情。有時他閉上眼睛;他又睜開它們時,他的下巴便扭歪。

“這風景妨礙我思考,”他小聲說,“它讓我的思考搖晃,像水流湍急時的鏈式吊橋。風景是美麗的,所以應該好好加以觀賞。”

“我閉上我的眼睛并說:你河邊的青山,你有滾動的巖石抵御這河水,你是美麗的。”

“但是青山不滿意,它要我對它睜開眼睛。”

“但是如果我閉著眼睛說:山,我不愛你,因為你使我想起了云,想起了晚霞,想起了上升的天空,這都是些幾乎會使我哭泣的事物,因為人們永遠夠不著它們,如果人們讓人用一頂小轎子抬著的話。但是詭計多端的山,在你向我展示這情景的時候,你卻給我遮住了使我開心的遠處景色,因為這美麗遠景展示我能到達的地方。所以我不愛你,河邊的山,不,我不愛你。”

“但是如果我不睜開眼睛說話,那么它就會像毫不在意我從前的話那樣,也毫不在意這一席話。它一向都不滿意。”

“我們大可不必只是為了維護它使它對我們保持友好態度,它,它對我們的腦漿有一種乖張的偏愛。它就會把它那鋸齒狀的陰影投在我身上,它就會默默地把光禿禿的絕壁推到我的面前,我的轎夫就會給路邊小石頭絆得跌倒。”

“但是不僅山是這么愛虛榮,這么糾纏不休,這么愛報復,一切別的事物也是這樣。所以我得睜圓眼睛——啊,我的眼睛好痛——反復地說:

‘是呀,山,你美麗,你那西山坡上的樹林讓我高興。——還有你,花兒,對你我也滿意,你那粉紅色讓我心靈愉快。——你呀,青草,你在草地上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使人精神清爽。你呀,奇特的灌木叢,你出其不意地扎人,使我們的思緒跳躍。——但是河呀,我對你多么喜歡,我要讓人抬著我涉過你那柔順的水。’”

當他恭順地挪動幾下身體把這篇頌詞大聲喊過十遍之后,他耷拉下腦袋,閉著眼睛說:

“但是現在——我請求你們——山、花、草、灌木叢和河,給我一點空間吧,好讓我能呼吸。”

這時隱沒在云霧后面的四周的群山中出現一陣急促的移動。林陰道雖然固定不變并維護著路面的寬度,但是它們過早地變得模糊起來:天空中太陽前有一片邊緣微微透亮的濕云,大地在它的陰影下深深下沉,一切事物都失去其美麗的輪廓。

轎夫的腳步聲一直傳到我所在的河岸,但是我卻看不清他們那張黑暗的四方臉上的任何東西。我只看見他們如何把腦袋歪向一邊以及他們如何傴僂著身子,因為這負荷重得出奇。我為他們擔心,因為我看得出來,他們累了。所以我緊張地看著他們走進河岸的草叢中,然后邁著尚還均勻的步伐穿過潮濕的沙地,最后他們終于陷入泥濘的蘆葦之中,只見后面的兩個轎夫更深地彎下腰,以便使轎子保持水平位置。我捏緊雙手。現在他們每走一步都不得不高抬雙腳,致使他們的身體在這多變的下午的冷風中因流汗而閃閃發光。

胖子安靜地坐著,兩手放在大腿上;長長的蘆葦尖頭在前面轎夫身后彈起來時,總是觸及他。

越走近河邊,轎夫的動作就變得越不規律。有時轎子搖晃不定,就像在波濤上。蘆葦叢里的小水洼得躍過或繞過,因為這些水洼也許很深。

有一回野鴨鳴叫著飛起,直插雨云。這時我看見胖子的臉抽動了一下;這張臉很不安。我站起來,急忙笨拙地跳躍幾下越過把我和河水隔開的那個多石斜坡。我沒注意到這樣做有危險,而是一心只想在胖子的仆人們抬不了他的時候去幫助他。我奔跑得很不審慎,致使我到達下面河邊時收不住腳,竟不由自主地沖進河中,濺得水花四起,直到水深沒膝時才站住。

可是那邊仆人們扭曲著肢體已經把轎子抬進水里,他們一面用一只手劃水使自己保持在不平靜的水面之上,一面用四條毛茸茸的胳臂把轎子高高舉起,致使人們看見那異常發達的肌肉。

河水先是拍擊下頦,然后沒向嘴巴,轎夫們的頭向后仰,抬杠落到了肩膀上。河水已經在他們的鼻梁周圍蕩漾,可是他們還一直不辭辛勞地抬著,雖然他們幾乎還沒到河中心。這時一個低矮的浪頭向前面轎夫的頭頂砸下,于是那四條漢子便一聲不吭地淹沒在水里,他們用他們那野性的手拽住轎子和自己一起下沉。洶涌的河水將一切吞沒。

這時夕陽的平淡光芒從大塊云彩的邊緣散射出來并使地平線上的小丘和群山蒙上美好色彩,而河水和云下的地帶則籠罩在模糊的光線中。

胖子慢慢隨水流方向轉動,被順流載下,像一尊淺木神像,這座神像已成為多余之物,所以已被人扔進河里。他乘著雨云的倒影駛去。稍帶長形的云拉動他,小塊的彎腰的云推動他,以致產生重大的動蕩,我尚還能夠從河水在我膝頭以及在河岸石的拍擊上覺察到這種動蕩。

我迅速地再次爬上斜坡,以便能夠陪伴胖子上路,因為我確實喜歡他。也許我能了解到有關這個看似安全的地方的危險性的一些情況。所以我行走在一片狹長的沙土地帶上,我不得不首先適應其狹窄,雙手插在口袋里,臉呈直角轉向河的方向,致使下巴幾乎貼在肩上。

岸邊石頭上蹲著一些溫柔的燕子。

胖子說:“岸邊親愛的先生,您別試圖救我啦。這是水和風的報復;現在我全完了。是的,這是報復,因為我們曾多次進攻過這些東西,我和我的祈禱者朋友,在我們的刀口丁當作響的時候,在銅鈸、精美長號和閃亮的銅鼓發出光芒的時候。”

一只小海鷗展翅飛翔穿過胖子的肚子,其速度卻并沒因此而減慢。

胖子繼續講述:

b.已開始了的與祈禱者的談話

有一段時期,我日復一日地走進一座教堂,因為一個我已經愛上了的姑娘晚上在那里跪著祈禱半個小時;這時我就能從容不迫地觀看她。

當有一回這姑娘沒來、我不情愿地看著那些祈禱的人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整個瘦削的身軀已撲倒在地上。他時不時地使出渾身的力量抓住自己的頭顱并嘆息著將它猛擊自己擱在石頭上的手掌。

教堂里只有幾個老嫗,她們間或向一側轉動其裹著頭巾的小腦袋,以便向那個祈禱者望去。這種注意似乎使他感到高興,因為每次發作他那虔誠舉動之前他都用眼睛掃視四周,看看在一旁觀看的人是否很多。

我覺得這種做法不恰當,便決定等他從教堂里出來時叫住他,問問他,他為什么以這種方式祈禱。是呀,我感到惱火,因為我的姑娘沒來。

但是一個小時后他才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劃了一個十字,一步一停地走向圣水盆。我站立在圣水盆與門之間的道上并知道,我是不會沒得到解釋就放他過去的。我扭歪我的嘴,每逢我決意要講話時,我便總是做出這樣的準備動作。我一面伸出右腿并把身體重心放在它上面,一面漫不經心地將左腿支在腳尖上;這也給我以堅定意志。

可能是,這個人在往自己臉上灑圣水時就已經在偷眼看我,也許他也已經在從前就憂慮重重地注意到了我,因為現在他出其不意地奔到門口并沖了出去。玻璃門砰地關上。當我隨后立刻走出門去時,我再也沒看見他,因為那里有幾條狹窄的小巷,交通繁雜。

以后的幾天里他都沒來,但是我的姑娘卻來了。她穿一件黑色連衣裙,肩上有透孔的花邊——花邊里面是半月形襯衣邊緣——一個剪裁得漂亮的絲綢領子從花邊下端垂下。姑娘一來,我就忘記了那個年輕男子,即使在他后來又定時到來并按他的習慣祈禱的時候,我也不理睬他了。但是他總是急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別轉著臉。也許這是因為:我總是只能想象他在運動之中,致使即便他站著我也覺得好像他在悄悄地行走。

有一回我回家晚了。盡管如此,我仍然去教堂。我沒再在那里找到那姑娘,我就想回家。這時這個年輕人又躺在那里。這件往事現在在我腦海中浮起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踮著腳尖輕輕地走向門廊,給坐在那里的盲人乞丐一個錢幣并躲到他身旁開著的那扇門的后面。我在那里坐了一個小時之久并且也許在臉上露出一副狡猾的神情。我在那里感到舒服并決定要常來。但是在第二個小時我便覺得,為了這位祈禱者的緣故而坐在這里,這真是荒唐可笑。然而我仍在第三個小時怒氣沖沖地讓蜘蛛在我的衣服上爬,而這時最后一批人則正大聲喘著氣從教堂的黑暗中走出去。

這時他也來了。他小心翼翼地行走,他的腳在踩下前先輕輕碰觸地面。

我站起來,向前跨出一大步并一把抓住這個年輕人的衣領,我一手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推下臺階推到燈光明亮的廣場上。

當我們到達下面時,他用一種遲遲疑疑的聲音說:“晚上好,親愛的親愛的先生,您別對我,對您的極其忠誠的仆人發火。”

“是的,”我說,“我的先生,我要問您一些事,上一次我讓您逃脫了,今天您休想逃脫。”

“您是富有同情心的,我的先生,您會讓我回家。我是值得同情的,這是真實情況。”

“不,”我對著從一旁行駛過去的電車的嘈雜聲叫喊,“我不讓您走。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事情。您是我的一個意外捕獲物。我慶賀我自己。”

這時他說:“啊,天哪,您有一顆活潑的心和一顆木頭疙瘩腦袋。您把我叫做意外捕獲物,您一定很高興呀!因為我的不幸是一種搖擺不定的不幸,一種在一個細小的尖端上搖擺不定的不幸,人們一觸動這個不幸,這不幸就落在發問者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啊,”我邊說邊握緊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我就要開始在這兒巷子里叫喊。所有現在從店鋪里出來的女售貨員以及所有高興地期盼著她們的情人將聚攏在一起,因為他們就會以為,一匹拉出租馬車的馬跌倒了或者發生了類似這樣的事。到那時候我就讓那些人看您。”

說罷,他哭泣著交替親吻我的兩只手。“我將把您想知道的事情告訴您,但是對不起,我們不如到那邊的小巷子里去。”我點點頭,我們走過去。

但是他不滿足于只有互相遠離的黃色街燈的小巷的黑暗,而是帶領我走進一所老房子的低矮門廊,走到一盞懸掛在木頭樓梯前滴著油的小燈盞下面。

他在那里煞有介事地拿著一塊手帕,邊將它鋪在一個臺階上邊說:“您還是坐下來吧,親愛的先生,這樣您問起話來就方便了,我站著,這樣我回答起來比較方便。但是您別糾纏我。”

于是我就坐下,我用細長的眼睛向他仰望著說:“您是一個古怪的精神病院住院者,您就是這樣的人!您在教堂里像什么樣子!這有多么可笑,令旁觀者感到多么難堪!人們不得不注視您,人們怎么還能凝神祈禱。”

他把身體緊貼在墻上,他只在空中自由活動腦袋。“您別生氣——您干嗎要對與您不相干的事生氣呀。我舉止笨拙時,我就生氣;但是如果只是別人態度不好,那我就感到高興。所以如果我說我祈禱的目的就是要讓人注視我,您也就別生氣了吧。”

“您這是什么話,”我用對于這低矮的門廊來說響亮得多的聲音嚷嚷,但是隨后我害怕講不出話來就減弱了語調,“真的,您這是什么話。是呀,我已經預感到了,自從我第一次看見您,我就已經預感到,您處于什么狀態之中。我有經驗,我說這是一種陸地上的暈船病,我這話不是說著玩的。這種暈船病的實質就是:您把事物的真正的名字忘記了,匆忙間便硬是用一些偶然想起的名字取代它們。一味圖快,一味圖快!但是您剛離開那些事物,您就又忘記了它們的名字。田野里的那棵白楊樹,您把它叫做‘巴別塔(3)’,因為您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這是一棵白楊樹,那棵白楊樹又在無名姓地搖晃,您就不得不把它叫做‘醉酒的挪亞’。”

我有點兒感到震驚,他竟說:“我感到高興,我沒有理解您所說的話。”

我氣憤地迅速說:“既然您對此感到高興,這就說明您已經聽懂了我的話。”

“我確實已經表明了這一層意思,親愛的先生,但是您也講得奇奇怪怪的。”

我把我的雙手放在上面的一個臺階上,向后一靠并保持著這種幾乎無懈可擊的姿勢,這種摔跤手的最后搏擊的姿勢,說:“您有一種有趣的自救方式,這就是您假設別人有您的這種狀態。”

接著他就膽子大了起來。他互握雙手,以使他的身體得到一種協調,他有些抵觸地說:“不,我對所有的人,譬如對您也不做這種事,因為我不能這樣做。但是假如我能這樣做的話,那我是會感到高興的,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再需要教堂里那些人的注意力了。您知道,我為什么需要它?”

這個問題使我顯得笨手笨腳的。可以肯定,我不知道,我以為我也不想知道。我本來也不想到這里來的,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但是這個人強迫我聽他說話。所以現在我只需搖搖我的頭向他表明我不知道,可是我搖動不了我的頭。

我對面的這個人微微一笑。然后他屈膝彎下腰來并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怪相,說:“從來就不曾有過我通過我自己而對我的生活具有堅定信念的時候。因為我只用如此站不住腳的觀念理解我周圍的事物,以致我總是以為,這些事物曾一度存在過,但是現在它們正在沉沒。我總是,親愛的先生,我總是有一種十分折磨人的樂趣,我要看到事物在其向我顯示之前的本來面目。這時它們大概是美麗和平靜的。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常常聽見人家以這種方式談論它們。”

由于我沉默不語并且只是通過我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顯示我多么感到不快,他就問:“您不相信人們這樣說話?”

我以為我必須點頭稱是,可是我不能這樣做。

“真的,您不相信?啊,您聽著;當我小時候有一次在短時間午睡后睜開眼睛時,我還帶著濃濃的睡意便聽見我母親用自然的聲音從陽臺向下面問:‘您在干什么,我親愛的。天氣真熱。’一個婦女在花園里回答:‘我在外面吃點心。’她們說話不假思索,說得不怎么清楚,仿佛這是在每個人意料之中的。”

我以為我被提問了。所以我用手伸進后面的褲兜并做出我在那里尋找什么的樣子。但是我什么也不尋找,而只想改變我的神態,以顯示我在參與談話。這時我說,這件事很奇怪,我不理解這件事。我也補充說,我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它一定是為了達到某個我恰恰認不出的目的而編造出來的。然后我就閉上眼睛,因為我的眼睛痛。

“哦,這是件好事:您同意我的意見;這不是為了一己的私利:您為了向我說這話而把我攔住了。

“對不對呀,我干嗎要感到羞愧——或者說我們干嗎要感到羞愧——因為我沒挺直身子步履穩重地走路,因為我沒用手杖敲擊石子路面,沒有輕輕觸動大聲從一旁走過的人的衣服。我不是更有理由可以倔強不屈地抱怨:我作為有著方肩膀的影子沿著房屋蹦跳,有時消失在陳列櫥窗的玻璃板里。

“我正在度過的是什么日子呀!為什么一切建造得如此糟糕,以致有時高樓倒塌,人們居然找不到一個外在的原因。于是我就爬過瓦礫堆,問每一個我遇見的人:‘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在我們的城市里。——一幢新房子——今天已經是第五幢。——您想想吧。’沒有人能回答我。

“常常有人倒斃在巷子里。于是所有的商人就打開他們那掛著商品的店門,快步走過來,把死者抬進一所房屋,然后就在嘴角和眼角漾著笑意走出來并說:‘您好——天空灰蒙蒙的——我賣許多塊頭巾——是呀,戰爭。’我蹦跳進屋,在我多次膽怯地舉起屈指的手之后,我終于敲房主的小窗戶。‘對不起,’我客客氣氣地說,‘一個死人被抬到您那兒了。您讓我看看這死人吧,求求您啦。’當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似的搖頭的時候,我便用堅定的口吻說:‘對不起。我是秘密警察。您立刻讓我看死者。’‘一個死人嗎,’現在他問,幾乎生氣了。‘不,我們這里沒有死人。我們是守規矩的本份人。’我打過招呼,走了。

“但是后來當我要橫越一個大廣場時,我忘記了一切。這一行動的困難使我感到困惑,我常常在心中暗想:‘如果人們由于十足的好大喜功建造這么大的廣場,為什么人們不也建一道可以穿越廣場的石頭欄桿。今天刮西南風。廣場上氣流很急。市政廳塔樓尖頂在轉小圈。為什么擁擠的人群安靜不下來?吵吵鬧鬧的像什么話!所有的窗玻璃都在喧嚷,路燈柱像竹子那樣彎曲。柱子上圣母馬利亞的外套纏繞,強勁的風扯撕著它。難道誰也沒有看見嗎?本應在石子路面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在飄蕩。風勢稍一減弱,他們便站住,互相說幾句話并鞠躬問候。但是如果風勢又緊,他們就抗不住這風,大家就同時抬起各自的腳。雖然他們必須牢牢抓住自己的帽子,但是他們的眼神里流露出喜悅的神情,仿佛氣候溫和著呢。只有我在擔驚受怕。”

受到這般虐待的我說:“您從前講述的關于您母親和花園里那位婦女的故事我覺得根本沒什么奇特的。我不僅聽過并經歷過許多這樣的故事,我甚至還參與過某些這樣的事。這件事是很自然的嘛。您以為,要是我在陽臺那兒,我會沒有說這同樣的話,會沒有在花園里作出同樣的回答?一件十分平淡無奇的事!”

我說完這話時,他似乎很幸福。他說,我穿得很好看,他很喜歡我的領帶。說是我的皮膚多細膩呀。說是當人們收回坦白承認過的話時,它們就變得最清楚。

c.祈禱者的故事

然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為我變得膽怯起來了,我把頭轉向一側給他讓出位子。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察到,他也顯出某種尷尬神色坐在這兒,總是試圖跟我保持一小段距離,并費力地說:

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

昨天晚上我參加一個聚會。我在煤氣燈光下向一位小姐鞠躬并說:“我真高興我們已經臨近冬天”——正當我鞠著躬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氣惱地發現,我的右胯骨已經脫臼。膝蓋骨也已有些松動。

由于我總是力求說話不丟三落四,所以我就坐下并說:“因為冬季不費力得多;人們可以舉止輕快一些,人們說話時用不著這么吃力。對不對,親愛的小姐?但愿我在這件事上說得對。”這時我的右腿給我惹來許多麻煩。因為起初它似乎完全散了架,經過擠壓和巧妙地挪移我才漸漸使它大體恢復正常。

這時我聽見那位出于同情也已坐下的姑娘小聲說:“不,您根本就并不使我感動,因為——”

“請您等一下,”我滿意和充滿期望地說,“親愛的小姐,您哪怕只花費五分鐘和我說話也是不應該的。您邊吃邊談吧,我求您啦。”

說罷,我伸出我的胳臂,從一個青銅小天使舉起的盤子里拿出一大串沉甸甸的葡萄,拿著它在空中停留一會兒,隨后便將它放在一個藍邊小碟里,我也許不無優雅地把這個碟子遞給了這個姑娘。

“您根本不使我感動,”她說,“您所說的話,全都索然無味、不可理解,所以還不是實情。因為我以為,我的先生——為什么您總是叫我親愛的小姐——我以為,您之所以不關注實情,僅僅是因為實情太費勁。”

天啊,這下我的樂子可大啦!“是的,小姐,小姐,”所以我幾乎嚷嚷,“您說得很對!親愛的小姐,您要明白這個道理,這樣不期然而然地受到別人的理解,這是一種莫大的快樂。”

“實情對您來說太費勁了,我的先生,因為瞧您這副模樣!您從頭到腳都是用薄紙,用黃色的薄紙剪出來的,很像剪影,您一走路,人們就一定會聽見您沙沙作響。所以對您的姿勢或意見發火是不公正的,因為您必須隨著房間里正好有的穿堂風彎腰曲背。”

“這個我不懂。這房間里閑站著幾個人。他們用胳臂抱住椅子靠背或者他們靠在鋼琴上或者他們遲遲疑疑地將一只玻璃杯舉到嘴邊或者他們膽怯地走進隔壁房間,他們在黑暗中碰到一只箱子弄傷了自己的右肩之后,他們便在已打開的窗戶旁喘著氣想:那兒是維納斯,金星。可是我跟這伙人在一起。如果這有什么關聯的話,那么我不懂這關聯。但是我連這是否有什么關聯都不知道。您瞧,親愛的小姐,在所有這些按照其不明確性而態度如此狐疑不決,甚至滑稽可笑的人當中,似乎只有我配聽到關于我的完全明確的說法。為了使這些話也還悅耳動聽,您就用嘲笑的口吻說這話,致使顯然還留有某種余地,就像透過一所內部已燒毀的房屋的重要墻壁所看到的那樣。現在視線幾乎不受什么阻擋。人們在白天透過大窗戶洞看見天空的云彩并在夜晚看見星星。但是云彩也還常常從蒼白的星星身邊溜走,星星們構成不自然的圖景。——您看好不好,我為感謝您而向您透露,有朝一日所有想活命的人都會具有像我這樣的外貌;用黃色薄紙剪成,像剪影一樣——如您看到的那樣——他們一走起路來,就會聽見他們沙沙作響。他們將不會跟現在有所不同,但是他們將具有這樣的外貌。甚至您,親愛的——”

這時我發現這姑娘不再坐在我身旁。她一定說完她的最后幾句話后就走了,因為她現在站在離我遠遠的一扇窗戶的窗口,被三個年輕人包圍著,他們穿著白色高領襯衫邊笑邊說著話。

我隨即高興地喝一杯酒,向那位鋼琴演奏者走去,他孤身一人正在彈奏一首憂傷的樂曲。我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耳朵俯下身去,為了不致使他受到驚嚇;我和著樂曲的曲調小聲說:

“勞駕,尊敬的先生,請您現在讓我演奏,因為我正想感受幸福。這是一種勝利后的滿意心情。”

由于他沒理睬我,我就尷尬地站立一會兒,但是隨后便壓下我的羞怯從一個客人走向另一個客人并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我要彈鋼琴。是的。”

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我不會彈鋼琴,但是都為他們的談話被愉快地打斷而友好地笑了。但是我很大聲地對鋼琴演奏者說:“勞駕,尊敬的先生,請您現在讓我演奏,因為我正想感受幸福。這是一種勝利后的滿意心情。”這時,他們才完全神情專注起來。

鋼琴演奏者雖然停止演奏,但是他不離開他那張褐色長凳并且似乎也沒聽懂我的話。他嘆了口氣并用他的長手指遮住自己的臉。

我已經起了一點兒同情心并想鼓勵他重新演奏,這時女主人帶著一群人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滑稽可笑的想法,”他們一邊大聲笑著一邊說,仿佛我想干什么有悖常理的事似的。

那姑娘也走過來,輕蔑地看著我并說:“夫人,請您就讓他演奏吧。他也許是想給大家助助興吧。這值得稱道。求您啦,夫人。”

大家歡聲大笑,因為他們顯然和我一樣認為這話帶著諷刺意味。只有鋼琴演奏者一言不發。他低垂著頭,用他左手的食指撫摩木頭凳子,就好像他在沙子上畫畫。我的手在顫抖,我把我的雙手伸進褲兜,以掩飾這顫抖。我也不再能夠清楚地說話,因為我一臉的哭相。所以我不得不這樣來選擇詞句:讓聽的人聽了覺得以為我要哭的想法是可笑的。

“夫人,”我說,“現在我必須演奏,因為——”由于我已經把這理由給忘了,我便突然向鋼琴坐過去。這時我又明白了我的處境。鋼琴演奏者站起來并體貼入微地從凳子上方跨越而過,因為我擋住了他的去路。“請您熄滅這燈,我只能在黑暗中演奏。”我坐直身子。

這時兩位先生抓住凳子,把我遠離鋼琴向餐桌抬去,一邊用口哨吹著一首歌并微微搖晃著我。

大家都露出贊許的神色,那位小姐說道:“您瞧,夫人,他彈得棒極了。我早就知道了。您居然這么擔驚受怕的。”

我明白了并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以表謝意。

人們給我倒檸檬汽水,一位涂了口紅的小姐拿住杯子讓我喝。女主人遞給我放在一只銀盤里的蛋白甜餅,一位身穿一身白衣的姑娘把這甜餅塞進我的嘴里。一位體態豐滿、金發濃密的小姐把一串葡萄舉在我的頭頂上方,我只需一張口就能咬著,而她則盯住了我的畏怯的眼睛。

由于大家待我都這么好,所以我自然對此感到奇怪:當我又想去彈鋼琴時,他們竟一致攔住我。

“現在夠啦,”男主人說,迄今為止我一直未曾注意到他。他走出去并立刻又拿著一頂大禮帽和一件紫銅色有花樣的外套走回來。“這是您的東西。”

這雖然不是我的東西,但是我不想麻煩他再去查看一下。男主人親自給我穿上外套,這外套很合身,它緊貼在我瘦削的身子上。一位面目慈祥的女士漸漸地彎下身子從上到下地給我扣好外套的紐扣。

“好吧,再會了,”女主人說,“歡迎您再來。您總是受歡迎的,這一點您知道。”這時所有在場的人都鞠躬,仿佛這十分必要似的。我也試圖鞠躬,但是我的外衣緊貼在身上。于是我就拿起帽子,過分笨手笨腳地走出門去。

當我小步走出屋門時,我突然看到天空中的月亮、星星、大穹頂和環形廣場上的市政廳、馬利亞圓柱和教堂(4)

我從容地從暗處走到月光下,解開外衣的紐扣,暖和一下身子;然后我舉起雙手讓夜間的嗡嗡聲沉寂下來并開始考慮:

“這是怎么回事,你們裝出一副真實的樣子。你們想使我相信,我是不真實的,可笑地站在這綠色的石子路上。但是你的天空,你是真實的,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你環形廣場則從來也沒有真實過。”

“這是真的,你們還一直比我優越,但是僅僅是在我不打攪你們的時候。”

“謝天謝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是這也許是我的疏忽:我稱你這個被取名為月亮的為月亮。當我把你稱做‘被忘卻的色彩奇特的紙燈籠’的時候,為什么你不再這樣傲慢?當我把你叫做‘馬利亞圓柱’的時候,你為何幾乎退縮回去?當我把你稱做‘投下黃光的月亮’的時候,我再也看不到你那咄咄逼人的態度。”

“人們思考你們,這對你們沒有好處,這似乎是真實的;你們的勇氣和健康在消減。”

“天哪,思考者向醉酒者學習,這一堂十分有助于健康!”

“為什么一切都沉寂下來了。我相信,現在不刮風了。這些常常像在一輪子上滾過廣場的小房子已經完全夯實——寂靜——寂靜——人們根本看不見那條平時將它們與地面分開的黑色細線。”

我跑動了起來。我未受阻礙地繞著大廣場奔跑了三圈,由于我沒有遇見醉酒的人,就沒減速、沒感到費勁地向卡爾巷跑去。我旁邊墻上的影子常常比我本人要小,它也隨我一起奔跑,像在墻和路基之間的一條坡路上。

當我從消防隊的那幢房子旁邊走過時,我聽到從小環形路傳來喧鬧聲;當我在那兒拐彎時,我看見一個醉酒的人站在井欄桿的旁邊,他平伸著雙臂,用穿著木拖鞋的腳跺著地面。

我先站住腳,讓呼吸變得平穩起來,然后就向他走去,摘下禮帽,自我介紹道:

“晚上好,高貴的先生,我二十三歲,但是我還沒有名字。可是您一定帶著令人驚異的、甚至可歌唱的名字來自巴黎這座大城市。法國荒淫宮廷的極不自然的氣味圍著您。”

“您一定已經用您那染了色的眼睛看見了那些高貴的女士,她們已經站在又高又亮的平臺上,嘲弄地轉過纖細的腰身,而她們的也在階梯上擺開的涂色拖裙的末端則尚還在花園沙地的上方。——對不對,身穿灰色的、剪裁粗糙的燕尾服和白褲子的仆人們爬到分布在各處的長桿上,他們用雙腿繞住桿子,但是常常將上身后仰和彎向一側,他們必須用粗繩子把巨大的灰色亞麻布從地上拉起并將其繃緊在空中,因為貴婦人希望有一個有霧的早晨。”

他打了個嗝兒,我幾乎大吃一驚地說:“真的,這是真的嗎,您,先生,您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動蕩多事的巴黎,啊,來自這種熱情奔放的冰雹天氣?”

當他又打嗝時,我不知所措地說:“我知道,這是我的一種莫大榮幸。”

我迅速用指頭扣上我的外衣的鈕扣,然后我熱情而羞怯地說:

“我知道,您認為我不配得到回答,但是如果我今天不問您,那么我就得過一種哭紅眼的生活。”

“請問您,如此修飾打扮的先生,人們給我講述的是真的嗎?在巴黎有只靠衣服撐門面的人嗎,那里有只有華麗大門的房屋嗎?在夏日里城市上空的天空淡藍色,只是通過貼緊的白色小云彩,這些全都具有心的形狀的小云彩才顯得美麗,這是真的嗎?那里是不是有一座參觀者很多的珍奇物品陳列館,陳列館里只有樹,樹上掛著寫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戀人的名字的小牌牌?”

“然后還有這則消息!這則顯然騙人的消息!”

“對不對呀,巴黎的這些街道突然分岔了;它們不安寧,對不對?并非總是一切全都對頭,怎么會是這樣呢!一旦發生一起不幸事故,人們聚集在一起,從旁邊的小街走過來,邁著大城市的步伐,這步伐只稍稍觸及石子路面;大家雖然懷著好奇心,但也懷著對失望的恐懼心;他們急促呼吸并向前伸出他們的小腦袋。但是如果他們互相碰著了,那么他們就深深鞠躬并請求原諒:‘我很抱歉——這不是故意的——太擁擠了,對不起,請您原諒——我剛才舉動很笨拙——這一點我承認。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叫杰羅姆·法魯士,我是在卡柏丹大街上做香料生意的小商販——請允許我明天請您吃午飯——我的妻子也會非常高興的。’他們就這樣談著,這時小巷昏昏沉沉的,煙囪的煙塵落在各房屋之間。情況就是這樣。也許在一個高雅區的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上停著兩輛馬車。仆人們認真地打開車門。八條高貴的西伯利亞狼狗蹦跳下去,吠叫著連蹦帶跳地跑過車行道。這時人們說,這是化了裝的年輕的巴黎熱中時裝者。”

他幾乎閉上了眼睛。當我沉默時,他把兩只手伸進嘴里并扯下顎。他的衣服臟兮兮的。人們也許把他從一家小酒店里扔了出來,而他卻對此還懵然不知。

這也許是白天和黑夜之間的這個短暫的、很安靜的間歇;這時我們的腦袋令我們始料未及地耷拉下來,這時一切由于我們不觀看而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寂靜無聲并隨后消失不見。這時我們彎曲著身子單獨留下,然后向四下里張望,但再也看不見什么,也不再感覺到空氣的阻力,卻在內心仍記得:在離我們一定距離的地方有帶屋頂的房子,幸好它們的煙囪是方的,黑暗從煙囪瀉入房子里,從閣樓瀉入各個房間。所幸的是,不管多么令人難以置信,明天將是一個人們將能看見一切的日子。

這時那醉酒的人揚起眉毛,使得在眉毛與眼睛之間閃現出一道亮光并斷斷續續地解釋說:“是這么回事——我昏昏欲睡,所以我將去睡覺——我有一個內兄在文策爾廣場旁邊——我去那兒,因為我住在那兒,因為那兒有我的床——所以我現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以及他住在哪里——我覺得,我把這給忘記了——但是這沒什么關系,因為我連我是否壓根兒有一個內兄都不知道——現在我走——您以為我會找到他嗎?”

我當即不假思索地說:“這是一定的。但是您從外地來,您的仆人們湊巧不在您的身邊。請您允許我給您帶路。”

他不回答。于是我就把我的胳臂向他伸過去,讓他把我挽住。

d.胖子與祈禱者的繼續談話

但是我已經作了片刻嘗試,企圖使自己振作起精神來。我揉擦自己的身體并對自己說:

“是你說話的時候了。你已經感到難堪了嘛。你感到窘迫了嗎?等一等!你是了解這種境況的。你好好考慮一下!周圍的人也會等候的。”

“這就像是上星期的聚會。有人在朗讀一個抄件上的什么東西。我自己曾根據他的請求抄了一頁。當我讀到他寫的那幾頁中的這段文字時,我大吃一驚。這是毫無根據的。人們從桌子的三個方面俯下身來看。我哭著起誓,說這不是我寫的。”

“但是為什么這與今天的情況相似。現在出現一次受到局限的談話,這全是你的過錯。一切都太平無事。我親愛的,你努力呀!——你會找到一個借口的。——你可以說:‘我困倦。我頭痛。再見。’快,要快。快讓人注意到你!——這是什么?又是沒完沒了的障礙?你想起什么啦?——我想起一個高原,它作為地球的一面盾牌直插廣闊的天空。我從一座山上看到這個高原并準備漫游它。我開始唱歌。”

我的嘴唇干燥且不聽使喚,這時我說:

“人們不可以換一種方式生活嗎?”

“不,”他用探詢的口氣說,微微一笑。

“但是您為什么晚上在教堂里祈禱?”然后我就問,這時我迄今像在睡夢中支撐過的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倒塌了。

“不,我們干嗎要談論這些事。在晚上,沒有哪個過獨身生活的人承擔什么責任的。人們擔心某些事。擔心肉體也許會消失,擔心人們真的會是黃昏時所顯示的那樣,擔心人們沒有手杖就不可以行走,擔心這也許是件好事:進教堂并呼喊著祈禱以便讓人看見、受人注目。”

由于他這樣說話并且隨后沉默不語,我就從口袋里掏出我的紅手帕并彎下腰哭了起來。

他站起來,吻我并說:

“你為什么哭?你身材高大,這個我喜歡,你的手長,它們幾乎按你的意愿行事;為什么你不為此感到高興。你要一直穿深色袖邊衣服,我勸你這樣做。——不——我在恭維你,可你還是哭?這一生活中的困難你承受得很明智嘛。”

“我們建造其實是無用的戰爭機器,塔樓,城墻,絲綢帷幕;我們本來可以對此大感驚奇的,如果我們有這個時間的話。我們保持浮動狀態,我們不墜落,我們撲撲振翅,雖然我們比蝙蝠丑陋。已經幾乎不會有什么人會在一個美好的日子阻止我們說:‘啊,天哪,今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因為我們已經在我們的地球上被安排好并生活在我們的協調一致的基礎上。”

“我們就像雪中的樹干。它們表面上只是平放在地上,人們只需輕輕一推就能移動它們。可是不,這一點人們做不到,因為它們同地面牢牢地聯結在一起。可是你瞧,甚至連這也只是表面上的。”

思考妨礙我哭泣:“現在是夜間,明天沒有人會為我現在說的話而責備我,因為這些話可能是在睡夢中說的嘛。”

于是我就說:“是呀,是這么回事,可是我們方才在說什么呀。我們總不能是在說天空的光線吧,因為我們正站在一個門廊的深處。不——然而我們本來還是可能會談論它的,因為我們在我們的談話中不是很獨立的嗎?我們既不想達到什么目標也不想追求什么真實,而是只想開開玩笑,消遣消遣。但是您能不能仍然還是給我再講述一遍花園里那位婦女的故事?這位婦女多么值得欽佩,多么聰明!我們舉止行為必須以她為榜樣。我多么喜歡她!另外我遇見了您且這樣攔住了您,這也是件好事。和您談了話,這是我的一大賞心樂事。我聽了一些迄今也許有意令我感到陌生的事——我感到高興。”

他看上去心滿意足。盡管接觸一個人的身體始終讓我感到不好意思,但我還是不得不擁抱他。

然后我們走出門廊來到戶外。一些纖細的小云塊被我的朋友吹散,連綿不斷的星空呈現在我們眼前。我的朋友吃力地行走。

4.胖子的滅亡

這時一切被速度攫住并墜入遠方。河水向下傾瀉,想控制自己,也還在碎裂的邊緣上波動起伏,但是隨后它就呈團塊和煙霧狀墜落。

胖子無法繼續說話,而是不得不旋轉并消失在咆哮著迅速墜落的河水中。

已經經歷過這么多歡娛的我站立在岸邊,看著這情景。“我們的肺該怎么辦?”我喊了又喊,“它們若迅速呼吸,它們就會因自身,因內毒而窒息;它們若緩緩呼吸,它們就會因不是可呼吸的空氣、因那些氣勢洶洶的事物而窒息。可是如果它們想尋找自身的速度,那么它們就會死于尋找。”

這時這條河的河岸無節制地延伸,然而我卻用我的手心摸到一塊在遠處顯得微小的鐵指路牌。這讓我感到不是完全可以理解。我個頭矮小,幾乎比一般的人都矮小,一叢極其快速地搖動的白野薔薇灌木高出我一頭。我看到了這一點,因為這叢灌木片刻之前就在我近旁。

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弄錯了,因為我的胳臂像一場連綿陰雨的云那樣大,只是它們比較急促。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想壓扁我的可憐的腦袋。

這腦袋很小,小得像一個螞蟻卵,只是它有點兒損傷,所以不再圓滾滾的了。我用腦袋作懇求式的轉動動作,因為要不然的話我的眼睛的神態是不會被人覺察到的,我的眼睛實在太小了。

但是我的腿,我的不成體統的腿卻擱在樹木茂密的群山的上空并遮住了鄉村里的山谷。我的腿在長,它們在長!它們已經高聳入不再擁有風景的空間,它們的長度早已超出我的視力范圍。

但是不,不是這么回事——我個頭矮小,暫時矮小——我在滾動——我在滾動——我是山上的一次雪崩!過路人啊,請行行好,請告訴我,我有多大,請測量一下這胳臂,這腿。

“這是怎么回事?”我的相識說,他和我一起離開社交聚會,如今從容地在我身邊行走在勞棱茨山的一條路上。“您停一停吧,好讓我把這事弄個明白。——您知道嗎,我有一件事要辦。這真費勁——這個既寒冷而且也明亮的夜晚,但是這情緒惡劣的風,有時它甚至似乎在改變那些槐樹的位置。”

園丁小屋的月影橫跨在稍許隆起的路面上,點綴著少量積雪。當我看見門旁的長凳的時候,我舉起手來指著它,因為我沒有勇氣等著受責備,所以把我的左手放在胸前。

他厭煩地坐下,并不顧惜他那一身漂亮的衣服;他令我莫名驚詫,他竟用雙肘抵住腰并用完全彎曲的指尖頂住前額。

“是的,現在我要說這話。您知道嗎,我生活有規律,這無可指摘,一切必須的和受贊賞的事正在做。正如我周圍的人和我滿意地看到的那樣,人們在我與之交往的那一伙人中習以為常的那種不幸不曾把我放過;這種一般的幸運也不克制,我自己可以在小圈子里談論它。好啊,我還從未真正戀愛過。有時我為這感到惋惜,可我卻在需要的時候使用那句俗語。現在我必須說:是的,我在戀愛并且因戀愛而激動無比。我是一個熱情奔放的情人,這正是姑娘們所希望的。但是難道我不是本應考慮到,正是這個從前的缺陷使我的情況破例地發生了一種有趣的、一種特別有趣的轉折?”

“鎮靜,千萬鎮靜,”我冷漠并只是想到自己地說,“您的情人是美麗的,這是我不得不聽說的。”

“是的,她是美麗的。當我坐在她身旁時,我總是只想:‘這種冒險行為——我真大膽——我作一次海上航行——我喝幾加侖的酒。’但是每逢她笑時,她都不像人們期待的那樣露出她滿嘴的牙齒,而是人們只能看見那黑暗狹窄彎曲的嘴巴的開啟口。這看上去奸詐且老態,盡管她在笑時把頭朝后仰。”

“我不能否認這一點,”我嘆息著說,“大概我也曾看見過這種情形,因為這想必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但是不僅是這個。根本就是姑娘的美!每逢我看到一些飾有形形色色的褶裥、皺邊和垂懸物的衣服,它們美好地貼在俊美的身體上,我就常常在心中暗想:它們不會長久地保持這種狀態,而是會起皺,再也無法熨平,會積上塵土,這塵土積在裝飾物里再也去除不掉;沒有人會愿意每天將這同一件貴重的衣服早晨穿上,晚上脫下,使自己顯得如此悲哀、如此可笑。然而我現在看到一些姑娘,她們確實美麗,顯現出誘人的肌肉、小指節骨、緊繃的皮膚和濃密的秀發,卻天天穿著這一身樸素的化裝服出現,總是將這張同樣的臉放在她們那同樣的掌心上,照她們的鏡子。只是有時在晚上,她們參加慶祝活動回來得晚了,她們才覺得鏡子里這張臉顯得憔悴、浮腫、積滿灰塵,已經讓所有的人看過,幾乎不再值得一看了。”

“可是我一路上曾經常常問您,您是否覺得這姑娘美麗,您卻總是把身子轉向另一邊,不回答我的問題。您說吧,您在打什么壞主意嗎?為什么您不安慰我?”

我用雙腳踏住地上的陰影并殷勤地說:“您無須受人安慰。有人愛著您呢。”我邊說邊用那塊飾有藍色葡萄圖案的手帕放到嘴邊捂住嘴,以防著涼。

現在他向我轉過身來并把他那張胖臉靠在長凳低矮的靠背上:“您知道嗎,一般說來我還有時間,我還一直可以通過一個輕率舉動或通過不忠實或通過遠走他鄉立刻結束這剛剛啟動的愛情。因為說真的,我很懷疑,我是否應該墜入這愛河。在這方面什么都說不準,誰也不能指明方向和期限。我若懷著一醉方休的意圖走進一家小酒店,那么我就知道,這個晚上我將喝醉了酒。可是我現在的情況不可能!一周之后我們想和一家友人作一次郊游,如果這不會在心中引起十四天的動蕩不安的話。這個晚上的親吻使我昏昏欲睡,好讓我馳騁我的夢想。我抗拒,作一次晚間散步,這時出事了,我內心不住地激烈動蕩,我的臉像陣風過后那樣一冷一熱,我不得不一再地摸我衣袋里的那條粉紅色帶子,我很為自己擔憂,卻無法探究這種擔憂,并且甚至,我的先生,忍耐您,要在平時我肯定決不會這么長時間地和您說話的。”

我感到很冷,這時白糊糊的天色已近黃昏。“輕率舉動,不忠實,遠走他鄉,凡此種種,全都無濟于事。您將不得不自殺,”我說,而且還笑了笑。

我們對面林陰道的另一邊有兩叢灌木,灌木叢后面的下面是城市。這城市還有點兒燈火。

“好吧,”他喊道并用他那小而結實的拳頭敲擊長凳,但是他馬上又撂下這拳頭。“但是您活著。您不自殺。沒有人愛您。您沒做成什么事。您控制不了下一個時刻。您就這樣對我說話,您這個厚顏無恥的人。愛您是沒有能力愛的。除了恐懼以外什么也不會使您激動。您看吧,我的胸脯。”

說著,他迅速解開他的外衣、他的馬甲和他的襯衫。他的胸脯確實既寬闊又美麗。

我開始講述:“是呀,我們有時會遭遇這樣的執拗的狀況。譬如今年夏天我在一個村子里。村子在一條河的邊上。我記得很清楚。我常常歪著身子坐在岸邊的一張長凳上。那里也有一家海濱旅館。我常常聽見有人拉小提琴。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坐在花園里桌子旁邊談論啤酒、狩獵和冒險奇遇。在對面河岸上是云霧繚繞的群山。”

這時我微微扭歪著嘴站起來,走進長凳后面的草地里,也折斷一些積雪的小樹枝,然后悄聲對我的相識說:“我已訂婚,我承認。”

我的相識對我已經站立起來并不感到驚奇:“您已訂了婚?”他確實很虛弱地坐在那兒,只是讓靠背支撐著。然后他摘下帽子,我頓時便看見他的頭發。這頭發氣味芬芳、梳理整齊,一條清晰的圓形線條呈現在肉囊囊脖子上的腦袋上。這是這個冬季人們喜愛的發型。

我感到高興,我如此巧妙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是呀,”我自言自語說,“他多么瀟灑地帶著靈敏的脖子和自由的胳臂在社交場合走來走去。他能夠一邊無拘束地交談著一邊帶領一位女士穿過一個廳堂。不論是屋前下著雨還是那兒站著一個畏畏縮縮的人或者正在發生別的什么可悲的事,這都不會使他感到不安。不,他以同樣優雅的姿態向女士們鞠躬。但是如今他坐在這兒。”

我的相識用一塊麻紗手帕擦額頭。“請吧,”他說,“請把您的手在我的額頭上稍許放一放。我請求您。”當我沒有馬上這樣做時,他合攏雙手。

仿佛我們的憂傷使一切變暗了似的,我們坐在山頂上,猶如坐在一間小房間里,盡管我們早些時候就已經覺察到早晨的光和風。我們緊挨在一起,盡管我們根本就并不互相喜歡,但是我們不能互相遠離,因為墻壁是按嚴格規定牢牢劃定的。但是我們可以行為可笑,舉止不講人的尊嚴,因為我們無須在我們頭頂上的樹枝和我們對面的樹木面前感到難為情。

這時我的相識二話沒說就從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若有所思地打開它,然后像鬧著玩兒似的把它刺進自己的左上臂,且不將它拔出。鮮血立刻涌流。他的胖乎乎的面頰蒼白無血色。我把小刀拔出來,割開冬外衣和燕尾服的袖管,撕開襯衫袖子。然后向下和向上各奔走了一小段路,以便看看有沒有人能夠幫助我。所有的樹枝幾乎耀眼得顯而易見且一動也不動。然后我少許吮吸了一下這個深的傷口。這時我想起了園丁小屋。我順著通往房屋左邊山丘草地的窄木梯向上奔去,我匆匆地檢查了窗戶和門,我怒氣沖沖地跺著腳按鈴,雖然我立刻就已經看到這屋子沒有人居住。于是我檢查傷口,傷口微微地流著血。我在雪地里弄濕他的手帕,笨拙地包扎他的胳臂。

“你親愛的,你親愛的,”我說,“你為了我而弄傷了你自己。你生活寬裕,為人和善,大白天你可以散步,這時在遠處和近處的桌子間或在山丘路上可以看見許多衣著講究的人。你想想吧,在春天,我們將乘車去果樹園,不,不是我們去,這的確令人遺憾,而是你和安妮將高高興興地去。哦,是的,相信我吧,我請求你,太陽將最美好地照耀你們所有的人。哦,這是音樂,人們老遠就聽見馬蹄聲,用不著擔心,這是喊叫聲,手搖風琴在林陰道上演奏。”

“啊,上帝,”他說,站起來,靠到我身上,我們行走,“沒有人來幫忙。這不能令我感到高興。請原諒。時間已經晚了嗎?也許明天早晨我該做點什么。啊,上帝。”

接近高處墻上的一盞路燈亮著,燈光把樹干的陰影投到路面和白雪上,而各種樹枝的陰影則彎曲而破碎地籠罩著山坡。


(1) 莫爾道河,易北河支流,位于捷克境內。

(2) 盧德米拉(Sant Ludmila,約860—921),波希米亞第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侯爵夫人,遭到殺害,后被波希米亞人奉若神明。

(3) 巴別塔:《圣經》中所稱的通天塔。

(4) 本自然段起至本小節結尾也即本小說集《散落發表、未被作者本人收入集子里的短篇小說·1.和祈禱者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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