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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言

后世之人將對我眾說紛紜,

而他們所說的無非幻想。

——葉芝《哈倫·拉希德的恩賜》

威廉·巴特勒·葉芝去世于最近那場戰爭爆發前夕。自那以后,許多批評家已將他視為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詩人。我們很難將他置于某個次要的位置。葉芝生于1865年,去世于1939年。在漫長的一生中,他不僅是一場文學浪潮的重要開創者,也對愛爾蘭民族戲劇的誕生貢獻良多。他將辛格(1)和格雷戈里夫人引入創造性的行動;他強烈地影響了其他許多作家,還發展出一種新的、至今仍吸引著年輕人的詩歌寫作方式。他在主題和風格上不斷突破,不斷求變;他傾心奉獻于自己的技藝,拒絕接受年歲賦予自己的淡泊之權。他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的一生長如幾世,讓現代詩歌的發展——乃至現代人的發展——與他個人的發展不可分割。不過,盡管每個詩歌讀者都至少對他的早期詩作有所了解,但是關于這位詩人的具體面目,關于促使他走上這條道路的原因,絕大多數人卻只有一種模糊的印象。“影之詩人”(2)前進的步伐太快,讓他的讀者們難以追趕。當他揚帆離開湖中島因尼斯弗里,開始追求嚴峻的拜占庭那更不易分享的愉悅時,拒絕隨他啟程的人也不在少數。

從前關于葉芝的著作通常要么是批評性的,要么是事實性的傳記,未能溝通這兩端。這樣的著作越多,葉芝的形象就變得越難以捉摸,因為批評家、友人和傳記作者各自創造出的圖像彼此不相關聯。我們有時看到的是一種焦慮的浪漫嘆息穿過“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葦叢,有時看到的又是“二十年代”那種入世的、現實主義的坦率。葉芝是創立和管理艾比劇院的生意人,是暮光中徘徊的蒼白凱爾特青年,又是在深夜念誦咒語的神秘主義者。我們可以把他看成光環籠罩的諾貝爾獎得主和愛爾蘭自由邦參議員,也可以選擇他后來的身份——一位性欲旺盛的老人和奧義書(Upanishads)的翻譯者。這些形象彼此難以調和,而世人一直以來的做法也并非調和它們,反而要么努力證明其中一部分并不重要,要么將這位詩人的一生割裂成許多彼此無關的事件。

葉芝本人要為此負一部分責任。他寫下了大量關于自己的文字,然而自傳體的繆斯女神引誘他只是為了背叛,讓他陷入對自身經歷之意義的極度困惑。他生命中的許多時間都花在嘗試理解自己頭腦里的深層沖突上。是什么將一個沉溺在幻想中的行動派和一個艱于行動的幻想家割裂開來?這也許是觸動他最深的問題。他并不清楚哪些品質是純然葉芝式的,因此他故作姿態,刻意表達態度,卻又想要知道姿態與態度是否不如被它們掩蓋的東西真實。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幾個不同的角色占據,又害怕自己不夠真誠,于是徒勞掙扎,想要將這些角色融合起來或者徹底分開。有時,他會屈服于誘惑,采取權宜的簡化手段,并且假裝這樣足以解決所有問題。

在葉芝走向文學成熟的過程中,他耳邊回蕩著的是維利耶·德·利勒-亞當的雋語:“至于生活,自有仆役為我們料理。”(3)因此書寫自傳對他來說并非易事。盡管此事與他的本性格格不入,他仍努力投入其中,希望這能讓自己擺脫那些疑慮和關切——它們讓人有可能對他的時代妄加猜測。然而這種對未來的責任感驅使著他,讓他不停尋找種種模式和圖像,讓他對自己的生平大加斧鑿,直到它取得在他看來必要的寓言式意義。一如他必須為自己發聲,他也必須為自己這一代人發聲,并揭示二者的真相。

此外,葉芝還有一種建構神話的傾向。“除了巴爾扎克的小說和波怛阇利(Patanjali)的格言,我一無所知。我也曾了解其他事情,但如今我已是健忘的老人。”他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接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些什么:“我想要寫下這句謊言,必有緣故,因為這句話已經在我頭腦里回響了好幾個星期。”(4)他打破這些關于自己的神話通常并不像創造它們時那么快。他曾經學習過希伯來語字母表,認識過幾個希伯來語單詞,于是他就會神色嚴肅地聲稱“我的希伯來語已經忘光啦”。根據克利福德·巴克斯(Clifford Bax)的回憶,當他在這位詩人垂暮之年見到他時,葉芝的話讓他驚訝不已:“啊哈,我記得你;他們把你裹在毯子里帶到我的房間,就像克勒俄帕特拉那樣。”(5)他這樣說的唯一根據不過是巴克斯曾經戴著一雙厚厚的手套拜訪過他。在與埃德蒙·戈斯(Edmund Gosse)和吉爾伯特·默里交談時,葉芝解釋了自己不再信任某個熟人的緣故:當這個人在房間里踱步的時候,葉芝碰巧看到他身后跟著一頭“綠色的小象”。“于是,”詩人補充道,“我就知道他這個人壞透了。”(6)他對朋友的贊揚也同樣夸誕。格雷戈里夫人有一本改編愛爾蘭傳說的書,被他稱為“我這個時代的愛爾蘭產生的最好作品”(7)。他的《牛津現代詩選》(Oxford Book of Modern Verse)中充斥著奇怪的偏愛;他還將自己年輕時所愛之人贊為特洛伊的海倫。葉芝是這樣一個神話建構者,因此他的自傳不可能沒有疑點。

另一個困難在于,葉芝書寫自己時已屆暮年。盡管他相信

人到倚杖而行的年紀

便可以拋卻虛飾(8)

但他面對的問題曾經同樣困擾歌德。歌德為此將其自傳稱為《詩與真》或《真與詩》(9)——“這并非因為其中有任何錯謬或虛構的講述,而是因為他用以呈現事實的成熟想象力別無選擇,只能為事實籠上一層平靜、莊嚴和公正的面紗,使它們與他當初的浪漫體驗全然不同。”(10)與葉芝共同經歷了許多事件的茉德·岡曾這樣評論:他的《自傳》很少提到他年輕時那種澎湃的激烈與熱情。(11)那個無所節制的少年已被埋沒,變成了持重的老人。

葉芝的標準形象之所以晦昧不明,最后一個原因在于:他對魔法、神秘主義、心靈研究和秘契(mysticism)——也就是整個“反正統”(tradition à rebours)——的執迷比他允許自己表現出來的更多。這部分是因為莊嚴的秘誓,部分也是因為他對嘲諷敏感,堅持認為在公開寫作中只能使用自己思想中最符合傳統的部分。多年時間里,他一直有意隱藏或只是部分披露自己的眾多主要興趣。因此,讀者若是想要完整理解任何一篇獨立作品,必須經過某種引入儀式,才能接觸到他那些只存在于手稿階段的觀念。

因為,葉芝雖然在公開場合表現得緘默,在私下卻相當不慎重。在書稿、日記和信件中,他幾乎坦白了一切。從這些材料中我們可以得到另一幅圖像。這幅圖像將他生命中各相歧異的碎片和插曲糅合起來,為我們揭示出一個截然不同的、去除了表面虛飾的葉芝。

然而,這幅圖像在葉芝的故鄉沒有幾個人能辨認出來,因為在都柏林他總會成為軼事的話題。這些談論將他簡化成一個浮夸而毫無生氣的人——無法寫出一行好詩,甚至無法存在。然而,在那一圈更像是哥特復興式而非哥特式的可怕城壕和陰森高墻之內,住著另一個人。他的朋友弗蘭克·奧康納對這個人有如下評論:“每次我離開那個老頭,我都像撿了一筆錢那樣高興。”

接下來的部分里將盡可能完整地呈現葉芝觀念的發展。我們會詢問他何以成為一位象征派詩人,又為何以愛爾蘭為他的主題;我們會嘗試確定他對神秘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興趣背后隱藏著什么,以及這些興趣如何影響了他的作品。如今不時會有人提出一種觀點,認為對詩人成長過程的研究只需要在文學傳統中進行,然而無論我們是否愿意,我們都需要回答許多初看起來超出文學范疇的問題:他的家庭環境如何?他在哪里長大和接受教育?為何他結交一些人,卻不結交另一些人?他漫長而艱難的愛情生活對他有何種影響?他的婚姻如何改變了他的創作?

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詩人擁有托馬斯·納什所說的“第二靈魂”(12)。作為人的他與作為詩人的他聯系緊密,但這種聯系卻并不簡單。哪怕一首詩在開篇講述的是真實體驗,它也會發生扭曲、提升、簡化和變形,因此我們只有在加上許多限制條件之后,才能聲稱是某種特定的體驗啟發了某首具體的詩。然而,有時我們也有可能根據一種體驗來探索一首詩的發展,得以貼近觀察那種創造過程。在其他時候,這種方法就會將我們引向更一般性的結論:為何葉芝會在某個特定時間接受某種特定手法、主題和風格。為了看清發展過程中那些往往難以描述的細微之處,我們只能在詩人的生活與創作之間來回跳躍。并且,當以其他方式更容易弄明白詩人的想法時,我們偶爾還需要偏離年代順序。

沒有人希望得出一幅美化的圖像。我們已經不再把詩人視為與眾不同的生物,而詩人們也不希望被人如此看待。在葉芝本人的一篇演講中,他就明確地請求人們為他書寫坦率的傳記。當時他正談到萊昂內爾·約翰遜;根據保存下來的粗糙筆記,他是這樣說的:

我對他的談論是非常坦率的。也許他本人并不(希望)被人如此談論,但我卻希望自己死后人們能以如此的坦率待我。我并不認同丁尼生所支持的那種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觀念,即詩人的一生只與他自己有關。從本質上來說,詩人就是一個生活在赤誠中的人,或者說,他的詩作越是杰出,他的生活就越是真誠。他的生命就是一次生活的實驗,而后來者有權了解它。說到底,讓一位抒情詩人的一生為人所知是有必要的。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理解他的詩歌并非無根之木,而是一個人要說的話;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理解:在任何藝術中有所成就,在或許漫長的歲月里與眾不同,探索無人走過的道路,在他人的想法得到所有人支持時堅持自己的想法……讓自己的生命和與自己的靈魂親近得多的話語坦然面對全世界的批評(,絕非無關緊要之事)。(13)

作為一個人的葉芝有時也許顯得怯懦小氣,而這些品質也并非沒有影響到他的詩。然而他也可以是一位英雄。從頭到尾追述他的一生,我們就會得出結論:他是眾多真正文學英雄中的一員,在與過去的軟弱和陳詞濫調作戰時從未吝于付出最大努力。他的一生就是連續不斷的作戰,而他在有機會選擇更容易的道路卻轉而投入最艱難的戰斗。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們為何要紀念戰歿者?一個投身進入自己的深淵的人也可以有同樣奮不顧身的勇氣。”(14)我們將會看到他一次又一次展現這樣的勇氣。


(1) John Millington Synge(1871—1909),亦譯作沁孤,愛爾蘭劇作家,十九世紀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的領袖之一。——譯注

(2) 這是A. E.(喬治·拉塞爾)描述葉芝的說法,Some Irish Essays (Dublin, Maunsel, 1906), 35—39.

(3) 出自法國作家德·利勒-亞當(Villiers de l’Isle-Adam,1838—1889)的劇作《阿克塞爾》(Ax?l)。葉芝將這句話作為詩集《秘密的玫瑰》(The Secret Rose)的題詞。——譯注

(4) “Introduction to the Holy Mountain”, Essays 1931 to 1936 (Dublin, Cuala Press, 1937), 88.

(5) 傳說中,埃及女王克勒俄帕特拉曾讓人將自己裹在毯子里,從而得以秘密拜見愷撒。——譯注

(6) Desmond MacCarthy, “W. B. Yeats”, Sunday Times, February 5, 1939.

(7) Lady Gregory, Cuchulain of Muirthemne, with a preface by Yeats (London, John Murray, 1902), vii.

(8) 《那些舞蹈的日子已經逝去》(“Those Dancing Days Are Gone”, CP, 306)。

(9) 歌德自傳的副標題有兩個版本,一為“真與詩”(Wahrheit und Dichtung),一為“詩與真”(Dichtung und Wahrheit)。此處原文為Poetry and Truth, or Truth and Poetry,其中or亦寫作斜體,應系印刷錯誤。——譯注

(10) George Santayana, Persons and Places (London, Constable, 1944), 155.

(11) Maud Gonne, “Yeats and Ireland”, Scattering Branches, Tributes to the Memory of W. B. Yeats (London, Macmillan, 1940), 21. Stephen Gwynn, ed..

(12) Thomas Nashe(1567—約1601),英國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小冊子作家、劇作家、詩人和評論家。關于詩人擁有“第二靈魂”(double soul)的說法,參見其流浪漢小說The Unfortunate Traveller; or, The Life of Jacke Wilton(1594)。——譯注

(13) 倫敦的一次“當代詩歌”主題演說的未發表筆記,1910年口授于都柏林。

(14) 倫敦的一次“當代詩歌”主題演說的未發表筆記,1910年口授于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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